南華真經新傳卷之十二




  
  宋王元澤傳
  
  庚桑楚篇
  
   夫能達於至道之妙者,則處無為,任自然,不期於化而物自化。此庚桑子之若是矣。莊子因而作庚桑楚之篇。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壘之山,其臣之畫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遠之;擁腫之與居,鞅掌之為使。居三年,畏壘大穰。畏壘之民相與言曰:庚桑子之始來,吾洒然異之。今吾日計之而不足,歲計之而有餘。庶喪其聖人乎。子胡不相與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庚桑子聞之,南面而不釋。
   夫老子之道,以真空為體,以妙有為用,非至人孰能心得之。庚桑子可謂至人,而能達真空妙有之趣也。故曰偏得老聃之道。夫得於真空則至虛也,達於妙有則至靜也。虛靜無為,則與天地同其流,陰陽同其和;不迕於物,而所居皆化,此畏壘所以大穰也。然而至人非求異於人,而人所以自異之,此畏壘之民所謂自異於庚桑子也。為而不恃,功成不居,見寵而驚,聞譽而懼,此畏壘之民以豐穠由庚桑子之所致。欲以尸祝社稷而尊事之,楚所以聞而不懌也。
  
  然。弟子異之。庚桑子曰:弟子何異於予?夫春氣發而百草生,正得秋而萬寶成。夫春與秋,豈無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聞至人,尸居環堵之室,而百姓倡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壘之細民而竊竊焉欲俎豆予于賢人之間,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釋於老聃之言。
   夫至人藏天真,忘天機,黜聰明,棄智慮,魄然忘其所為而任自然,故曰尸居環堵之室也。然而至人所居如此也,不與物接而物亦不知其所然也,故曰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
  
  弟子曰:不然。夫尋常之溝,巨魚無所還其體,而鯢鰌為之制;步仞之丘陵,巨獸無所隱其軀,而孽狐為之祥。且夫尊賢授能,先善與利,自古堯舜以然,而況畏壘之民乎。夫子亦聽矣。庚桑子曰:小子來。夫函車之獸,介而離山,則不免于罔罟之患;吞舟之魚,碭而失水,則蟻能苦之。故鳥獸不厭高,魚鼈不厭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厭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稱揚哉。是其於辯也,將妄鑿垣墻而殖蓬蒿也。簡髮而櫛,數米而炊,竊竊乎又何足以濟世哉。舉賢則民相軋,任知則昂相盜。之數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於利甚勤,子有殺父,臣有殺君,正晝為盜,日中穴阫。吾語汝,大亂之本,必生於堯舜之間,其末存乎千世之後。千世之後,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
   魚,陰類也;獸,陽物也。陰隱而陽顯,此物理之自然也。庚桑子之弟子言巨魚、巨獸而告庚桑子,所以明其隱顯之理也。然隱者自隱,顯者自顯,各守其極,則不致於累。儻隱過其極,則為顯所制;顯過其極,則為隱所拘;此亦勢之自然也。故庚桑子所以答以獸離山而罔罟制,魚失水而螻蟻苦,以其失隱顯之異也。豈若各守其極,而退藏於深眇乎?以此見至人能冥其極而所以全身也。
  
  南榮趎蹴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長矣,將惡乎託業以及此言邪?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若些二年,則可以及此言也#1。南榮趎曰:目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盲者不能自見;耳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聾者不能自聞;心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與形亦辟矣,而物或間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謂趣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慮營營。趎勉聞道達耳矣。庚桑子曰:辭盡矣。曰#2奔蜂不能化藿燭,越雞不能伏鵠卵,魯雞固能矣。雞之與雞,其德非不同也,有能與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見老子。南榮趎贏糧,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來乎?南榮趎曰:唯。老子曰:子何異人皆來之眾也?南榮趎懼然顧其後。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謂乎?南榮趎俯而慙,仰而歎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問。老子曰:何謂也?南榮趎曰:不知乎?人謂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軀。不仁則害人,仁則反愁我身;不義則傷彼,義則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願因楚而問之。老子曰:向吾見若眉睫之間,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規規然若喪父母,揭竿而求諸海也。汝亡人哉,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無由入,可憐哉。南榮趎請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惡,十日自愁,復見老子。老子曰:汝自灑濯,孰哉鬱鬱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猶有惡也。
   全汝形者,所謂不虧其形也;抱汝生者,所謂善攝生者也。無使汝思慮營營者,所謂無心於物也。三者非至人不能具之矣。
  
  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將內揵;內韄者不可繆而捉,將外揵。外內韄者,道德不能持,而況放道而行者乎。南榮趎曰:里人有病,里人問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3,病者猶未病也。若趎之聞大道,譬猶飲藥以加病也,
   夫#4耳目外也,心智內也,耳目用於外,則心智蕩於內;心智蕩於內,則耳目用於外。用於外者,雖為有得,而心智從而難制也。故曰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將內揵。蕩於內者,亦為有得,而耳目從而難閉也。故曰內韄者不可繆而捉,將外揵。內外惑於所得,而不能制,其於道德難存矣。故曰外內韄者,道德不能持,此皆有我之累也。惟至人無我,而外遺於耳目,內忘於心智,入於真空自得之域,而自古以固存。此老子諭南榮趎以至人之道也。
  
  趎願聞衛生之經而也矣。老子曰:衛生之經,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無卜噬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諸人而求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兒子乎?兒子終日嗥而嗌嘎,和之至也;終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終日視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為,與物委蛇,而同其波。是衛生之經已。南榮趎曰:然則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謂水解凍釋者#5,
   衛生者,衛全其生也。能衛全其生,則生所以常存,故曰衛生之經也。夫全生之道,必先無搖汝精也,故曰能抱一乎?無搖其精,則自得也,故曰能勿失乎?自得,則能明禍福也,故曰能無卜筮而知吉凶乎?明於禍福,則不役於物也,故曰能止#6乎?不役於物,則了達也,故曰能已乎?了達,則忘彼而全形也,故曰能合諸人而求己乎?形全,則死生聚散不能為累於胸中,所以復歸於嬰兒也,故曰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嬰兒乎?復歸於嬰兒,則聲雖發而專氣致柔也,故曰兒子終日嗥而啞不嘎,和之至也。手雖握而非為有得也,故曰終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目雖視而非用其明也,故曰終日視而目不暄,偏在不#7外也。足雖行而非有所逐也,故曰行不知所之。身雖止而非有所作也,故曰居不知所為。與物齊諧而伺其流,此所謂全生之道也,故曰與物委蛇,而同其波。是衛生之經也。
  
  夫至人者,相與交食乎地而交樂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攖,不相與為怪,不相與為謀,不相與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來。是謂衛生之經已。曰:然則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兒子乎?兒子動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禍亦不至,福亦不來。禍福無有,惡有人災也。
   夫至人者,與物為一而不異於人,食其所食而樂其所樂,虛心善應而事莫能累,無意於物而怪何能動,何思何慮而豈有其謀,無心無為而非有於事,往來無礙而自在圓通,此至人全生常存之道也。故曰,是衛生之經已。
  
  字泰定者,發乎天光。發乎天光者,人見其人物見其物#8。人有修者,乃今有恆;有恆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謂之天民;天之所助,謂之天子。
   夫至人復歸於嬰兒、則精全而神王也,志廣而氣充也。精全神王,則與天為一;志廣氣充,則其明自照。故曰宇泰定者,發乎天光。宇者,精神志氣之所宅也。至人之精神志氣,豈有移易乎?故曰,泰定也。以其泰定,則自然明照,所以謂之天光。
  
  學者,學其所不能學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辯者,辯其所不能辯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鈞敗之。備物以將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達彼,若是而萬惡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內於靈臺。靈臺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不見其誠己而發,每#9發而不當,業入而不舍,每更為失。為不善乎顯明之中者,人得而誅之;為不善乎幽間之中者,鬼得而誅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後能獨行。券內者,行乎無名;券外者,志乎期費。行乎無名者,唯庸有光;志乎期費者,唯賈人也,人見其跂,猶之魁然。
   全生之道,學者不能學之也,行者不能行之也,辯者不能辯之也,智者不能知之也。惟絕學,忘行,去辯,喪智,任於自然則得之也。故曰:學者,學其所不能學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辯者,辯其所不能辯也。知止乎所不能知,至矣。不能如此而強欲求為之,則不惟傷生,而自然之性命亦喪矣。故曰:若有不即是者,天鈞敗之。
  
  與物窮者,物入焉;與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無親,無親者盡人。兵莫憯于志,摸鄒為下;寇莫大於陰陽,無所逃於天地之間。非陰陽賊之,心則使之也。道通,其分也#10,其成也毀也。所惡乎分者,其分也以備;所以惡乎備者,其有以備。故出而不反,見其鬼;出而得,是謂得死。滅而有實,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無形者而定矣。
  
   夫全生之道,必先虛心,心虛則足以有容矣。有容,則物來而不拒;不虛,則不能容於物;不能容於物,則不能容於身;不能容於身,則豈足以容他人乎。故曰,與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夫不能容人,則分彼我也;彼我分,則人疏而不依,而人自為人爾。故曰,不能容人者無親,無親者盡人,此不能內虛其心也。故心既不虛,則志帥妄行而戕害其性命,所以愈於利器矣。故曰,丘莫憯于志,鏌(金十耶 )為下。志師妄行而氣亦從而亂,則喜出於喜而毗陽,怒出於怒而毗陰,其為賊害尤甚矣,安足以逃於形器之外乎?故曰,寇莫大於陰陽,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然賊害其性命之甚者,非為陰陽之所致,由心不虛而喜怒妄出也。故曰,非陰非陽賊之,心則使之也。
  
  出無本,入無竅。有實而無乎處,有長而無乎本剽,有所出而無竅者有實。有實而無乎處者,宇也。有長而無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11而無見其形,是謂天門。天門者,無有也,萬物出乎無有。有不能以有為有,必出乎無有,而無有一無有。聖人藏乎是。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將以生為喪也,以死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無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無有為首,以生為體,以死為尻;孰知有無死生之一守#12者,吾與之為友。是三者雖異,公族也,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非一也。有生,黬也,披然曰移是。嘗言移是,非所言也。雖然,不可知者也。臘者之有膍胲,可散而不可散也;觀室者周於寢廟,又適其偃#13焉,為是舉移是。請嘗言移是。是以生為本,以知為師,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實,因以己為質;使人以為己節,因以死償。節若然者,以用為知,以不用為愚,以徹為名,以窮為辱。移是今#14之人也,是蜩與鸞鳩同於同也。蹍市人之足:則辭以放驚,兄則以嫗,大親則已矣。
  
   生者,從無而入有,故曰出無本;死者,從有而入無,故曰入無竅。無本無竅,則安有其形乎?故曰,無見其形。無見其形,則自然而出入也,故曰是謂天門。天門出於自然,豈為有形乎?故曰,天門者無有也。故無有者,道之真體而萬物莫不皆由之,故曰萬物出乎無有。無有豈以有而為有乎?此萬物必由而已矣故曰有不能以有為有,必出乎無有。道既無有,而復能抱一於無有,則此聖人之所以藏用而任其無為也。故曰,而無有一無有。聖人藏乎是,此莊子寓言道之至妙也。
  
  故曰,至禮有不人,至義不物,至知不謀,至仁無親,至信辟金。
  
   至禮無體,故曰有不人;至義無宜,故曰不物;至智無知,故曰不謀;至仁無愛,故曰無親.;至信無質,故曰辟金。五者皆以無為體,則合於大道之妙矣。
  
  徹志之勃,解心之謬,去德之累,達道之塞。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動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去就取與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盪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
   徹志之勃,則志一也;解心之謬,則心虛也;一去德之累,則自得也;達道之塞,則不蔽也。志一,則貴富難役也,顯嚴難威也,利名難動也。心虛,則容動自安也,色理自順也,氣意自適也。自得,則惡欲不生也,喜怒不出也,哀樂不入也。不蔽,則去就必護也,取與必宜也,知能必當也。數者不能亂志謬心,累德塞道,則胸中所以正靜明虛,而無為而為也。故曰,徹志之勃,解心之謬,去德之累,達道之塞,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動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去就取與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盪則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
  
  道者,德之欽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質也。性之動,謂之為;為之偽,謂之失。知者,接也;知者,謨也;知者之所不知,猶睨也。動以不得已之謂德,動無非我之謂治、名相反而實相順也。
   道者,至妙而尊於德也,故曰道者德之欽也。生者,以適來而得之明也,故曰生者德之光也。性.者,至靜而生之本也,故曰性者生之質也。性感物則必動也,故曰性之動,謂之為;為本人為,則非得也,故曰為之偽,謂之失。
  
  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無己譽。聖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之。唯蟲能蟲,唯蟲能天。全人惡天?惡人之天?而況吾天乎人乎。一雀適羿,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為之籠,則雀無所逃。是故湯以胞#15人籠伊尹,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籠百里奚。是故非以其所好籠之而可得者,無有也。介者拸畫外#16,非譽也;胥靡登高而不懼,遺死生也。夫復謵不餽而忘人,忘人,因以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為然。出怒不怒,則怒出於不怒矣;出為無為,則為出於無為矣。
   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無譽己者,所謂使人忘我難是也。聖人工乎天而拙乎人者,所謂使天下兼忘我難是也。至于神人,則其道合於天,其用利於人,鼓舞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所謂兼忘而已矣。故曰,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之。
  
  欲靜則平氣,欲神則順心,有為也。欲當則緣於不得已,不得已之類,聖人之道。
   氣者,靜之所宅也;心者,神之所潜也。平氣之所適,則鈴靜也,故曰欲靜則平氣。順心之所為,則必神也,故曰欲神則順之。有為也,能平氣順心,則動非妄動而俟其感而後應也。故曰,欲當,則緣於不得已。夫感而後應,豈有心於萬物乎?非聖人,孰能至於此?故曰,不得已之類,聖人之道也。
  
  南華真經新傳卷之十二竟
  
  #1浙江書局本『也』作『矣』。
  #2『曰』字疑涉上文『曰』字而衍,《闕誤》引江南李氏本、張君房本並無下『曰』 字。
  #3高山寺本無『然其病』三字。
  #4原底本為『大』,依四庫本及上下文意改作『夫』字。
  #5浙江書局本『者』字下有『能乎』二字。
  #6『上』字依四庫本、郭注本及正文校改作『止』。
  #7『不』字依四庫本、浙江書局本及正文補。
  #8『物見其物』四字依《闕誤》引張君房本及郭象注文補上。
  #9《闕誤》引劉得一本『每』下有『妄』字。
  #10 高山寺本『也』下有『成也』二字。
  #11《闕誤》引張君房本『入出』作『出入』。
  #12《闕誤》引文如海本『守』作『宗』。
  #13《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及李、張二本『偃』下有『溲』字。
  #14《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及李、張二本『今』上俱有『非』字。
  #15趙諫議本,四庫本『胞』俱作『庖』。
  #16原本疑漏『外』字,現依諸本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