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以道观之,物无贵贱




  [原文]

  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

  贱不在己。 《秋水》

  [要义]

  从宇宙本体之道的高度俯观万物,万物没有贵贱;从万物本身的角度来观看,万物莫不自以为尊贵而贱视他物;从世俗观点来看,万物的贵贱不在物自身。不光“齐贵贱”是以道观之的结果,庄子所以能“齐物”“齐论”都是以道观之的结果。老子用否定性思维从形下到形上,提升出一个“道”,作为宇宙万物的本体;而庄子从形上之道下观形下之万物,“齐”万事万物而建立起自己的体系。“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细小的草茎与粗大的屋柱,天下丑女与天姿国色,宽大、狡诈和怪异,一切差别,以道观之,通而为一。“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从形而下之“器”的角度看,从物各有自性、各不相同方面看,肝和胆各自为一小天地,因而有如楚国越国那么大的差距。从形而上之“道”的角度看,从永恒、绝对、无限、大全的宇宙本体的高度看,万物皆一,都是道的不同体现,而且都同一于自然自在之真性。所以他又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天地万物都是道派生的,和人是一样的,都是道之一偏。从永恒绵延的无限时间来看,天地和我可不就是一起出生的吗?有限事物的寿命都是有限的,是一个常数定值,和无限绵延的时间相比,是微乎其微的,趋近于零。他在《秋水》中还说过:“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站在大道的高度来观察,哪有什么贵,哪有什么贱呢?所谓贵贱,不过是相互对待而反衬出来的。不要把你的头脑局限在与大道的区别上,以致与大道相抵触。站在大道的高度来观察,哪有什么多,哪有什么少?多少是相互转化的。不要把你的行为执着在一方面,以致和大道有出入。因为作为本体的大道是绝对唯一的,是超越了相互对待的,是佛学的“不二法门”。

  [故事]

  庄子在《田子方》中写道:“肩吾问于孙叔敖曰:‘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三去之而无忧色。吾始也疑子,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子之用心独奈何?’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方将踌躇,方将四顾,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孙叔敖被解职了,但心情很平静,肩吾问他:“先生三次被任命为令尹,没有感到很荣耀;三次被解职还乡,也没见您懊恼。开始我还怀疑您,现在看您鼻子间的表情,的确很坦然。先生您到底怎么想的呢?”孙叔敖说:“我有什么过人的地方呢?任命来了不可推却,解职去了不可阻止,这都是由不得我的,所以没有忧愁。我有什么过人之处呢?不知道荣耀和懊恼到底归于谁,是归于我呢,还是归于令尹呢?如果归于令尹,就与我没关系,我有何荣耀和懊恼可言呢?如果归于我,就与令尹没关系,我怎能为担任不担任令尹而感到荣耀和懊恼呢?我正要去散心,我正要去游览,哪有什么时间去考虑什么是贵贱呢?”一切都顺其自然,任命解职都一样不动心,来不觉尊贵,去不觉卑贱,其来不必推却,其去不必忧伤。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心隐于市的大隐士庄子是鄙夷荣华富贵的,不愿牺牲自己的自由和生命去享受一时的高官厚禄。端人家碗,受人家管;吃人家的饽饽,受人家的诃诃。楚威王聘他当宰相他都不干,宰相也如用来祭祀的牺牛,随时都有被杀的可能,到那时候要做个自由自在的小猪也不能够了。所以他宁愿在下层老百姓中自由自在地生活,也不愿意受国王的约束和指使。这只是他编造的故事,用以表达自己的清高,也可能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庄子有很强的精神胜利心,有点阿Q的风格。

  秦始皇的丞相李斯却应验了庄子这个故事。《史记·李斯列传》:“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学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欲西入秦……至秦,会庄襄王卒,李斯乃求为秦相文信候吕不韦舍人,不韦贤之,乃以为郎……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卒用其计谋。官至廷尉。二十余年,竟并天下,尊主为皇帝,以斯为丞相。”春秋战国时,秦之所以日渐强大并最后统一天下,与其善于任人唯贤、多有能相有很大关系。很多有本事的人在别国只是普通官员,一入秦廷,只要有一套打动秦王的治国方略,秦王立即用为丞相,让他英雄有用武之地,大刀阔斧显身手。“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在秦国体现得最明显。穆公重用百里奚,孝公用商鞅变法,惠王用张仪,昭王用白起、范雎,庄襄王用吕不韦,秦始皇用李斯、尉缭、王翦,他们都是天下第一流的能人,而且都不是秦国人,但都能得到秦王信任和重用,秦国仰赖诸贤将相的接力式奋斗,终遂一统天下之志。但这位李斯丞相,在秦始皇去世后日子便不好过了。因为胡亥信用赵高,一起谋杀了大将蒙恬和胡亥的哥哥扶苏,胡亥登基,便是秦二世。赵高指鹿为马,党同伐异,谗杀李斯。“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官仓里的老鼠是好,住得好,吃得好,又没有人或狗来吓唬它。李斯做了一辈子“官仓里的硕鼠”,晚年腰斩,想做厕所里的老鼠也不能够了。刑场上的李斯对他二儿说:“再也不能和你牵着黄狗走出上蔡城东门打野兔子了!”多么悲惨呀。

  《人间世》说:“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世,仅免刑焉。”天下政治清明,圣人能成就功业;天下战乱频仍,圣人只能保全他的生命;今天这个时代,只求免遭刑戮。“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戴枷锁的)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在这种动辄得咎的社会,做官虽有物质享受和浮名虚誉,但很容易招致杀身之祸。《秋水》也有类似的记载:“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涂中。’”如果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他已经不再有自由了,生命随时有危险,成了国君的附属物。乌龟自由自在游戏于污泥浊水之中多好,强起被国王当作太庙的神物,用绵巾裹起,藏于匣中以敬拜之。

  《秋水》:“惠施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吓’我邪?’”惠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庄子要来争他的相位,吓得在国内大搜捕。庄子对他说,相位是个烂耗子,对于你这个猫头鹰是美食佳味,而我像鹓鶵一样高洁,非梧桐之树不栖,非精美之食不食,非醴泉之水不饮,哪里希罕你的烂耗子?

  《达生》:“祝宗人元端以临牢筴,说彘曰:‘汝奚恶死?吾将三月豢汝,十日戒,三日斋,藉白茅,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则汝为之乎?’为彘谋,曰不如食以糠糟而措之牢筴之中;自为谋,则苟生有轩冕之尊,死得于腞楯之上、聚偻之中,则为之。为彘谋则去之,自为谋则取之,所异彘者何也?”祭祀官穿着礼服来到猪圈前,对猪说:“你为什么怕死?我要豢养你三个月,十天以戒,三天以斋,等你死后把你的肩臀放在垫上白茅雕有花纹的祭器上,你愿意这样吗?”为猪打算,不如喂以糠糟而放在猪圈里。为自己着想,如果能有荣华富贵,死后放在彩饰的柩车和棺椁中也愿意这样做。为猪着想不要那白茅雕俎,为自己着想则生要轩冕死要棺椁,他与猪的区别在哪里呢?这里的祭祀官既是猪的宰割者,又是被国王宰割的,他为猪提供丰美食物是为了宰之以祭,并非从猪自身利益出发。同样国王官之禄之爵之,终有一天也要让他牺牲,不过祭祀官是自愿被国王宰割的,甘以生命和自由换取富贵。

  《庄子·让王》描写了很多古代高士逃避王位的故事,比庄子更蔑视富贵。“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

  上层建筑空间太小,能人密集,政治斗争瞬息万变,今天座上客,明日阶下囚。越是权力中央,越是钩心斗角激烈,因而常发生宫廷政变、弑君篡位,春秋战国时期更是屡见不鲜。“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人人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个国君还不如一个老百姓自由自在,贵有何好,贱有何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