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自然、生死




  太始和庄子的麾氅,
  在茫茫太空疾驰。
  有时散而为虚,无迹无影;
  有时聚而为物,有感有知。
  庄子的本性随遇而安,
  没有太多的疑惑和惊悸。
  庄子:太始,我跟随着您,
  原来就是跟随我敬仰的大宗师。
  无穷极的天宇,和谐而浑一,
  这浑一超越了形骸,
  精神插上与天地共在的双翅。
  连生和死这人生的大限,
  真人也都不勉不思。
  苍天茫茫,覆盖着大地的一切,
  大地恢恢,承托着生命的葳蕤。
  万物的凋零和衰亡,
  它们的萌芽和生长,
  宛如来去,都是自然的步屣,
  不包含欣喜,也不包含艰危。
  有一位悟道的孟孙才,
  他母亲的大去,没有使他流泪,
  他知道离开精神的形骸,
  已化入其它的物类。
  这躯体已非他慈爱的母亲,
  母亲何在,啊,她正如梦中的鸟雀飞向长天,
  欢跃的鱼群游向深池。
  大宗师,您引导自然而然的推移,
  寂寥虚空正是浑一的大智。
  天地是一座无与伦比的熔炉,
  而大造是铸炼的有司。
  死之去,那是顺应;
  生之来,那是适时。
  顺变而安遇,使您有从容的行止。
  不会像熔炉中的恶金,
  跃然而起,欲为良剑莫邪般愚痴。
  哀乐既不可入您的身心,
  这就是解悬悟道的深旨。
  啊,太始,您是贯通天人的大宗师,
  您不囿于形名象数的小知,
  不限于是非彼此的辛累,
  不患于吉凶得失的形势。
  您是忘却悦生恶死的“真人”,
  您的襟怀广大无际。
  能忘取舍,忘成亏,忘誉毁,
  那也同时把险阻、危厄扔弃。
  啊,太始,您天光内照,气敛心虚,
  内充着真知,深藏着天机。
  其实我的齐生死之说,
  正是呈明天不与人为偶的说词;
  卓然独立,坐忘生死,
  和您提到的释迦牟尼不生不灭,
  一样的形忘神驰。
  太始:释迦牟尼看到人生的苦难,
  点燃人们内心孤明的慧智。
  他的“般若”使六道众生,
  与无边的苦海远离,
  他的涅槃是超越生死;
  而您的阐释回归宇宙的本真,
  生不足恋死不足悲,是自然的心志。
  众生平等固然是佛的恩慈,
  而您万物齐一,则是苍茫的天意,
  这其中的差别似乎不分轩轾,
  而实在您距我更加相近。
  庄子,我愿您更一听高鼻深目的人,
  如何展示生死的真谛。
  看这位海德格尔,他是德国的先知,
  他的名著《存在与时间》西欧披靡,
  您与他在八表之外相遇而不期。
  太始与庄子隐形,麾氅消逝。
  海德格尔低头沉思,仰观天宇,
  他的独白深邃而神奇。
  海德格尔 :有人说我的学说聱牙诘屈,
  不知道我为了明白说清,
  化掉我多少霜晨雨夕。
  我的著述直指人生本体,
  提示人类的真实存在,
  不惜与基督教神学决裂。
  我崇拜苏格拉底面对死亡,
  坚持正义死不足惜。
  人们不停地讨论生死,
  其实生时已预留了墓穴。
  生不过是途径,向死之生,
  ——这乃是人生的铁律。
  这悲剧性的人生无法避易。
  常人都回避死亡的真相,
  而“真人”却清楚这本体论事实。
  拥有了死亡意识的生存,
  只属于生存的勇士,
  而直面死亡的人,自由才是他的本色。
  陀斯妥耶夫斯基永远沉沦于恐怖,
  他的临刑体验,成为永不可解的死结。
  而我却号召人们“放弃自己本身”,
  这决非生命的闲掷,
  这是尼采“超人”学说的本质。
  清风和煦,苍天似碧,
  太始和庄子的麾氅飘逸。
  太始 :海德格尔大哲,
  您的心声和自白,
  我在遥空恭听屏息。
  您的著述浩繁博大,
  您的思虑深不可测。

  您阐述人的存在本非理性,
  情绪和体验令人惕怵。
  您以为常人的畏惧、烦恼、恐怖、死亡,
  掩盖着生存和死亡的本色。
  您的名言“放弃自己本身”,
  激发人们绝对自由和设计的品节。
  这生命的悲剧性,
  在您那儿化为直面死亡的模式。
  您主张积极的“向死而生”,
  而不是知道死之不可逃避,
  走向荒谬的歧途、沉湎纵欲的声色。
  您的:常人——真人,
  尼采的:动物——超人,
  弗洛伊德的:伊德——超我,
  有着学理上同样的魂魄。
  海德格尔 :您面如冠玉,
  眼流星辉,
  而您是这般的孩提,
  却有如此的真知和卓识?
  世人对我的隔膜和误解,
  在您这儿都雪融而冰释。
  呵,您是常人还是真人,
  使我不解而大惑。
  呵,这位显然是东方的诗伯,
  我看您仪表散澹,悠然鹄立,
  使我想起东方的神人太乙。
  庄子 :我是宋国蒙地漆园的小吏庄周,
  不过可以和您谈经而夺席。
  您对生死的高论,
  也可以称得上深邃而剀切。
  不过若论圆融,则有自身的欠缺。
  海德格尔:这真是我平生的大幸,
  我虔诚地阅读过释迦牟尼、
  老子和您周赡玄妙的典籍。
  我同样不喜欢过分的直陈,
  那会在我的学理中沉溺,
  我喜爱隐喻的手法,
  正和您的雄文一样张歙。
  我爱谈的话题——无,
  正是老聃和释迦的遗泽。
  庄子:我的命题“吾丧我”,
  和您的“放弃自己本身”,
  完全是南辕而北辙。
  我的“真人”和您的“真人”,
  亦如生人在陌。
  我是站在寥廓的天宇,
  您却把天才自缚于社会人生的局窄。
  生死是我多次论述的主题,
  “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是真人的化迹。
  顺应自然,稍纵不居,
  死亡乃是回归天地的大宅。
  生死是造物的齐一,
  到达宁寂的虚空之境,
  是我摆脱尘嚣的要诀。
  我把人生当作一个梦境,
  于是我心境豁然,未感蹙迫。
  而愚者自以为觉,往往坠入魇魔。
  太始示以眼神,庄子语噎。
  海德格尔似有愠色。
  太始 :海德格尔大哲,
  当年纳粹崇拜尼采、华格纳,
  非关哲人、艺术家的人格。
  您其实没有深陷魔潭,
  不过已近深渊的陂隰,
  这与您伟岸的理性无关。
  还是请庄子展示他的炜烨。
  庄子 :我相信您过分的我执,
  使您产生东闪和西失。
  这儿看出“放弃我自己”,
  不过是“向死而生”的决策。
  我愿告诉您一件趣事,
  可以抵上您等身的书帙。
  我游楚国时见到一个骷髅,
  带回去放在我的枕侧。
  他托一梦告诉我,
  他死之后,以天地作为春秋,
  像南面称王一般的欢悦。
  他得以离形去智,
  真是一种永恒的快乐和休息。
  我一想起这个梦境,
  人世的谀诈辟易,
  世俗的功利止涉,
  我的灵魂与天地万物无封无塞,
  我的快乐宛如濠梁的游鱼,
  好似梦中的蝴蝶。
  海德格尔,谈生死,
  您已是登峰造极,
  可是天地精神您依旧难入。
  海德格尔自白:这庄周的辩词的确深刻,
  他使我口哑而舌结。
  不过和他一样大家去做梦,
  人生还不是长夜般漆黑?
  不过他是来自农业的时代,
  叫他体会两次大战后人们的心理,
  恐怕真如嶂遥而云隔。
  还是让他老人家自寻欢惬。
  太始 :我看出您和庄子的理念,
  无法在交谈中联珠合璧。
  谁能化解这二千三百年的阻厄,
  别矣!孤独而苦痛的大哲。
  海德格尔低头沉思远去,
  太始和庄子的麾氅飞向远方,
  天边暮霭沉沉,渐入夜色。
  太始:我请您与海德格
  尔相晤,
  您的论述天然而去饰雕;
  而海德格尔的痛苦沉思,
  也钩稽玄微,妙入纤毫。
  他的理念与孔子龃龉,
  孔子不喜欢在空谈中弄潮。
  他说“不知生,焉知死”,
  现实人生的合理是他遵循的大道。
  看,我们已近曲阜,
  跨过去便是泰山的云涛。
  那苍劲的古柏经历二千年的风霜,
  但它的年龄比您还少小。
  中国人有着坚强意志不屈不挠,
  经过十八盤的攀登,
  光明顶上云霭莽浩。
  您是楚文化的代表,
  自然是您浩博的怀抱。
  孔子是鲁文化的代表,
  “克已复礼”是他不渝的持操。
  因为您的智慧与天地浑一,
  回归古典往往以您为高标。
  喂,您再往前看,
  那姑射山上的神人餐霞饮露,
  而皓发朱颜,神若垂髫。
  看哪,木兰在山冈上吐芳,
  秋菊在幽谷中清雅无娇。
  杜蘅亭亭,
  芳芷袅袅,
  清泉宛似碧玉的流泻,
  霞影在天外何等的妖娆。
  白鹤苍凉的嘹唳,
  唤醒了岸汀溪侧的鹪鹩。
  您说的天地大美,
  这还仅仅是一鳞半爪。
  再前行,我们去看三千大千世界的中心,
  那儿有须弥山上摩苍寮。
  万仞崇岭、千寻绝壁,
  青黛的山色,直连天表。
  仰首看不见云中的山巅,
  俯瞰有深潭的不测和清流的递迢。
  巨大无朋的宝石,光洁而纯皎,
  瀑布则历经万叠山岩,谷移水绕。
  星辰似乎离它很近,不分昏晓。
  太阳只是远方的一点萤火;
  月亮则逃向太空的杳邈。
  自然,伟大的和谐秩序,
  这大美无法用文字述描。
  这儿宁静,万类有辰星的光照;
  这儿温馨,芳草在这儿抽丝吐苗。
  太始 :在您见到另一个魔鬼之前,
  我让您在儒、道、佛的大山中逍遥。
  免得您遇到他,
  由于厌恶而无谓争吵。
  中国文艺长河漫长而浩淼,
  这其间您的高论雄谈,
  宛若空谷的妙音幽寂深奥。
  它像一支不灭的蜡炬,
  是永夜中莹莹的光照。
  屈原和您同时在人间,
  他的楚辞是哀婉而深挚的歌啸。
  可惜那时的山川阻隔,
  使你们无法把手长聊。
  但是我相信屈原倘有您的襟怀,
  他的诗歌更会意蕴流转、气干苍寥。
  他披萝带荔,亮节孤忠,
  却引发了楚王的恚恼。
  在汨罗江边,他的《哀郢》和《悲回风》,
  便是楚国彻底败亡的信号。
  庄子:我虽然没有见过屈原,
  但是我们楚人都以他为骄傲。
  我虽然偶尔看到从南方传来的简帛书札,
  读到他那不朽的《离骚》,
  不过我以为诗歌虽然可以言志,
  但是那天地的大美,
  却应该游于无极,意态飘渺。
  若论不失赤子之心,
  我更喜欢那曾子曳縰而歌的《商颂》,
  那声满天地、若出金石才是自然的光韶。
  我还曾激赏咸池之乐,
  倘若音乐仅仅使“四时迭起,万物循生”,
  那不免嘈杂而喧嚣;
  倘若音乐能“奏之以阴阳,烛之以日月”,
  那它就可使鬼神守幽而人类静寂,
  它就接近了天地的妙徼。
  然而最高的境界是忘情忘我,
  “无怠之音”宛若天籁绝无哳嘈。
  一会儿杳然无踪,一会儿勃然兴起,
  它在大自然里行流散徙,变幻不居,
  你听到它觉得心灵湛然、无知无识,
  然而你却正在游无穷之门,看八表银汉杲杲。
  以上所谈正是我论艺的三境,
  由惶恐而平静而痴愚,
  人们的间间小智,隐然潜逃。
  大宗师——自然给了我们闲闲大智,
  有着未经破坏的淳和之美;
  它们纯真而无矫饰,
  宛似大自然中自生自灭的芳草。
  我所以憎恨人间的绘画和音乐,
  因为它们的伪态使我双目不明,
  它们的节奏使我双耳失聪。
  我何尝不喜爱真正的艺术,
  然而我看到、听到的都背离真性,如鬼如魈。
  我把人类的心灵称作“天门”,
  那儿应该最接近无何有之乡,
  艺术家应该在那儿追朴问道。
  然而世人不知道由于心灵的丑陋,
  致使“大声不入于里耳”,
  那一切的真美、大美都会逃夭。
  有一个丑人半夜生下儿子,
  他急急燃起灯光,
  怕这幼儿逼似自己般狰獠。
  但是所谓的艺术家,
  恐怕很少这样的自知之明,
  以为自己的儿子都隽秀而皎好。
  艺术家应该“同乎无知”,
  如同婴儿,才会大德昭昭;
  艺术家更应“同乎无欲”,
  反归大朴,才会展翅九霄。
  天籁便是那不入里耳的大声,
  它存在于远离人寰的苍昊。
  人间的五音繁会,
  直似那蝉蛄般嘹噪。
  太始:啊,庄子,您的言谈洞开心窍,
  它不啻是我自身的骄傲,
  我遵循自然与自然同体,
  因此我也关注人间的创造。
  然而创造二字意焉不确,
  因为大自然中早有更好的形貌。
  您所谈的三种境界,
  使贝多芬听了也会对您由衷地倾倒。
  他已由惶恐复归平静,
  但离您的”痴愚”——闲闲大智还相隔渺渺。
  然而贝多芬已是人间的俊豪,
  他不朽的《生命交响乐》,
  乃是古典主义的光耀。
  啊,您看前面走来的那位,
  粗俗、傲慢而又轻佻,
  他的名字叫毕加索,
  欺世盗名、巧取豪夺自有他的一套。

  第四章 艺魔
  毕加索独白:你看这荒唐而痴迷的人间,
  已被我搅得水潦炎蒸。
  我随便吐一口唾沫,
  他们也会在拍卖会争竞。
  嗨,管它有真知的批评和训斥,
  我自在狂妄之海游泳。
  画商是赐我财富的上帝,
  批评家是我艺海沉浮中的救星。
  我们的神圣同盟,
  在艺苑便是兕虎和鹫鹰。
  我要让古典主义丢盔卸甲,
  使一切艺术的清教徒胆颤心惊。
  素描的功底我实在可笑,
  而我的色彩,达利批评得更是无情。
  那我就拿起我的斧钺,
  砍得物象趋于畸形。
  立体主义——正是我荒诞的起点,
  而无限分割便是我创造的典型。
  我告诉世人,我打破了时空,
  从二维的平面直追四维的崇岭。
  我把两只眼睛画到脸的一侧,
  这便是我艺术表现的觉醒。
  啊哈,什么蓝色、玫瑰色时期,
  那是画商暴利的欲望,
  给了批评家灵感,
  为我的不断炒作冠以的美名。
  人家说我的艺术冰冷,
  与我缺少生命的真挚共鸣。
  去吧,去吧,我要的是杯中美酒,
  要的是女人的款款盈盈。
  只要我一旦把美人玩腻,
  我会弃如敝屣,任她凄惨飘零。
  在无意中我给人间添了一个儿子,
  放出恶犬,我希望它咬死这孽缘的生灵。
  我贪欲,对浮名喜不自胜,
  我躁动,没有一时一刻的安静。
  其实,我自知才疏学浅,
  但必须把自己恶性膨胀,
  似乎这天地间唯我能和上帝平行。
  我眼看着金钱流水般滚向我的门庭,
  但我的欲壑依旧难平。
  啊,有人说我是一个魔鬼,
  又说我是病树上的毒瘿。
  随它去吧,既然是怪兽,
  我就不怕残忍和膻腥。
  毕加索不禁大笑仰面,
  笑人间世的愚昧迷惘,
  笑自己的荒唐的胜利,
  举起美酒豪饮不停。
  太始和庄子看着这般嚣张,
  内心无法压抑无名的厌憎。
  然而麾氅已按预定的行程,
  来到毕加索的身边,
  投射给他一片奇异的光影。
  毕加索不免大为骇栗,
  圆睁他那狡黠的眼睛。
  毕加索惊魂逋定,又恢复了他的狂肆,
  他粗声浊气,有如魔窟的厉訇。
  毕加索:你这老家伙和小东西,
  如此来到面前,有失对我的尊敬。
  我的盛名,你们应该细细打听,
  普天之下都知道我是亘古未有的画圣。
  我在艺坛掀起的波澜,
  使人间一个世纪难得安宁。
  太始:刚才在九天云外就听取你的自白,
  你孤立无援的灵魂沉睡不醒。
  你骄横,自以为分享上帝的殊荣;
  你可怜,只会在历史的长河中最后飘零。
  不过我不会忘记你的荣光,
  你抗议法西斯的血腥屠杀,
  《格尔尼卡》是你不朽的义謦。
  还有你那只和平鸽,
  友声环球,其鸣嘤嘤。
  至于你其它的行迹,
  哪会得到大自然的首肯?
  毕加索:别看你乳臭未干,
  你的言谈似乎来自鸿溟,
  不过你以大自然自居,
  不免使我舌结而目瞠。
  《格尔尼卡》固然使我大名似鼎,
  而和平鸽却使我尴尬,
  那造型过分写实,
  有悖美术史对我的佳评。
  还有共产主义和我并无深缘,
  我和它分明渭泾。
  达利对我的嘲笑,
  不仅是艺术,也包括我的心灵。
  太始:我向你介绍的这位东方大哲——
  庄子,也许你有所耳闻。
  不过你向不读书,
  他的学说恐怕未得你的垂青。
  毕加索:呵呵,我记起了你庄子的大著,
  那回归自然的高论,
  曾使我魂牵梦萦。
  刚才我实在应躬身迓迎。
  太始:你拿庄子回归自然的学说,
  作为掩过饰非的旗旌。
  庄子睿智的判断,
  才是无比锐利,其光耿耿。
  太始挥手,一束束光柱来自远方,
  高悬起反映毕加索作品的明镜。
  太始:你看这是毕加索撒向人间的——
  只有秽浊而不见晶莹。
  然而迷惘的人们,
  像逐臭的群蝇,
  曾为它们几度癫狂,
  却不明白人类得了失忆的疾病。
  把荒诞和奇丑视作创意,
  把灵魂散发的腐败以为芳馨。
  这立体派的静物,
  都像断木残片,
  只看出欺世的恶愿而不见天才的聪颖。
  臃肥的裸女,哪像美貌的玛丽,
  把艳绝的朵拉画成怪丑的猩猩。
  《海滨奔跑的两个女人》,
  得了橡皮病,哪来女性的娉婷?
  《亚维浓的姑娘》,
  一个个奇貌异相令人吃惊。
  看这晚年的大作,
  表现出毕加索黔驴技穷,
  但却有淋漓尽致的色情。
  庄子:啊,毕加索,毕加索,
  我讨厌离朱,而你却恶德更多。
  离朱只是五色令人目盲,
  而你是送来梦魇的妖魔。
  我想不到二千三百年后,
  人类的社会竟会如此的沉堕。
  太始的称述,使我悲怀难禁,
  我无法言说这内心的感受。
  艺术的隳灭是如此的残忍,
  心灵的贫穷以至于完全的赤裸。
  这是世界末日的征兆,
  是埋葬人类心智的荒火。
  把生命抛弃在无垠的蛮野,
  让妖风毒日使形骸支离残破。
  走向生死界悲风飒飒的奈何桥,
  下面是通向地狱的邪河。
  是蛇蝎的乐园,
  再不闻人间的清歌。
  我听说故国也有人为他所惑,
  将青春的岁月闲掷蹉跎,
  我劝他们回归天真的本性,
  重见那皓洁不染的塘荷。
  毕加索的身影渐渐变得怪异,
  头上长角,体上生毛——
  密若托尔,原来是一头妖牛,
  透着凶暴的眼神,
  而并无丝毫的惭羞。
  它撒腿遁逃,
  似乎抱着欲报的深仇。
  太始:那评家和媒体,
  把密若托儿放牧。
  尤其那巨商大贾,
  他们对金钱永无餍足。
  毕加索虽有他的过错,
  可是谁为他张起立体派的大纛,
  又是谁送上无尽的赞词——
  是使他昏迷的毒药。
  追寻社会的责任,
  显然是以恶养恶。
  庄子,你的时代太过遥远,
  还不知此后的艺坛,
  更日甚一日,迷离扑朔。
  指鹿为马,天花乱坠,
  新潮的哲人铸就大错。
  德里达的解构主义,
  对理性大厦的毁爆,
  把人性的恶全部释放,
  无秩序、无权威、无本体——
  它吹响后现代主义的号角。
  它反对思想领域的霸权,
  而它的霸权思想却用词谔谔。
  艺术的圣殿弄得崩榛充塞,一片荒草,
  等待古典主义的是凄楚寂寞。
  “我思则我在”是笛卡尔的睿智;
  “我思则我不在”成了现代主义的叫吼,
  “我不思则我在”又变本加厉。
  后现代主义把污浊视作芳馥,
  万花筒一般的新说,
  最荒谬绝伦的应推阿多诺。
  扬起仇视艺术、放弃技术的破帆,
  把艺术浪子们载向丑陋的沟壑。
  利奥达则教人们放弃价值,
  一切传统的、人类珍惜的——
  道德、审美、技艺、规则、范畴,
  从艺苑中远远放逐。
  扔掉就是最大的创造,
  古典主义的恢宏、博大、典雅和平静,
  在一片诅咒声中落幕。
  这其间赫伯特·里德的“美学”,
  称“宁可丧失美,不能丧失艺术”,
  公然向美神施暴。
  古典主义的大师只有几个,
  而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却昼出夜伏。
  野兽在凌厉地奔突号叫,
  远遁天边的是驯和的麋鹿。
  啊,造化,您抚育万物,
  使森林葱郁,绿色覆盖平原山麓。
  但您不曾想到,
  万绿丛中生出了一株薇甘菊。
  它的种子、叶、梗都能繁殖,
  而且它的绿色碧透而光烁。
  它迅猛地向大地延伸,
  爬上岩石、树梢,然后开始肆虐。
  它本在太平洋的荒岛,
  它罪恶的种子随着海风波涛,
  撒向欧亚的大陆。
  它要用它的伪绿驱走真正的生命之树,
  让山岳变为秃岭而沃壤变为荒漠。
  后现代主义的怪胎,
  逐步占领艺苑,走进文学的著作,
  音乐、舞蹈也成为它的阵地,
  一批批癫狂的歌手噪音汇成它的群族。
  这正如薇甘菊一步步进逼,
  水源因为它的繁衍也逐渐涸枯。
  一切生命之树的死亡,
  都是这绿色恶魔的杀戮。
  当初你们古圣苍颉造字,
  长天为人间撒下无数的粟谷。
  因为人类的堕落,
  传来了神鬼的哀哭。
  人类的小慧智将抗拒大造,
  大伪出现之后,便是生命的耗噩。
  啊,后现代主义的大伪,
  滚滚的烟尘是它疾驰的车毂。
  也许还有那真正的艺术家,
  宁可刖足而依旧抱璞。
  艺术的悲剧是真美、大美的消失,
  是人类心智的最后萎缩。
  艺术的标准再不是好与坏,
  而那标榜的“新”,龌龊而斑驳。
  庄子,他们最可恨的是以您为大纛,
  说他们的所作,正是回归了大朴。
  对此,您一定有高见荦卓。
  庄子:我曾极言我对人间秩序的憎恨,
  回归自然的大秩序的周流。
  我讨厌师旷和离朱,
  那是他们将自然的神奇化作腐朽。
  天然的本性贯穿万物,
  而人们却自己缚手钳口。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老子这两句话,看透仁义的浅陋。
  仁义乃是大道的废弃,
  万物和百姓再不能自生自灭,
  任其自然的状态如刍如狗。
  不理解这句话的本义,
  竟以为天地圣人与百姓万物为仇。
  这真是望文生义,
  对大哲老聃的曲扭。
  至于艺术,我不像墨子的苦行,
  从内心对音乐绘画抵触。
  我希望天地的大美在人间化育,
  宛如自然本身不假斧斫。
  天地的大秩序横无际涯,
  只有在“坐忘”时自觉。
  我欣赏曾子曳屣、梓
  庆为鐻,
  还有那解衣般礴的画师,
  才真正有自然灵性的照烛。
  艺术家的“无待”之境,正是对宇宙的复归,
  在大自然怀抱中的酣态醉意,
  正像那酒后沉睡的汉子,
  虽从车上掉下,却在云中行走。
  我把削尽人间繁华后的境界称作“撄宁”,
  和大自然——宗师融为一体,
  心头是一片冲融静穆的“天乐”。
  远离市廛的尘嚣,
  天地大美和谐而静穆。
  它在苍松古柏到野草闲花,
  在锦苑孔雀到蓬间鵷雀,
  在波澜汹涌的沧海,
  在嶙峋荦确的山岳,
  在天外明月、江上清风,
  这无所不在的美奂,
  都是大造的化沐。
  天地以它无私的襟怀,
  向人间降临浩荡恩泽和幸福。
  而现代主义却浊波横流,
  魁首就是刚见的怪兽毕加索。
  我曾作漆园的小吏,
  也看到匠人技巧精美卓荦。
  我还视作失去自然的本性,
  不时给他们批评嘲谑。
  看到毕加索之后我幡然有悟,
  这才真正是对大造的肆意玷辱。
  太始:天下滔滔,似乎不可挽澜,
  其实您才看到现代主义冰山一角。
  自达达而后波普而后行动画派,
  艺术成了群魔乱舞的地狱。
  裸陈、屠戮、血腥、淫乱,
  万丑济会,不一而足。
  不过现在春的消息,
  已降临枝梢花萼。
  民意测验表明人们的最爱,
  是莫提格里安尼,
  而人们百分之九十憎厌毕加索。
  皇帝的新衣欺骗太久,
  正被人们扯剥。
  啊,那本是光腚的家伙,
  哪有衣服从身上脱落。
  庄子:啊,也许已到荒唐的限极,
  听,寒冬哀鸣的夏虫。
  这哪是艺术的盛夏?
  是投向人间酷热的噩梦。
  留下只是记忆的残片,
  一个深不见底的怪异的窟窿。
  太始:西方的伟大哲人黑格尔说——
  “海面的积垢太厚,
  需要一阵飓风和霹雳。”
  庄子:老聘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变易。
  太始:看阴霾四起,是震怒前的天公。
  庄子:看连天狂潮,是大海翻起了澒洞。
  雷声、闪电在天地间震荡,
  狂风大雨,漫天漆黑。
  一个圆柱形的龙旋风,何等的威猛,
  后现代主义的妖魔在惶怖中喘息。
  畸形的雕刻在坍塌,
  怪丑的绘画在撕裂。
  牛角的怪兽在奔走逃逸……
  天边渐露一线黎明的曙白。
  太始:呵呵,这不过是我呈施的幻觉,
  其实后现代的消亡不需暴力。
  人类心灵的拯救,
  不靠这风狂和雨急。
  也许浩荡的雄风,
  本是青苹之末微风的聚集。
  人类昏睡的复苏,
  也不会如此的激烈。
  庄子:呵呵,您投来的幻觉,
  正如我的心潮,焦虑而急切,
  也如我著述中显示的情结。
  倘若二千三百年的人类历史,
  依循我描述的轨迹,
  人类省却无穷的仇杀和兵燹,
  也不会有如此的艺术绵瓞。
  我又似闻天公雨粟时,
  神鬼无奈的哭泣。
  呵呵,无序的世界啊,
  只因你违拗大自然和谐的品节,
  才遇到这惩罚的巨擘。
  太始,您有着仁慈的怀抱,
  不愿做事如此的决绝。
  但人类啊,你们可曾想一想,
  如此的狂乱和沉迷,
  将使地球整体面临覆辙,
  现在已这般的满目疮痍,
  像风烛的老人已达耄耋。
  不幡然觉悟深自忏悔,
  大概会在宇宙的黑洞中永远沉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