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死生如昼夜




  [原文]

  死生如昼夜。 《至乐》

  [要义]

  天有昼夜之交替,人有生死之代谢。以生为昼,以死为夜,生死如昼夜一样是自然现象和客观规律。生是气之聚,死是气之散,人和万物一样都是一气之聚散,故不必悦生,不必恶死,生死一个样。生死观是人生观的重要部分,主要是人生哲学的《庄子》,是中国哲学中论述生死观最完善的,对现代西方的存在论哲学都有重大影响。

  道家倡自然,其自然生死观影响深远。我们常说的“人死如灯灭”便是这个意思,油尽自然灯灭。拉美特利曾说过“人是机器”,零件越来越磨损,用了几十年后修修补补还能凑合着用,最后破得打不着火了,便报废了。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任万物自生自灭,从宇宙本根的“道”那里来,死后再回归到“道”那里去。生死鬼神是大问题,连圣人都避而不谈,甚至也说不清。《论语?先进》:“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周易?系辞传上》:“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认为阴阳二气,合则生,分则死,纯阳为神,纯阴为鬼。庄子说,“死生为昼夜”,自然而然。又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不亡以待尽”。人从下生时起就开始走向死亡,活着就是等死。当然啦,死之时也是生之时,在死亡中孕育了新生的开始,如凤凰涅槃一样。《大宗师》:“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古代的真人,不以生为喜欢,不以死为厌恶。对出生不欢迎,对死亡不拒绝。死是忽然去了,生是忽然来了,纯任自然,置生死于度外。又说:“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死生是必然而不由己的,就像天道常轨的昼夜交替一样。这与儒家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是有区别的,庄子的“命”是一种人无可奈何之的客观必然性,儒家的“命”是天命神学的孑遗。

  [故事]

  《至乐》说,支离叔与滑介叔在冥伯的山丘、昆仑的荒野上游览,这曾是黄帝休息的地方。忽然间滑介叔的左肘生出了一个瘤子,他惊恐,好像厌恶的样子。支离叔说:“你厌恶它吗?”滑介叔说:“不,我怎么会厌恶它呢?生命是大道的寄托,大道寄托的生命又生了瘤子,不过是尘垢罢了。生死如昼夜交替一样。我和你观察万物的变化,而今变化到我身上,我又为什么讨厌呢?”

  庄子的老婆死了,他的好朋友惠子去吊唁,庄子正在那里叉开两腿坐着,一边敲着瓦盆一边唱歌。惠子谴责他:“你和夫人共同生活了多年,为你生儿育女。如今年老而死,你不哭就够无情了,还敲盆唱歌,不是太过分了吗?”庄子说:“不是的。他刚死的时候我怎么不悲痛呢?但细想起来,起初并没有生命,也没有形体,也没有元气,存在于恍惚的大道里。一变而有元气,元气变化而有形体,形体进化而有了生命。今天她又变化而死亡,这种生死变化如同春夏秋冬四时的运行。她如今安息在大道之中,而我还呜呜地在旁边哭,这是不通达生死的道理,所以我停止了哭泣。”这和秦失吊老聃、三号而出的故事相似,秦失说:“偶然降生,是应时而生;突然死去,是顺时而死。安于顺应时机,处于因循自然,则哀乐不能进入胸中。”

  《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从前,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翩翩飞舞的蝴蝶,自己知道飞得多么得意,忘了还有庄周。忽然醒来,惊诧自己仍然是庄周。不知庄周做梦化为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化为庄周?庄周和蝴蝶想必是有区别的。这种转化就叫“物化”。这就是著名的“庄周梦蝶”的故事,古代诗文常常用此典故,如李商隐的一首七律:“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们平时都说人生如梦,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在虚幻的梦境中,人变成了自由自在、轻松愉快的蝴蝶,实现了最大的超越、解放和自由、幸福,确实是美好无比的逍遥境界。一旦醒了,又是混乱沉浊的现实社会中的自己,自然是非常怅然失意的,所以有“但愿长醉不复醒”的向往。人醉卧时也是一种超脱的幸福,忘记了现实中的矛盾、痛苦和烦恼,什么柴米油盐酱醋茶,什么贫贱、屈辱、不如意事,一切的一切都飞到九霄云外了。现实生活中不自由的庄周是经验界的庄周,梦中的蝴蝶是超验界的理想国中的绝对自由、完美、幸福的与道为一的庄周,是道家理想人格的像征。庄周怎样走向“蝴蝶”呢?就是“齐物我”。以道观之,万物皆一,泯灭物我之分,混化万物差别,融入大道之中,走向永恒、绝对、无限的理想国,那就是最大的自由,最大的适意,最大的幸福了,那就是“蝴蝶”了。庄子哲学是内在超越的哲学,超越的方法就是“齐”,也就是拉平一切差异,混化一切对立,齐万物、齐物我、齐是非、齐生死、齐善恶、齐贫富、齐贵贱、齐大小、齐贤愚、齐美丑、齐真假……超越一切相对(对待关系)、矛盾,走向绝对独一的“道”,便从现实世界中对立的漩涡里超脱了。对立和痛苦、不自由是等价的,只有超越对立才能求得永恒的自由和幸福,也就是以超然于一切对立之外的心态处世,什么都看得开,不陷于相对待、相比较的痛苦烦恼中。人说庄子无能,他便说有能无能一个样,反正都得死,甚至有能还不如无能好,有用还不如无用好,大树无用而全生,有才能者因才丧生,庸庸者多福。人说庄子贫穷,他说贫富一回事,吃孬吃好一个样,肚子不饥困就行了;住孬住好也一样,下雨淋不着就行了;穿孬穿好无所谓,露不着皮就行了。穷人没有贼来偷,安心睡太平大觉,富了遭盗贼,杀人越货到处是,还不如穷人省心。万贯家财白给人守,临死带不得一文走,都是一抔黄土掩埋了。你说庄周低贱,他说低贱高贵一个样,甚至高贵的不如低贱的自由幸福,高贵者争权夺利朝不保夕,老百姓无忧无虑多快活。当官的好像做祭牲的牛,吃得好,穿得好,说不定啥时就拿它开刀,还不如鱼在水里自由自在过日子……说来说去谁也不如他庄周好,于是乎他就心满意足了,他就成了“蝴蝶”了。超越的功夫便是心斋、坐忘、朝彻和见独!

  民间传说,梁山伯和祝英台是同窗好友,祝是女扮男装,同学三年梁山伯一直不知道。下山时祝向梁表达了自己的爱慕之情,两人私订终身。但祝英台的父亲祝员外嫌贫爱富,把她许给了大家公子马文才。后来梁山伯害相思病死掉了。她出嫁那天路过梁坟,她下轿去祭拜,这时坟墓裂开了,祝英台跃身跳入墓中,坟又合上了,一对蝴蝶翩翩飞出来,自由自在比翼飞翔……在现实社会他们没能做成夫妻,只好到阴间结连理,这和庄周梦蝶一样,都走向了理想境界。庄周成就了道家理想人格,梁祝成就了美满夫妻,生不同衾死同穴,“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双飞徘徊,千古传说深深爱,山伯永恋祝英台……”

  庄子将要死了,弟子们想厚葬他,他说:“我用天地做棺椁,用日月做双璧,用星辰做珠玑,用万物做陪葬,我的葬品还不丰厚吗?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弟子们说:“我们担心乌鸦、鹞鹰啄食你。”庄子反驳道:“露天有乌鸦、鹞鹰啄,土葬有蝼蛄、蚂蚁啃,从乌鸦、鹞鹰嘴里夺来给蝼蛄、蚂蚁,多么偏心呵!”在庄子看来,气聚则生,气散则死,死后又会变成别的物质。人死后的形体就是一堆烂肉,无需人为的厚葬,像动物一样死了就死了。天地就是棺椁,万物就是殉葬品,大葬不葬,自然而已,也就是“天葬”。这是无以加此的最高级的埋葬,对儒家倾家以送终、竭财以厚葬的风俗有批判意义,但又与墨家的“非葬”不同,墨家是从节用上反对厚葬久丧的。

  子来生病了,大口大口喘气,将要死了,他的老婆孩子环绕在旁边哭泣。子犁去探问,对子来的老婆孩子说:“哎!快躲开!不要惊动了变化!”靠在门上对子来说:“伟大的造化啊,又要把你变成什么东西!又将送你何处去?把你变成鼠肝吗?把你变成虫臂吗?”子来说:“子女对于父母,无论去东西南北,都要唯命是从。阴阳对于人比父母还重要,它要我死我不听,那就太不通情理了,它有什么罪过呢?它赋予了我形体,以生使我操劳,以老使我安逸,以死使我安息,因此以人之生为善的也自然而然的以人之死为善。假如一个铁匠在铸造金属物,被铸造的金属在那里跳跃着说:‘我将成为镆铘宝剑!’铁匠肯定认为它是不祥之金。假如一个被造成人形的形体在那里高兴地喊叫:‘要成为人了,要成为人了!’阴阳造化者必定认为这是一个不祥之人。现在我以天地为大熔炉,以造化为大铁匠,把我铸成什么东西我不同意呢?”他说完自由自在地睡着了,转眼又自由自在地醒来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和万物都逃不出阴阳二气的大化流行,故顺自然而生,顺自然而死,不要有人的主观愿望,本来天地万物是一体的,人也不能违背造化自然。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交为友,说:“谁能相交在不相交的关系中,相帮在不相帮的关系中?谁能登天在云雾里遨游,辗转于无极之中,忘掉生存而没有穷极呢?”三人相视而笑,志同道合,于是结成了好朋友。不久子桑户死了,还没下葬,孔子听说后派子贡去助理葬事。子贡看到他们或编歌曲或弹琴,二人合唱:“哎呀桑户啊!哎呀桑户啊!你已经返回本真了,而我们还在做人呢!”子贡上前说:“请问临尸而歌,合乎礼仪吗?”他们相视而笑说:“你哪里知道礼的义蕴啊?”子贡回来报告了孔子,说:“他们是些什么人呀?没有道德修养,置形体于度外,对着尸体歌唱,颜色不变,真是叫人费解。他们是什么人呀?”孔子说:“他们是游于方外的人,而我是游于方内的人,方外方内不一致,而我却派你去吊唁,这是我的浅陋粗俗啊。他们正与造物主为伴而遨游于天地一气之中。他们把生命当成多余的肉瘤,把死亡看成是痈疽溃烂,这种人哪里知道生死先后的不同呢?假借异物来寄托同一形体,忘掉了肝胆,忘掉了耳目,把生死看成了循环往复的变化,不知道开端和结尾。他们茫然彷徨于尘世之外,逍遥于自然无为的原野中。他们怎能湖涂地遵行世俗的礼节,以取悦众人的耳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