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指穷于为薪,火传也




  [原文]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养生主》

  [要义]

  烛薪有燃烧穷尽的时候,但火种却能传递下来,不知还有完结的日子。闻一多先生说:“古所谓薪,有爨薪,有烛薪。爨薪所以取热,烛薪所以取光。古无蜡烛,以薪裹动物脂肪而燃之,谓之曰烛,一曰薪。烛之言照也,所以照物也,故谓之曰烛。此曰:‘指穷于为薪’,即烛薪也。”烛薪一支接一支燃烧,每支烛薪都有烧完的时候,但火种却可以传递下去。也即是说,形体虽然逝去,精神却可长存,实现价值的延续和超越。孔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君子最怕的是在世时无德行无功业无名声,白来世一程,死后与草木同朽!他又说过:“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庄子是齐生死的,认为活着死了一回事,人如能齐生死,则不以死为死,其死不是死,死是新生的开始。生是气之聚,死是气之散,生死如昼夜之交替,是万物的自然状态,故不以生为喜爱可乐,不以死为讨厌可怕。

  老子说:“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从时空两方面说出了得道圣人的永恒无限,与本体合一,故不失其所,万古长寿。有限的肉体生命是死了,但其精神生命(高尚的道德,伟大的智慧,恢弘的功业)却能光辉长照后人心,因而留芳青史,永垂不朽!这就是人生价值的空间上无限超越和时间上永恒延续。“周总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毛主席是永远不落的红太阳”,都是说其精神生命的无远弗届,万古长青!

  现代著名诗人臧克家的《有的人》辩证地表达了他的人生观,也正是对庄子此言的最好诠释:“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仍然活着。有的人骑在人民头上:‘啊,我多伟大!’有的人俯下身子给人民当牛马,有的人把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有的人情愿做野草,等着地下的火燃烧。有的人,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有的人,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骑在人民头上的,人民把他摔垮;给人民做牛马的,人民永远记住他!把名字刻入石头的,名字比尸首烂得更早;只要春风吹到的地方,到处是青青的野草。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的人,他的下场可以看出;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着的人,群众把他抬举得很高很高。”的确有的人活着,跟死了差不多,没有奋斗目标,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如行尸走肉一般。而有的人死了,肉体已离开了人世,但其崇高的精神、人格的光辉却永远彪炳史册,他永远活在后世人的心目中。

  [故事]

  《养生主》说,老子死了,他的朋友秦失去吊唁,哭了三声就出来了。老子的弟子嫌他居丧不哀,他解释说:“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悬解。”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是应时而生;生老病死乃万物常情,谢世死去,是顺应自然。安于时命,因顺自然,哀乐就不能进入心中,古人称作是解除外在力量的束缚。人总是要死的,死了是回归大自然,有什么可悲哀的呢?再说老子之死,只是形体死亡,并非精神死亡,就更不应该哭泣了。所以庄子最后说:“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什么是不朽?怎样才能死而不朽?《左传》讲了一个论不朽的故事:叔孙豹访问晋国,范宣子迎接他,问他说:“古人有句话叫死而不朽,是什么意思?”豹没回答。宣子说:“我们的祖先,在虞舜以前为陶唐氏,在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在晋为范氏,这个就是所谓的不朽吧?”豹回答说:“以我所闻,您所说的这个叫‘世禄’,不是‘不朽’。鲁国先前有个叫臧文仲的大夫,他死了后,他的言论却传世不衰,‘不朽’也许是这个意思。我听说,最高尚的是建立德行(‘立德’),其次是建立功业(‘立功’),再次是建立议论(‘立言’),因此而永久不废,这才叫‘不朽’。如果说保存姓氏,守祭宗庙,世世代代不绝香火,哪个国家没有呢?范氏只是爵高禄厚罢了,怎么能叫‘不朽’呢?”浅薄的范宣子向来访的叔孙豹夸家世,结果被豹教训了一顿。说到底,一个人的不朽是靠他对社会的贡献,人生的意义在于其社会价值。最高层次的是建树伟大的道德,如老子、孔子等圣人,他们奠定了华夏民族千秋万代的文化道德之根基,是道德楷模,是文化宗师;其次是建功立业、安邦定国的帝王将相、公候伯子,如大禹、秦始皇等;再次是建立言论、著书立说的学者文人,如司马迁、曹雪芹等。内因是关键,外因是次要的,一个人的不朽在于其自身的优良素质及其挥发出的能量,在于其伟大的智慧,伟大的道德,伟大的才能,伟大的功业和伟大的著作,而不在于爵禄、家世、职称等外在的东西,钱财如粪土,富贵如浮云,身外之物不能增加一个人的精神生命。正如大音乐家贝多芬所说:“伯爵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有,而贝多芬却只有我一个。”确实贝多芬是空前绝后的人物,永垂不朽!而爵位世袭代代传,铁打衙门流水官,俱往矣,草木一秋也。

  社会的黑暗使佛学大放光明,东晋南北朝时社会大动荡,人民水深火热,因而佛教泛滥起来。著名的反佛勇士范缜作了一篇叫《神灭论》的战斗檄文,讨伐佛教徒们欺骗人民的歪理邪说。神不灭论是佛教的理论基石,因而斗争的焦点就是神灭与神不灭的问题。人死神(灵魂)灭,就谈不上升天堂下地狱了,也无所谓三世轮回、因果报应,因而也就没有对苦难中的人民的吸引力和约束力了。佛教徒拼命维护神不灭论,还歪曲利用了庄子的“脂尽火传”的命题,说肉体虽然死去,精神却不灭亡。范缜提出“形神相即”、“形质神用”的光辉命题,给佛教徒以致命的打击。他说:“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也。”“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是则形称其质,神言其用,形之于神不得相异。”“神之于质,犹利之于刃;形之于用,犹刃之于利。利之名非刃也,刃之名非利也。然而舍利无刃,舍刃无利,未闻刃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他改用刀刃和锋利以喻形体和精神的关系,这就比桓谭以烛火喻形神更精确,因为有神论者钻空子说,一支烛燃完了再传另一支烛,烛火可以永远不灭。事实上一个人死了,灵魂就没了,一个人的灵魂是绝对不能传到另一个人身上的。锋利的作用、属性是刀刃这个形质派生的,是从属的第二位的和被决定的,锋利不可能从一个刀刃传到另一个刀刃上去。

  司马迁《报任安书》:“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人总是要死的,但有所作为的人虽死犹生。有的虽然残疾了,却留下了光照千秋的伟大作品。很多人正是在困棘失意时写出了不朽之作,他们的名字因而也永传后世,“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

  在《史记·孔子世家》结束时,“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之。’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低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候,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司马迁无限深情地赞美了孔子光芒万丈、永垂不朽的精神生命,并且努力向圣人看齐,虽不成圣,贤人庶几也。他不也因藏之名山、传之后世的一部《史记》而留芳百世吗?他们都有很强的担当感使命感,传承中华文化,个人的精神生命溶入历史文化慧命中,顶天立地,至大至刚,参赞天地之化育,慧泽广布后人心。“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