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新傳卷之十四




  
  宋王元澤傳
  
  則陽篇
  
   夫不能守正性,冥至極,惑於儻來之物而求進之不止,此則陽之所以若是矣。此莊子因而作則陽篇。
  
  則陽遊於楚,夷節言之於王,王未之見,夷節歸。彭陽見王果曰:夫子何不譚我於王?王果曰:我不若公閱休。彭陽曰:公閱休奚為者邪?曰:冬則擉鼈于江,夏則休乎山樊。有過而問者,曰:此予宅也。夫夷節已不能,而況我乎。吾又不若夷節。夫夷節之為人也,無德而有知,不自許,以之神其交,因顛冥乎富貴之地,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夫凍者假衣於春,暍者反冬乎冷風。夫楚王之為人也,形尊而嚴,其於罪也,無赦如虎;非夫佞人正德,其孰能撓焉。
   夫至人者,安於性命之情而遠於利害之塗,見寵而驚,聞譽而懼,豈有心於富貴利祿乎。則陽不能若是,而枉己以求進,是以王果言公閱休之所為而抑之也。夫冬則擉鼈于江者,所以順其天養也;夏則休乎山樊者,所以全其天樂也。天養順則可欲不能亂,天樂全則萬物莫能憂,豈以寵貴而累心歟。此公閱休所為如此矣,所謂入於至人之域也。
  
  故聖人,其窮也使家人忘其貧,其達也使王公忘爵祿而化卑。其於物也,與之為娛矣;其於人也,樂物之通而保已焉;故或不言而飲人以和,與人並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彼其乎歸居,而一間其所施。其於人心者,若是其遠也。故曰待公閱休。
   聖人窮理而盡性,樂天而知命。其窮也,放心於自得之場,而食於不貸之田,能使家人內樂而忘貧也;其達也,處於無敵之貴,而據於利勢之崇,能使王公志己而失高也。與物齊諧而一其樂所以全,故曰其於物也,與之為娛矣。與人無間而其真所以存,故曰其於人也,樂物之通而保己焉。不言而使人之守純,故曰或不言而飲人以和。無我#1而使人之自化,故曰與人並立而使人化。叙明分守而不失其所宜,故曰父子之宜,彼其乎歸居。間暇其形,而均施其仁惠,故曰而一間其所施。此聖人為心之若是,所以入於寥天也,故曰其於人心者若是其遠也。惟公閱休能之,故曰待公閱休。
  
  聖人達綢繆,周盡一體矣,而不知其然,性也。復命搖作而以天為師,人則從而命之也。憂乎知,而所行恆無幾時,其有止也若之何。生而美者,人與之鑑,不告則不知其美於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其可喜也終無己,人之好之亦無己,性也。
   聖人達綢繆者,所謂玄通徼妙也;周盡一體者,該徧萬物而與齊也;而不知其然性也者,不以情求合於妙本也。復命者,歸於靜也;搖作者,至于動也;以天為師者,宗於自然也;人則從而命之者,所謂非常之名也。
  
  聖人之愛人也,人與之名,不告則不知其愛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其愛人也終無已,人之安之亦無已,性也。舊國舊都,望之暢然;雖使丘陵草木之緡,入之者十九,猶之暢然。況見見聞聞者也,以十仞之臺縣眾間者也。冉相氏得其環中以隨成,與物無終無始,無幾無時。日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闔嘗舍之。夫師天而不得師天,與物皆殉,其以為事也若之何?
   聖人豈有心於愛人歟?能以不愛愛之,而其愛所以該徧也。愛該徧則物所以稱道,其名所以興起也。故曰,聖人之愛人也,人與之名。人與之名,則安有聞而不相告諭乎?不相告諭則不知聖人之愛如此也,故曰不告則不知其愛人也。然而聖人物而不為仁,澤物而不為義,其愛未嘗有愛之之迹,而物所以自遂,其愛在於無有有無之間,而莫窮其終矣。故曰,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其愛人也終無已。
  
  夫聖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與世偕行而不替,所行之備而不洫,其合之也若之何?湯得其司御門尹登恒為之傅之,從師而不囿;得其隨成,為之司其名;之名贏法,得其兩見。仲尼之盡慮,為之傅之。容成氏曰:除日無歲,無內無外。
   夫聖人不知其自然,故曰未始有天;不為其使然,故曰未始有人;不求其始,故曰未始有始;能忘於物,故曰未始有物。與世推移而未嘗更守,故曰與世偕行而不替。所適皆至而未嘗不通,故曰所行之備而不洫。不求合於物而物自以來合,故曰其合之也若何。此皆非聖不能如此矣。
  
  魏瑩與田侯牟約,田侯牟背之。魏瑩怒,將使人刺之。犀首#2聞而恥之曰:君為萬乘之君也,而以匹夫從讎。衍請受甲二十萬,為君攻之,虜其人民,係其牛馬,使其君內熱發於背。然後拔其國。忌也出走,然後抶其背,折其脊。季子聞而恥之曰:築十仞之城,城者既十仞矣,則又壞之,此胥靡之所苦也。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衍亂人,不可聽也。華子聞而醜之曰:善言伐齊者,亂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亂人也;謂伐之與不伐亂人也者,又亂人也。君曰:然則若何?曰:君求其道而已矣。惠子聞#3之而見戴晉人。戴晉人曰:有所謂蝸者,君知之乎?曰:然。有國於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於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伏尸數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後反。君曰:噫。其虛言與?曰:臣請為君實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窮乎?君曰:無窮。曰:知遊心於無窮,而反在通達之國,若存若亡乎?君曰:然。曰:通達之中有魏,於魏中有梁,於梁中有王。王與蠻氏,有辯乎?君曰:無辯。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客出,惠子見。君曰:客,大人也,聖人不足以當之。惠子曰:夫吹管也,猶有嗃也;吹劍首者,吷而已矣。堯舜,人之所譽也;道堯舜於戴晉人之前,譬猶一吷也。孔子之楚,舍於蟻丘之漿。其鄰有夫妻臣妾登極者,子路曰:是稯稯何為者邪?仲尼曰:是聖人僕也。是自埋於民,自藏於畔。其聲銷,其志無窮,其口雖言,其心未嘗言,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是陸沈者也,是其市南宜僚邪?子路請往召之。孔子曰:已矣。彼知丘之著於己也,知丘之適楚也,以丘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彼且以丘為佞人也。夫若然者,其於佞人也羞聞其言,而況親見其身乎。而何以為存?子路往視之,其室虛矣。
   聖人體道以無為,虛中而應物,故信出於不信,而怒出於不怒,天下不足以為累,萬事不足以攖心,克伐戰鬥豈行歟?任之自得而已矣。魏瑩不能知於道,有為於一時,以信信人而人不能交信,此田侯牟所以背約也。夫田侯之背約,由其信出於信也。瑩不自知而復怒,是怒出於怒,而人不震懾也。瑩既如此而犀首復欲請甲以攻之,是以國為累,而克伐戰鬥得行焉,萬物從而弗亂矣,宜乎華子使之求道也。天能求道,則知於道;知於道,則然後入於道;入於道,則必任於無為;任於無為,則天下之大猶喪矣,而況一國之小而豈能累我乎。此惠子所以有蝸角之喻乎。
  
  長梧封人問子牢曰:君為政焉勿鹵莽,治民焉勿滅裂。昔予為禾,耕而鹵莽之,則其實亦鹵莽而報予;芸而滅裂之,其實亦減裂而報予。予來年變齊,深其耕而熟耰之,其禾繁以滋,予終年厭飱。莊子聞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謂,遁其天,離其性,滅其情,亡其神,以眾為。故鹵莽其性者,欲惡之孽,為性萑葦兼葭,始萌以扶吾形,尋擢吾性,並潰漏發,不擇所出,漂疽疥癰,內熱溲膏是也。栢矩學於老聃,曰:請之天下遊。老聃曰:已矣。天下猶是也。又請之,老聃曰:汝將何始?曰:始於齊。至齊,見辜人焉,推而強之,解朝服而慕之,號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菑子,獨先離之,曰莫為盜,莫為殺人。
  
   夫帥而不敢不正者,政賤而不可不因者,民也。政以民為本,民以政為基。為政不可略,而治民不可輕,此長梧封人所以有勿鹵莽滅裂之言也。夫為政治民,則必有其道也;耕田蒔苗,則亦有其道也。同出於道而所為小異,此封人所以以耕耘而諭子牢也。豈惟為政治民同耕耘,至於治形理心則亦同之而已。夫能治其形者,所以全其形也;能理其心者,所以虛其心也。形全則神所以王,心虛則氣所以柔,如此則性命之本固存矣。天下之世俗則不然,逃其自然之質,去其至真之性,决性命之情亡所王之神,役於外物而有為也,何異鹵莽滅裂歟?此心形之所以不全也,故曰遁其天,離其性,滅其情,亡其神,以眾為。
  
  榮辱立,然後睹所病;貨財聚,然後睹所爭。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爭,窮困人之身使無休時,欲無至此,得乎。古之君人者,以得為在民,以失為在己;以正為在民,以枉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責。今則不然。匿為物而愚不識,大為難而罪不敢,重為任而罰不勝,遠其塗而誅不至。民知力竭,則以偽繼之,日出多偽,士民安取不偽。夫力不足則偽,知不足則欺,財不足則盜。盜竊之行,於難責而可乎?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嘗不始於是之而卒詘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
   夫至德之世,上如標枝,下如野鹿,不尚賢,不貴難得之貨。故不尚賢,則愚智不別,而爵位不分;不貴難得之貨,則捐金於山,藏珠於淵,天下不知榮辱貴富也。及至後世,道散而德失,尊尚者莫非賢,而所貴者莫非貨,天下知榮辱貴富而失性,亡命以交爭。此栢矩見齊之刑人而所以哭也,故曰榮辱立,然後睹所病;貨財聚,然後睹所爭;此莊子寓意於栢矩。
  
  萬物有乎生而莫見其根,有乎出而莫見其門。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後知,可不謂大疑乎。已乎已乎,且無所逃。此則#4所謂然與,然乎?仲尼問於大史大弢、伯常蹇、狶韋曰:夫衛靈公飲酒湛樂,不聽國家之政;田獵畢戈,不應諸侯之際;其所以為靈公者何邪?大弢曰:是因是也。伯常蹇曰:夫靈公有妻三人,同濫#5而浴。史鰌奉御而進所,搏幣而扶翼。其慢若彼之甚也,見賢人若此其肅也,是其所以為靈公也。狶韋曰:夫靈公也死,卜葬於故墓不吉,卜葬於沙丘而吉。掘之數仞,得石槨焉,洗而視之,有銘焉,曰:不馮其子,靈公奪而埋#6之。夫靈公之為靈也久矣,之二人何足以識之。
   萬#7物出於機,入於機。機者,道之妙本,而眾妙之門,視之不見而已矣。故曰,萬物有乎生而莫見其根,有乎出而莫見其門。
  
  少知問於太#8公調曰:何謂丘里之言?太公調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為風俗也,合異以為同,散同以為異。今指馬之百體而不得馬,而馬係於前者,立其百體而謂之馬也。是故丘山積卑而為高,江河合水而為大,大人合并而為公。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執;由中#9出者,有正而不距。四時殊氣,天不賜,故歲成;五官殊職,君不私,故國治;文武大人不賜,故德備;萬物殊理,道不私,故無名。無名故無為,無為而無不為。
   夫太公調之論道,所謂自粗而至于精也,故先言同異之合散,山河之積合,大人之合並,內外之出入,四時之殊氣,五官之異職,文武之各異,萬物之殊生,然後至子無為而無不為,豈不謂之自粗而至精歟。夫大人并合而為公者,以其混一風俗而無私也。混一之道,自外而格於人,人知所向而不拘矣,故曰自外入者,有主而不執。所向之道自內之所知,能守其正而不違矣,故日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四時出於自然,而非天所與也,故曰四時殊氣,天不賜故歲成。五官任之以公,而非君可私也,故曰五官殊職。君不私,故國治。文足昭,武足畏,非大人使之若是也,故曰文武大人不賜,故德備。萬物生成而理不同,非由道之所私也,故曰萬物殊理,道不私,故無名。無名者,天地之始也;天地之始則無有,無有豈得有為乎?故曰,無名故無為者,非不為也,為而不見其為也。故曰,無為而無不為。
  
  時有終始,世有變化。禍福淳淳,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自殉殊面,有所正者有所差。比於大澤,百材皆度;觀乎大山,木石同壇。此之謂丘里之言。少知曰:然則謂之道,足乎?太公調曰:不然。今計物之數,不止於萬,而期曰萬物者,以數之多者號而讀之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陰陽者,氣之大#10者也;道者為之公。因其大以號而讀之則可也,已有之矣,乃將得比哉。則若以斯辯,譬猶狗馬,其不及遠矣。少知曰,四方之內,六合之裹,萬物之所生惡起?太公調曰:陰陽相照,相蓋相治;四時相代,相生相殺。欲惡去就,於是橋起;雌雄片合,於是庸有。安危相易,禍福相生,緩急相摩,聚散以成。此名實之可紀,精之可志也。隨序之相理,橋運之相使,窮則反,終則始。此物之所有,言之所盡,知之所至,極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隨其所廢,不原其所起,此議之所止。少知曰:季真之莫為,接子之或使,二家之議,孰正於其情,孰偏於其理?太公調曰:雞嗚狗吠,是人之所知;雖有大知,不能以言讀其所自化,人不能以意其所將為。斯而析之,精至於無倫,大至於不可圍,或之使,莫之為,未免於物而終以為過。或使則實,莫為則虛。有名有實,是物之居;無名無實,在物之虛。可言可意,言而愈疏。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徂#11。死生非遠也,理不可睹。或之使,莫之為,疑之所假。
   天地陰陽,由道而生也,道先天地陰陽而豈天地陰陽可擬乎?故以天地而比於道,則天地乃形之所大爾;以陰陽而比於道,則陰陽乃氣之所大爾。道出於氣,形之外而無私於萬物,其大可以物擬歟?故因其所大而強名為道也,故曰因其大號,而讀之則可也。
  
  吾觀之本,其往無窮;吾求之末,其來無止。無窮無止,言之無也,與物同理;或使莫為,言之本也,與物終始。道不可有,有不可無。
   道體深妙,動而愈出,故曰吾觀之本,其往無窮。妙用贍足,綿綿若存,故曰吾求之末,其來無止。無窮則未嘗有極,無止則未嘗有息,同萬物生成之理也,故曰無窮無止,言之無也,與物同理。此莊子言道之序也。
  
  道之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為,在物
  一曲,夫胡為於大方?言而足,則終日言而盡道;言而不足,則終日言而盡物。道物之極,言默不足以載;非言非默,議其有#12極。
   視之不見,故曰道不可有;生成不測,故曰有不可無。道者,萬物之所道,以其可道而名道也,故曰道之為
  
  南華真經新傳卷之十四竟
  
   名,所假而行。道體至妙,言默不足以盡之也,故曰道物之極,言默不足以載之。不言不默而心得之,然後達其妙本也,故曰非言非默,議有所極。
  
  #1四庫本『我』作『人』。
  #2王孝魚校云,依疏文及趙本『首』下有『公孫衍』三字。
  #3原本作『明』,諸本皆作『聞』,又依上下文改正。
  #4浙江書局本無『則』字。
  #5《闕誤》引張君房本『濫』作『檻』。
  #6浙江書局本『埋』作『里』。
  #7原本作『方』,据四庫本及上下文改作『萬』。
  #8浙江書局本『太』作『大』,下同。
  #9原作『中由』,諸本皆作『由中』故改正。
  #10《闕誤》引劉得一本『大』作『廣』。
  #11趙諫議本,四庫本『徂』作『阻』。
  #12四庫本『其有』作『有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