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外篇》




  《外篇》15篇,是《内篇》的补充和发挥,观点阐述得更为明确和具体,对丑恶现实的愤慨表现得更为强烈。这可能由于其中有部分作品的作者是庄子的后学,他们生当战国晚期甚至秦汉之际,战争更为激烈,生活更为痛苦,所以文章中所反映出来的感情也就更加强烈了。

  《外篇》的15篇为:《骈拇》、《马蹄》、《□箧》、《在宥》、《天地》、《天道》、《天运》、《刻意》、《缮性》、《秋水》、《至乐》、《达生》、《山木》、《田子方》和《知北游》。

  《知北游》取篇首的三个字为题。知,人名。北游,往北方游历。本篇写了八个寓言,都是通过问道来论述道。这是一篇专门讨论道家的本体论的文章,反复描述了万物的本体——“道”是虚无的,又是无所不在,庞大无边的,它产生了万物,也支配着万物。

  本篇中提出了“通天下一气耳”这个有名的命题,认为天下万物的种种变化都是“气”的作用;又提出了“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的观点。由于道是虚无的,因而对道不能问,也不能说,也不能见,无言无为才能得道。老子以“无”、“有”作为道的别名,本篇在“无”之上更提出了“无无”, 意即绝对的虚无。在本篇中对道的解释比《大宗师》中说得更加具体了一些。

  《天地》、《天道》、《天运》等篇,讲了天道与人道、君道的关系;阐明道是自然的,是不断发展变化的,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如孔丘之徒死守《六经》,宣扬仁义,结果到处碰壁;他们至死梦想恢复两周的繁盛,有如陆地行舟。具体每一篇的主要内容为:

  《天地》篇论述了君主应当具备什么样的道德和如何进行道德修养。作者认为君德就是天德,君主应该是有最高尚的道德,成为天道的体现者,这就是以历史上最原始时代的君主为榜样,做到无为无欲,天下自自然然就会太平了。

  《天道》篇中“天道”的意思为自然的规律。本篇的中心是论述天道以及天道与天道的关系。天道自然无为,帝王都应该效法天道。同时人道有为也不能废除。无为是君道,有为是臣道;天道有尊卑先后,人道亦应有尊卑先后。本篇作者还从天道的秩序来论证社会上人伦秩序的合理性,这说明作者虽然在理论上坚持了道家无为的总原则,但实际上对道家学说已经有所修正。

  《天运》中所论述的内容与《天道》、《天地》有部分相近。天运,自然的运转。本篇着重说明天道就是自然之道,是不断变化发展的。顺着自然的变化就可以取得成功,违背自然的变化则要闯祸。篇中强调变化发展,反对固执旧说,而孔丘之徒固守六经所宣扬的仁义忠信的旧理论,三皇五帝的老经验,结果是到处碰壁。不过篇中宣扬的仍是复古主义,认为从黄帝到夏、商、周的发展可以说是一代不如一代的。

  《外篇》中这几篇所持的这种政治要“应时而变“的观点,与《内篇》中所论的完全弃绝政治的观点已经有所不同。这几篇中的主张君道无为、臣道有为和肯定人伦秩序的合理性等的论述,其实在一定程度上是自相矛盾的。与《内篇》相比较,从《外篇》中可以看出庄子学派的发展变化,受到儒、法等家学说的某些影响。

  《骈拇》、《马蹄》、《□箧》、《在宥》、《缮性》、《至乐》、《达生》和《山木》等篇,是讲人性、养性等问题的。篇中认为人性是有自然的天性,凡仁义、礼乐、名利等等都是多余的,无用的,甚至是有害的。

  例如马,用蹄子践踏霜雪,用毛抵御风寒,吃草饮水,随意举足跳跃,这是马的天性。伯乐(伯乐:古之善相马者。一说为春秋中期秦穆公之臣,以善相马而闻名。或以为此人名孙阳,字伯乐。一说为春秋末年晋的大夫邮无正,又名王良,字伯乐。) 却说他善于训练马,用烧红的烙铁给马打上火印。剪齐马的鬃毛,修刻马掌,给马戴上笼头。嚼子的约束,加上后面有鞭子的威胁,这样马的天性就失去大半了!仁义礼乐残害人的天性就跟这一样。《□箧》中写道:人们束紧口袋,锁牢箱柜,在于防盗。可是,大盗把口袋、箱柜一起拿走,还生怕束得不紧、锁得不牢。这样一来,本来是用来防盗的手段不就成了为盗贼方便而设的吗?田成子(田成子:又称田常、陈恒,齐大夫,成为其谥号。其七世祖敬仲为陈国贵族,后移居齐国为大夫,食邑于田,故以田为氏。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田成子杀齐简公, 立简公之弟骜为齐侯,是为平公,从此操纵齐大权,齐侯不过是个傀儡,名存实亡。)窃得齐国, 连同治理国家的“圣人之法“一起盗去,所以能够安然无事。由此看来,“圣人之法”岂不是为田成子这些人的方便而设的吗?又进而指出,圣人提出治理天下的办法,善人、恶人都可以用,善人用来做好事,恶人用来做恶事,而天下恶人多,善人少。所以用这套方法对天下人来说害多利少,应当打碎。其次,指出当今社会一切文明成果皆被大盗窃走,变成了维护他们私利的工具。因此,只有绝圣弃知,摈弃一切文明成果,才能从根本上改变这种不合理状况。因此,本文作者指斥圣人提倡仁义实际上是给大盗做了帮凶,所以发出“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呼声。《在宥》篇中说:夏、商、周三代以下,天下大乱,君主都凭借酷刑进行统治,受刑的人到处都是。而儒墨之徒宣扬仁义,实际上是在强化统治人民的工具而已。因此篇中得出结论:君主“莫若无为”。显然是以人性自然论为基础的“无为”政治论。

  无为而治天下,是对统治者而言的,至于个人在这样的社会里应该怎样生活下去呢?《山木》篇讲道:庄子看到山上一棵长得很繁茂的大树,伐木人却认为它没有用处而不去砍它,这棵树因此存活了很久。庄子下了山,住在朋友家里,老朋友让仆人杀只鹅款待他。仆人问:两只鹅,一只会鸣,一只不会叫,杀哪只?主人说,杀那只不会叫的。树“以其不材得终其天年”,而鹅“以不材死”,这就说明材与不材都具有两种不同的命运。从而庄子认为, 生活在当时那样的战乱社会中,只有处于成材与不成材之间,才能免祸。但这样在夹缝中过日子是非常痛苦的,而且仍然还是有一点儿危险,所以最后提出,掌握了天道就能逍遥自在,没有什么东西能伤害到自身等等。

  《刻意》篇中对隐居、游学、做官、导引养生(导引:古代一种养生术,通过调节呼吸和一定的姿态动作,以通畅血气,增进健康。后代方士加上神秘色彩, 把这种养生术说成是修炼成仙之术。)等等都做了否定,同时强调要忘怀一切,恬淡无为,使精神纯粹,顺乎自然,这样才合乎天道,这才是养神最正确的方法。

  《至乐》和《达生》两篇提出,人们应认识到疾病死亡是自然规律,要抛弃对名利地位的追求,要慎于饮食;同时还要排除一切杂念。这样,就能达到最愉快的境界。《达生》篇讲了纪子为齐国君王训练斗鸡的故事,说是经过他一步步的训练,鸡变得没有傲气,没有反应,到后来就像个木头鸡似的,结果却没有一只鸡敢跟它斗。这个故事意在说明:人也要做到像纪子训练斗鸡一样,没有好胜之心,不为外界事物所动,才能无往而不胜。

  以上举的各篇都是对《内篇》的补充和发挥。这里应该指出这么一点:《庄子》里的不少文章, 主要是通过故事和譬喻来表达作者的观点,但是缺乏真正的切实的论据。像无为而天下大治,掌握天道就能逍遥自在,无好胜之心就能无往而不胜,等等,这些很大程度上都仅仅是主观幻想而已,无法实现,当然也就提不出真实有力的根据来了。

  不过,《庄子》一书中关于客观事物的矛盾及其变化的认识,具有丰富的辩证因素,却是不容抹煞的。

  《秋水》篇即是如此。《秋水》是《外篇》中,也是《庄子》全书中的名篇之一。该篇讲了七个寓言,其中最脍炙人口的是“河伯与海若”的故事:黄河之神河伯,由于黄河水面宽阔得站在岸边都分辨不清对岸的牛和马来而洋洋自得,认为天下水的壮观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了。但等他到了北海,看到海水汪洋无际,不禁感到惭愧,并向北海之神海若讲了自己认识的转变。海若表示赞许地说:人们的狂妄自大是受了环境和眼界的限制,现在你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就可以同你讲论大道了。北海之水是天下最大的水,但我从不为此自傲,因为北海在天地间不过像泰山上的一块小石、一棵小树,中国在海内就像大粮库中的一粒米,人只是万物中的一种,人类与万物相比不过像马身上的一根毫毛,所以五帝、三皇、儒家、墨家所争的,也不过是在这样渺小范围之中的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他们以此自夸,不也像你原来因水大而自豪吗?

  以上似乎谈的只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告诫任何人也不应该以己之长而骄人。其实这只是个开头,下面则申述了一系列哲学理论:时间和空间都是无穷的。一切事物的大小都是相对的:毫毛的尖端不是最小的,天地也不是至大无穷的;从小看大,会感到没有尽头;从大看小,则会感到小得看不清;世间万物的容积既有无穷大又有无穷小。时间没有止境,而且永在流逝,毫不停留;事物的界限也随着时间、空间的变化而改变。《秋水》篇反映出作者的哲学思想丰富而精深,它已经接触到宏观世界和微观世界的问题,而且出色地论述了事物的相对性和辩证关系。这些是对《内篇》的具体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