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么说,您还是个画家啦
温森特搬回了丹尼斯家,他再也不去关心矿工们的生活,彼此除了打个招呼,几乎没有其他交往。矿工们对他的骤变并不惊奇,甚至好像没有闲暇去想它。
父亲知道了温森特的事,寄了路费让他回去,他没有回去的打算,经历了巨大的创伤后,伤痕累累的心一时无法接受其他的想法与行动。之后提奥闻讯也从巴黎给他寄来钱,并恳求他不要在波里纳日作毫无意义的逗留。
温森特什么地方都没有去。他因此而失去了提奥。提奥最后一封信中甚至说温森特已经堕落了,并且无可救药。
温森特在小瓦姆无所事事,走出家门,腋下夹着一本书,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山间,尽量在工人们不通过的地方,读他从布鲁塞尔带来的书。比如朱理·米歇烈的《女人是永远不会老的》、爱德蒙·罗歇的诗集以及斯托的《汤姆叔叔的小屋》。这些书他以前都读过,但是他除了读书以外几乎没有其他事可做。《汤姆叔叔的小屋》他已经读了五遍,每读一次他都能在里面发现新的东西。在小瓦姆村读这本书更能获得震撼人心的感觉,小说中的人物遭际往往使他把他们与小瓦姆村的矿工作比较,并且令他涌上难以自抑的悲愤之情。
他靠父亲寄来的一点钱维持半饱的生活。但是父亲对他非常不满。
一天,他在丹尼斯先生的门口坐着看书,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一个小老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咳嗽的震颤使他无法行走。他大概是来买食品的。他的身上披着一条粗麻袋,上面印着模糊的用白色灰浆刷的字。温森特费了很大劲才辨认出来,那是“易碎品”三个字,是煤矿仓库里扔掉的一个装精炭的袋子。这件表里如一的装饰品使他骤然产生一种冲动,那种埋藏在心底的艺术激情死灰复燃。他赶紧掏出铅笔,在书本的环衬和扉页上勾勒了几个颤巍巍的形象,标题为“易碎品”。
此后,他搜集了能够搜集到的所有纸片和书本,包括家里来的信件,只要有空白的地方,就在上面作小瓦姆村人物速写和素描。
他的画仓促而潦草,他只是把他对每个人物的第一印象画下来,并且极尽夸张地表现他感觉最强烈的地方,所以他无法把人物的比例画好,往往弄得怪模怪样。但他的人物是波里纳日的人物,这一点是无法否认的。
有一次早饭后,他给丹尼斯太太画了一幅肖像,他首先想到的是她的薄得透明的鼻翼和柔和的鼻梁,他想那是丹尼斯太太温和性格的灵魂。
“啊!太像了。”丹尼斯太太叫起来。实际上除去鼻子的特征,那张脸并不规则。
温森特脸红了:“我画着玩玩。”
“这么说,温森特先生,您还是个画家啦!”
2. 我抽掉了她的灵魂
连日来,温森特陷入了一种狂热之中。他一下子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和幸福,虽然每次接到父亲的汇款时他感到羞愧,但很快他就忘掉了这事。因为除此以外,他别无选择,他必须继续画画。为此他曾步行12公里到蒙斯买了纸和炭笔。
有一天早晨,他爬起来把所有画过的几十幅素描拿出来品味,他在自我陶醉之中忽然觉得有一丝阴影在眼前掠过,他竭力捕捉这个稍纵即逝的感觉,终于有一种新的渴望在他心头萌生:他得找一些艺术家请教,把自己的习作给他们去品评。他认为一个人如果仅仅具有良好愿望,坐井观天,不同有成就的艺术家接触,是不可能成功的。
他想到了皮特森牧师。
说干就干,他带上一些人物画,早晨8点出发。因为路费不够,就步行80公里。走了16个小时,中途买了一个面包,两脚被鞋子磨得鲜血淋漓,晚上10点去敲牧师的门时,差点跪倒在台阶上。
牧师好半天才认出这个衣衫褴褛、黑瘦而疲惫不堪的年轻人。而温森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靠在牧师的椅子上睡了过去。牧师微笑着坐在他身边。
第二天上午醒来后,他发现自己在皮特森先生的书房里的小床上。他的双脚已被洗净包扎,油黑的双手也干干净净了,蓝色的血管在白皙的手背上高高地突出来。
“谢谢你,皮特森先生。”
“噢,我的孩子,你一定饿坏了。”皮特森先生端来了干牛肉和奶酪以及一大片面包,温森特在几分钟内就把它们一扫而光了。然后他才顾得上环视四周。他发现书房的墙壁上有很多水彩和素描画。
“那些画都是新画的吗?”温森特一下子来了劲儿。
“是啊,我近来体会到,画画比布道更有意思。”
“您也这样看吗?真让人不相信,您的工作只是布道啊!”
皮特森笑着说:“鲁本斯担任荷兰驻西班牙大使时,常把时间消磨在画架前面,西班牙宫廷的一个来访者说:‘外交官倒是有雅兴用绘画作消遣呀!’鲁本斯答道:‘您错啦,应该是画家有雅兴用外交事务来消遣才对!’”
两人彼此会心地大笑起来。温森特把他的素描作品拿了出来,诚恳地请皮特森先生指教。
皮特森把温森特的作品订在门板上,远远地观看,然后提了几点意见,告诉他一些基本技法,温森特觉得心头豁然开朗,原来他以前只是在瞎打瞎撞。
皮特森先生说:“画人物的头部和身姿必须注意比例,初学者有既简单又正确的方法,就是给人物打格子。比如这个女人。”他拿起笔在温森特的一幅弯腰捡矸石的老妇人的素描上修改起来,他用尺子打好格子,把妇人的头部和身材重新画了一遍,一个丰满的、完美无缺的女性跃然纸上。但温森特觉得,她再也不是波里纳日矿工的妻子了,而是任何国家任何一个乡村里一个弯着腰的妇女。温森特把改过的画重新放到其他的画旁边。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您认为呢?”温森特直率地说。
皮特森看了几秒钟,忽然感叹了一声。
“我懂你的意思了,比例恰当以后,我却抽掉了她的灵魂。”
温森特觉得他说得不合适。
皮特森说:“按正常的程序画画,你的所有作品都是失败的,艺术学校的初级班都不能承认你,但我越来越感觉你具有一种难以说明白的天性,你能捕捉到一种动人心魄然而又是无形的东西。”
皮特森向温森特要了一幅画,并当即把它挂在墙上。
温森特激动得难以自制。
皮特森先生送给温森特一双半新的皮鞋。
3你能原谅一个诚恳地钻研绘画的人吗?
提奥已经四个月不来信了。温森特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才能忘记被弟弟抛弃的痛苦,他们曾经是多么亲密无间啊!有时候温森特想给提奥写信,自尊心使他屡屡把笔丢在一边。
在夏天的一个夜晚,他终于忍不住了,以自己决心全力投入画画为借口,鼓起勇气给提奥写了一封信,并恳求他寄一些画家的作品来,供他临摹。
他并不奢望弟弟能对他像以前一样,他现在过得很充实,以前工作和生活中屡次失败的创伤已经痊愈,如今已全身心地投入了创作,以至于到了心醉神迷的境界。虽然他时时受到饥饿的侵袭,父亲一度停止了对他接济,使他有时甚至十几天身无分文,靠赊面包过日子,但他从未抱怨过——精神养料丰富,肚子饿一饿是可以挺过去的。
严重的营养不良和过度的劳累使温森特终于病倒了,一个结实的小伙子现在已经面目全非,他的面颊深深地陷了进去,颧骨高耸,像两把刀的刀背,胡子拉碴,眼睛埋在颧骨与眉骨之间,像深不见底的两个小水潭。他发着高烧,躺在自己的小木板铺上,头晕目眩。
温森特做梦都想不到,这时候提奥从巴黎赶来,几经波折,终于找到了丹尼斯先生的家。
提奥推开温森特虚掩的门,同时把阳光带进了这所充满霉臭的房子。
“请问先生,温森特·凡·高住哪儿?”提奥问蜷缩在墙角的温森特,他觉得那是个老乞丐,他想温森特不可能与他同处一室。
“啊,提奥!”温森特手臂一撑,想要爬起来,但旋即摔倒了。
提奥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真的是你吗?亲爱的提奥,瞧,我又做梦了。”温森特喃喃地说。提奥的眼泪奔涌而出,他把哥哥紧紧地抱在怀里。提奥的到来比任何药物都见效,第二天温森特竟奇迹般地站了起来,兄弟俩面对面流了半天的眼泪。
23岁的提奥已经是古比尔公司的高级职员,现在是巴黎分公司一位出色的画商,很受同行和家人的尊重。接到信后,他被哥哥的诚挚所打动,少年时的往事涌上心头,他立即为温森特寄去一些他所需要的画。那两天他时时感觉心惊肉跳,这种不祥的预感困扰着他,他终于准备把哥哥接回去。
温森特带着弟弟走遍了小瓦姆矿区,并告诉他这里有取之不尽的艺术素材,而这些素材是在荷兰、英国、法国和比利时的城市里无法找到的。他告诉弟弟他终于找到了他为之献身的事业。
见面的亲热在第二天下午便消失了,因为兄弟俩又开始发生了分歧。
他们在马卡塞矿井附近散步时,走到一个废弃的地窖旁边,温森特告诉提奥,矿工们称这个地窖为“魔术师”,因为它在一天之内能出现几次事故。提奥对温森特喋喋不休地谈论煤矿和工人已经厌烦了,就重新提起他已经说过三次的话题,要求温森特与他一同回去,寻找一个合适的工作,以求自食其力,给辛劳一生的父母一点安慰。
“如果波里纳日的艺术之源不会枯竭,我想我不能回去。”温森特说。
提奥沉默了一会,把头仰起来,天边挂着一片红霞,提奥的鼻孔和嘴里同时发出沉重的出气声。
“你记得那一年我们在雷斯维克的旧运河与磨坊那儿散步吗?那时候我们是多么亲密无间啊!”提奥说。“雷斯维克的小路,我终生不会忘记!”温森特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那时候,我们对许多问题的看法是一致的,但从那以后,你变得很厉害,你再不是原来那样了。”
“噢,不!这不是真的,我的变化只是面包少了,生活困难了。而我的心,我观察事物的方法,我思考问题的方法,始终如一,而且我的前途更加光明。如果说还有变化,那就是我现在的思想和信念,比过去更加严肃和成熟了。”
提奥几乎发怒了:“但是你现在连生活都维持不下去,27岁的男子汉,仍然一无所有,你一点愧疚的心理都没有吗?”
温森特沉默了,提奥也沉默了,他们彼此都为这种争论感到内疚。兄弟俩披着晚霞往回走。
温森特眼里噙着泪,轻声地、近乎哀求地说:“亲爱的提奥,在雷斯维克的磨坊中你说过我像艺术家一样伟大,记得吗?我当时多么激动,我后来说,那一次散步将成为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如果我以后有所成就,那就是你给我播下的种子。”
提奥的眼睛潮湿了。
第三天,提奥一个人回去了,他把带来的米勒等画家的一些素描作品和50法郎留给了温森特。温森特送弟弟上火车,沿途提奥没有说一句话。
此后,提奥虽然按月给温森特寄钱,但从不写一个字。直到半年后温森特写了一封长信向提奥倾吐衷肠,俩兄弟的关系才恢复正常。
提奥在巴黎读到哥哥的信,往事涌上心头,他整整哭了一个小时。
亲爱的提奥:
仍然感谢你对我的探望。
我愿意留在这里,可能是我的过失,但我只能这样,这是我自己选定的一条艰苦的道路。
当我愉快地回忆你的来访的时候,我当然也曾无数次考虑你的意见,或者可以中断我们讨论的计划,它没能实现,令我们都感到苦恼,而事实上我们曾经讨论过多少办不到的事情啊!
改善我的生活——你是否认为我有这个迫切的愿望?我当然巴不得生活得比我现在更好,但是正由于我盼望它,我才觉得药方比疾病本身更可怕。如果你认为我做一个刻制钞票与名片的工人,或者管账先生与木匠的徒弟,甚至面包师,就可以使日子过得舒服些,你就大错而特错了。你必须停止这种想法。
现在,要重新恢复整个家庭对我的信心,是一件十分困难和几乎不可能的事,父母已经摆脱不了那一套追求时尚和讲究名誉的陋习。但是我还没有完全失望,因为我们之间慢慢地、逐步地但却是肯定地能达到真诚的相互了解。
亲爱的提奥,你能原谅一个诚恳地钻研绘画的人吗?
我必须在我现在所选择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如果我不学习,如果我不再继续进行摸索,那么我就会完蛋!
我一定要继续干下去!
又一次感谢你去年夏天来看望我!
温森特
1880年2月
4. 你一定要去看看勃列东的画室
温森特根据皮特森牧师的建议,另外租了一所大房子,是矿工棚屋中最好的一间,光线很好,也能远距离地观察模特,适合运用皮特森所指教过的透视法。
至于模特,他根本用不着发愁,矿工和他们的妻儿们都愿意到他的房子里来玩,这是在他停止布道以后建立起来的一种新的友谊,当然与他原来所打下的基础是分不开的。温森特要求他们摆个姿势从来不会遭到拒绝,况且他还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小片面包给他们。只是小瓦姆的男人和女人都有一个特点,就是他们永远习惯不了那种一本正经的动作,这常常弄得温森特不知所措。
此外,温森特还经常临摹提奥带来的米勒的一些作品,比如《田间劳作》《白昼》《播种的人》《铲土的人》,以及提奥多·罗梭的《荒地里的炉灶》、路易斯达尔的《荆棘》等等。但是他总觉得进展不大。
与此同时,他写信给古比尔公司现任经理、西欧著名画商戴尔斯蒂格先生,请求他借给他一些绘画基本知识方面的书籍。戴尔斯蒂格先生曾经很赏识温森特,认为他是一个有独到见解的年轻人。
戴尔斯蒂格先生很快就给温森特寄来了四本书:两本巴格的书——《素描习作》和《绘画技巧》,另有两本关于解剖学和透视的书。温森特觉得这些书枯燥无味,有时候甚至使他大为生气,但他又逼迫自己耐心学习,因为这是他走向成功的必修课。
这样,他在创作、临摹和学习理论知识三者之间穿梭一般地忙碌。
日子过得很充实,尽管有时候一天到晚没有一点食物充饥,但这是无需计较的——他习惯了忍受饥饿。况且他已经有了经验:饥饿的痛苦是间歇性的,就像抽风一样,抽过以后又成了正常人,再发作要一个过程。
那天他正在画一幅描绘煤矿工人的速写。男人和女人披着麻袋,弯着腰,看上去不堪重负,像蜗牛一样向前蠕动,那是一个下雪的清晨,他们沿着一条旁边栽有荆棘篱笆的小路,走向黑色罐笼。那条小道的影子隐约可见。在背景中,煤矿巨大的建筑物与成堆的煤碴,模糊地显现在黎明前的天空中。
这幅画引起了他的沉思。矿工们伛偻的腰以及前行的姿态使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思想,他认为他和矿工们一样艰难而且前途未卜,只不过他们走向地狱,而他可能走向死胡同。
他又一次产生了出去感受外面世界的念头。
他从小就崇拜法国画家朱理·勃列东,而他住在距波里纳日170公里远的法国边境小城镇里尔。迄今为止,他还没有和任何一位声名显赫的大画家打过交道。
但是没有路费,父亲和提奥寄来的钱都用来买了画笔和绘图纸以及一些文学和艺术书籍。
钱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成功必须具备的基础,有了钱,很多事都会很顺利,但同时它又会成为诱惑,并转移人们对美好事物的注意力而倾心于邪恶。温森特想起莎士比亚的一句话:“金钱,你这人类共同的娼妓!”伟大的人往往鄙视金钱。温森特感到欣慰。他想,如果没有钱,我也能干得好。
“你一定要去里尔看一看,看一看朱理·勃列东的画室!”他对自己说。
他开始了徒步旅行,这是一种令常人无法想象的旅行。一个手提包,一支画笔和一些绘画纸,以及十几幅画好的素描作品,此外就是他自己——一个形销骨立、面目狰狞的年轻人。
他沿着铁路行走,这样可以少绕弯路,第一天夜里没有睡觉,第二天与第三天夜里睡在野外的草坪上,第四天睡在一个废弃的车厢里,用一件捡来的烂毯子遮在身上避寒,可早上被霜露染成了白色。第五天是他觉得最幸福的一天,他找到了一个干草堆,并把它整理成一个舒适的铺位,美中不足的是半夜里的一阵毛毛雨破坏了他的安宁。
至于生活,那简直无异于乞讨,他带去的素描作品几乎全部用来换了面包皮,他不会放过哪怕跳蚤大的一粒面包屑,然后喝一大碗水。人总是善良的,尽管给他施舍的人们并不需要他的画,但人们还是给他一点食物,并且收下他的作品以使他心理上得到安慰。
勃列东先生新建了一栋豪华的别墅,温森特站在那红色的院墙外面,浑身焕发出令人厌恶的汗臭,身上的衣服肮脏破烂,皮特森送给他的鞋已经张开了大嘴。
勃列东的新居在他看来显示出一种冷漠与傲慢,他想象自己的烂鞋子踏在高贵的红地毯上时主人愠怒的表情,他自惭形秽,完全丧失了走进画室并且介绍自己的勇气,他只是在那座房子周围徘徊了半天。然后到里尔的其他地方去寻找朱理·勃列东和其他美术家的踪迹。但他只是在一个摄影师家里发现了一幅勃列东临摹提香的《基督的埋葬》。
温森特并不消沉,他仍然感到振奋。他看到了里尔周围独特的乡村风景,以及纺织工人居住的一些村子。他在他们中间没有拘束的感觉,一下子就混得很熟。他觉得,煤矿工人与纺织工人形成了一个与别的工人不同的阶层,他把他们作了比较,他认为生活在工人中最底层的,是煤矿工人,而另一些带着幻想的神态,有几分茫然的表情,几乎是得了梦游症一样的,那就是纺织工人。他们都值得同情,形容中蕴藏着一种动人心魄的、凄惨的东西。同时他们又被人看不起,上流社会的人凭借着一种虚假和不公平的设想,总把他们看作一群盗贼。
还有一件令温森特激动的事,是他在将要离开里尔的时候,在一家饭店里发现了一幅法国铜版画家查理·梅里恩的铜版画,他的画轮廓正确,技巧熟练。温森特觉得梅里恩有一种过人之处,如果把其他普通版画家的作品与他的作品放在一起,别的画就只能起到一个烘托作用,像众星捧月,把梅里恩抬起来。因为温森特在他的作品中看到了一种超出作品以外的东西:这个有趣的梅里恩,他即使在描绘砖头或者花岗石、铁条和桥的栏杆的时候,也会在这些没有生命的物体里面注入人的灵魂,然后人们被作品中一种神奇的、莫可名状的悲伤所感动。
温森特忘记了回去的170公里路程,那将会比来时更艰难。
5. 您大概是疯啦
1880年10月,温森特因为环境等一系列的原因,告别了相处近两年的“黑色王国”波里纳日,来到布鲁塞尔,主攻透视关和解剖关。同时,在布鲁塞尔有机会饱览一些展出的油画和素描,那些高档次的作品常常使得他激动亢奋,激起他新的创作灵感。第二年年初,饱经风霜的游子回到故乡埃顿,已经白发苍苍的父亲虽然不满意儿子的所作所为,但温森特毕竟是他曾经疼爱的长子,温森特的归来使他感慨万端,他原谅了这个固执的儿子。而经历了岁月磨炼的母亲见到面目全非的温森特,柔肠寸断,她把儿子搂在怀里,竟至于泪雨纷飞。
几天来,家人尽量避免提及温森特贫穷潦倒的境况,生怕伤了他的心。其实他们根本把握不了温森特的心,不知道他对过去的辛酸经历满不在乎,而且有一种获得丰收的快慰。
布拉邦特熟悉的乡情和父母弟妹们的温暖使温森特身心愉快,身体渐渐康复,绘画的渴望重在心头萌动。
他每天在农舍近郊的土地上徘徊,观看伐木工人在一片森林里忙碌,他常常对着一棵树痴呆地看上半天,并且从不与任何人搭讪。伐木工人们都知道他是西奥多勒斯牧师的儿子,他们常常在抽烟的空隙把温森特当作闲谈的话题,并且一致认为牧师的儿子在失踪六七年以后整个地变了,至少是在外面患上了痴呆症。从前活泼可爱的一个少年,变成了一个怪物。他们一方面为西奥多勒斯牧师感到惋惜,另一方面对温森特怀着猜忌和畏惧的心理。绕过他身边时总要用眼角的余光(谁也不敢正视,对疯子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警惕他的举动,看看他的手里是否捏着石头什么的,谁也不能担保他不会猝然发难,去伤害一个无辜的人。
好在温森特从不伤害任何人,工人们对他的防备也开始松懈,认为他至少是一个善良的疯子。而这一切温森特不知道,他在专注于某一物体的时候,旁的东西全消失了。
终于有一个晴朗的早晨,温森特的举动有了变化,他拿了纸和笔,坐在伐木工人不远的地方,专心致志地画着一根老树干。这使得工人们对他又多了一层防备。
温森特一坐就是一整天,忘记回去吃午饭。盘根错节的老树干上布满风雨剥蚀后留下的痕迹,看上去沟壑纵横,伤痕累累。他从树上看到了波里纳日矿工们饱经沧桑的脸,这使他想起了梅里恩,他力图在这张素描中表现出一种深沉的苦难。
开始父亲和母亲看到他致力于绘画,都有一种欣慰的感觉,母亲立即告诉他要学画可以到海牙去找毛威,毛威是海牙画派的代表人物,著名的风景画家,而且是温森特姨妈的女婿。她说毛威的作品每件可以卖到600个荷兰盾。父亲也认为这至少是一份可以谋生的职业,比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强得多。
温森特觉得他们都是从生计上考虑的,忽视了他作为一个有远大抱负的青年对艺术的一种执着追求。
这总是一个遗憾。
6. 我也获得面包
温森特把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他的学习中。天气晴朗的时候,他背上画夹到村外去,更多的时候是到荒无人烟的野外树林里去,这是因为镇上的人仍然认为他古怪,并且跟他保持着一种距离。而家庭的温暖仅仅是人的本能所焕发出来的一种公式化的亲情,他觉得无论是在镇上其他地方,还是在自己家里,谁也不能真正理解他的内心。所以,他心灵深处仍然感到一种可怕的孤独。在荒地上他能体味到一种人与自然相互和谐的快乐,自然界美好的事物是诱发人灵感的绝妙因素。所以他甚至在荒地上动手盖了一个小茅屋,这是他灵魂得到安慰的场所。他就在茅屋附近画古老废旧的磨房,画郁郁青青的榆树,画远处伐木工人劳动的身影,尽管他们仍然回避他,但对他的行为习以为常,并不继续笑话他。
天气坏的日子,他就在家里画素描,三个姐妹中最小的威莉敏性情温和,与其他姐妹相比对他倾注了更多的同情。她是一个正在学习缝纫的女孩,温森特常常把威莉敏和她的一个同伴作模特画速写,威莉敏总是有求必应。
此外,他购置了画家卡萨奈的《论水彩画》,并在家里潜心钻研,为此他掌握了暗红墨水画和水墨画的知识,并琢磨出用芦苇秆削尖蘸墨水勾画线条,可以画出较粗的笔道,看上去使画面更加体现一种粗犷而雄浑的美感。
令他遗憾的是在埃顿小镇他缺乏模特,特别是威莉敏有一段时间离开了家。这使他决定要与镇上的居民沟通思想,在劳动者中间寻找他所要表现的形象。
温森特发现了一个叫皮特·考夫曼的园艺工人。皮特每天戴着一顶发黄的破毡帽,穿一件破烂的工作服为镇上的园林和街道两旁的小树丛修整剪枝,这是一份收入低廉的工作,但贫穷并没有使皮特消瘦,看上去他的骨骼粗大,肌肉结实。他浑身的力量都从肩胛骨、肘部和膝盖地方破烂的衣服洞里爆发出来。这是一个能够很好地表现穷困境遇下一种坚强和不屈不挠的意志的模特。温森特想办法去接近他。
皮特像所有直率而善良的埃顿的人们一样,对温森特谈了他的想法,他说他们都认为温森特至少是精神不正常。
“您整天就是摆弄一些小孩儿的玩艺儿,而且又像我们穷人一样不注意仪表,在您那样的家庭里,实在是难以叫人相信。”皮特说。
“那么你也认为我精神不正常吗?”
“没有啊,其实我们就只是纳闷,看上去您不像是疯子。”
“如果我和你们一样劳动,我会是疯子吗?”
皮特一脸严肃:“当然不,劳动可以获得面包,而您呢?”
温森特沉默了一会。“我也获得面包。”他说,同时心里生出一种酸楚。他觉得他在违心地用一种浅薄而亵渎艺术的谬论欺骗一个诚实的劳动者。“你知道我如果把画画好了,一幅就可以值几百甚至上千个荷兰盾,它能顶你一年的面包。”
皮特张大了嘴,他的两眼放射出惊奇的光芒,很久以后他用钦佩的眼光重新审视这个曾一度被他们误认为疯子的人,他觉得他真是伟大。
皮特一口答应了做温森特的模特。理解原本是一种最粗俗的东西,有时候虚伪比真诚更容易达到目的,人就是这么样的。温森特痛苦地思索着这些问题。
星期天的上午,皮特穿着一套没有皱褶的、休息日才穿的衣服,迈着闲适的步子来到温森特的画室,他洗净了手脸,显得精神焕发。他一本正经地坐在小凳子上,神情严肃,身板挺得直直的。
“这不是银板照相(早期的一种照相法)啦,”温森特忍俊不禁,笑着说,“况且你穿这样干净的衣服,我不好画呀。”
“这是我最好的衣服了,您知道,我没办法弄到更考究的,将就着吧。”
“我是说,你是工人,你得穿你工作时穿的衣服,而且我们得在花园里画,你摆一个弯腰工作的姿势,然后我才能从你的破衣服和劳动中发现你身体的线条,发现美。”
皮特用一种怀疑的眼光注视着温森特。然后说:“您是不是认为,穷人不能穿新衣服?我想谁都期盼着好日子来临。您要我摆姿势,就得按这个样子画。”
温森特又回到他自己的荒地里去了。
一段时间以后,他觉得久居埃顿,势必孤陋寡闻。他必须得到行家的指点和画商的支持,前者能使他提高技艺,创作出好作品,后者则能确定他的前途,使他的作品得到社会的认可,两者缺一不可。
这时提奥来信邀他去巴黎学习和发展,但他觉得自己目前还欠火候,作品幼稚、粗陋和浅薄。他想先到海牙,求得表姐夫毛威和画商朋友、古比尔公司经理戴尔斯蒂格的帮助和支持。
因为戴尔斯蒂格在波里纳日支持过温森特,给他寄过绘画资料,所以温森特首先给他去了一封信,再次表示他的谢意,透露出要去海牙拜访他,求得继续支持的意思,并在信中提到科尔叔叔。科尔叔叔是戴尔斯蒂格的老朋友,也是荷兰著名的画商。他在给戴尔斯蒂格先生的信中说,他的叔叔经常帮助别的画画的人,他一定也会帮助他潜心钻研绘画的侄儿的。
戴尔斯蒂格先生对其他问题不置可否,但就温森特希望得到叔叔们帮助的问题,讲了一句令人泄气的话,他认为温森特是想依靠叔叔们恩赐金钱来维持生活。他说:
“恕我直言,你没有权利享受那样的条件!”
温森特为此有一天的时间闷闷不乐,他觉得正是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戴尔斯蒂格不该这样冷酷无情,不该错误地认为以前的一切失败都是他温森特的过错。但冷静下来以后,他还是决定去海牙,误会是可以消除的,尽管戴尔斯蒂格并不像皮特一样能用一种简单的理论赢得理解,但他坚信事实可以说话。
7. 机器正在开足马力
从戴尔斯蒂格先生的办公室出来后,温森特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戴尔斯蒂格先生是海牙美术学校的创始人,是荷兰著名的画商,也是公认的美术评论界权威人士。一幅画的优劣在众说纷纭的情况下,往往请出他来,一锤定音。他担任古比尔公司经理以来,坚持不懈地买下了一些他认为最有天赋的画家的作品,尽管他们并没有成熟。他把支持和培养荷兰的艺术人才当作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他从全国各地吸引了毛威、魏森勃鲁赫、细赫伊斯、伊斯雷尔、马里斯兄弟、布斯布姆、布洛默斯、德·布克等画家,把他们引到海牙定居,现在他们的作品都能在古比尔公司高价出售,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海牙画派。令温森特感到兴奋的事,这样一个享有盛誉的戴尔斯蒂格先生,竟然对他很好,他在看了温森特在波里纳日的一些习作后,认为他至少是在进步。
温森特想,误会是可以消除的。而增进了解是惟一的途径。
去毛威家的时候温森特信心更足。
安东·毛威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看上去并不使他感到意外,他早已接到过姨妈的来信。他对温森特表现出一种正常的礼节性的热情,就像通常接待任何一个亲戚一样。
热情很快消失,毛威对自己的时间看得比性命还重要,虽然他明白表弟此行的目的决不是探亲访友,而是拜师,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带徒弟。尽管如此,他还是把温森特带到了他的画室。
温森特把来意说了,毛威很勉强地笑了一下之后就沉默了,然后又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显得焦躁不安。最后他说:“把你的作品拿出来看看。”
温森特松了口气,但接着又紧张起来,像一个等待法官宣判的犯人。他几乎是颤抖着把他的所有习作拿了出来,双手递给毛威。
毛威翻看他的一些临摹作品,眉头紧锁。好一会才说:“不行,临摹得再怎么样,只是临摹,你要想创作,就得写生,而不是模仿。”
温森特一下子陷入失望之中。接着毛威又翻阅了他的一些习作,这回他沉默了,他把温森特的习作放在自己一幅油画作品的草图前,油画中画着几个劳动者的形象。然后他返过身来,目光灼灼,盯着温森特,忽然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大声说:“行!你的习作虽然有缺点,但表现了一种真实的情感,看上去富有生命力!继续干吧,自己买一个画箱,要尽快开始着手画色彩画。你会有出息的,小伙子,机器正开足马力呢。”
毛威开始接纳了他,温森特心头涌起一种说不出的喜悦。此外,温森特还抽空拜望了他在海牙工作时结识的年轻画家德·布克,他大温森特两岁,现在已是小有名气的风景画家。
海牙之行对温森特来说具有重大的意义,他决定到海牙学习。但是回到埃顿以后,他看见斯特莱克姨父的女儿、表姐凯·沃斯来到了他们家。
凯在一年前死了丈夫,父母不忍心她每日沉浸在对甜蜜往事的回忆之中,建议她换一个环境,到科莉尼亚姨妈家散散心。
温森特在走近自己家门的时候,远远地看到表姐柔弱的身躯倚在屋前的一棵榆树干上,微风吹过,她美丽的身姿像树叶一样发抖,她的面前有一个小男孩,那一定是凯和沃斯的儿子简,凯的目光被儿子牵引着,那里面有一丝凄婉的笑意。
8. 永远永远不
四年以前,温森特在阿姆斯特丹神学院学习时第一次见到了凯,从此,表姐高贵而美丽的形象在他的心里打上了烙印,他记得他们在一起谈论过伦勃朗,凯具有一种卓越的天赋,他认为她是艺术圈子以外惟一能感受艺术之美的人。
在简短的交谈中,他们对伦勃朗形成了共识。然而那只是一束短暂的火花,为此他嫉妒过那位风度翩翩的表姐夫沃斯。
凯的到来使温森特心潮起伏,他忘记了去海牙的事,有一种责任感在他心里萌动,他觉得他必须安慰和照顾她,使她重新获得快乐。况且还有一个更令他欣慰的理由:凯是迄今为止惟一能够真正理解他的人,和凯在一起,他的信心将会更加充足。
所以,温森特每天背着画箱,邀凯带着简一起到野外去写生。他们带上午饭,在森林里一呆就是一整天。凯在充满生气的树林里,要么和简追逐嬉戏,要么伏在草地上,嗅着花草和泥土的芬芳。忧伤逐渐从她的脸上消失,她的苍白的脸上渐渐涌上了红潮。温森特因为有凯在身边,还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心情格外愉悦,他甚至体会到一种小家庭的温暖,然后因此而产生了一种无法遏止的创作热情。他的脸与画板之间老是出现凯凄美的面容。凯有一张椭圆形的脸,一双充满哀怨、像碧潭一样深不见底的大眼睛,她的皮肤细腻而苍白,悲哀使她的美显得深沉而成熟。
每当这时候,温森特的创作灵感来得特别快,而且久久缠绕着他,令他激动不已。他的画也显示出异乎寻常的出色,炭笔在他手指间轻灵地盘旋,线条流畅而柔和,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偶尔她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感到坐立不安,灵感被她带走了,所有的焦灼向他袭来,他无法完成任何一幅习作。这时候,他清楚地意识到,他恋爱了,而且这不同于以前的那一次对萼休拉的爱,萼休拉只是一个一无所知的小姑娘,像所有不成熟的少女一样空虚而肤浅,与凯相比,有天壤之别,他偶尔想到那次初恋,觉得那是一个羞耻的烙印。
他回顾自己走过的28年,是那么孤单寂寞,他觉得一个男人最悲哀的是莫过于在他的生活中没有一个他爱的和爱他的女人。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哪怕是用一根柔滑的手指轻轻刮过他的脸颊,或者在他眼前吹气如兰,轻轻地对他说:“温森特,我爱你!”这是多么不幸啊!
二十来岁的恋爱是狂热的,那时候他只想给予,不想收获,他曾以为那才是一种崇高的爱,但他现在觉得那是虚伪而卑鄙的,是一种伪善的耶稣会教士的论调。圣经说:像爱你自己般爱你的邻人,然而这种意义何在?邻人们往往敌视你呀。
“我喜欢你的画,温森特,我感觉到它表达了你的情感。”晚霞把大自然和凯装饰得同样美丽,而凯的声音像夜莺鸣叫一样动听,在这种氛围中,谁能遏制住自己的情感?
温森特把自己的爱情告诉了弟弟提奥:
我现在开始恋爱了,我始终爱着她,一直要等到她最后爱上我。瞧吧,你将要发现还有另外一种力量促使我们行动,那就是充满爱情的心,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我迫不及待地需要发泄自己的感情,否则锅炉就会爆炸。
温森特选择了一个适当的时间,把他的恋爱告诉了他的父亲和母亲。父亲曾经为温森特和凯能够和睦相处甚感欣慰,所以温森特对父亲充满信心。但令他失望的是,母亲对此缄默不语,父亲脸上却毫无表情,他像没有听到温森特的话一样,打着哈哈说:
“我想起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有两个人走在一起,一个人吃得大饱,而另一个人饿着肚子。”
这并不是一个什么有趣的故事,而且在温森特看起来没头没尾。他想,父亲是不是神经质了?父亲和母亲都不正面触及这个问题,好像这是一件与他们无关的事,这使温森特感到很伤心。但这并不能减少一丝一毫他对凯的爱。
他终于控制不住了,正像他说的,锅炉爆炸了。
那天他在他的小茅屋旁边画画,一种巨大的冲动使他不能自持,简枕在凯的腿上睡觉,凯用一种平静的眼光凝视着温森特的方向,实际上她没有看她眼前的东西,她只是注视着一个虚无的空间,从这种虚无里搜寻她甜美的往事。她的神态使温森特悲痛欲绝,他觉得她不应该把自己束缚在往事的痛苦之中,应该正视现实,因为现在他爱她!
温森特扑上去,张开双臂把凯柔弱的身子紧紧拥在怀里,像疯子一样发出呓语,他把所有的热情连珠炮一样发射出来,使凯惊恐万状。
最后他说:“凯,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我一刻也不能离开你!”
凯在惊骇之后表现出极大的愤怒,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不!永远不!永远不!”
然后她挣脱身子,抱起大哭不止的简飞快地跑了。
猝然的打击把温森特的心碾成齑粉。
凯在第二天就打点行李回阿姆斯特丹去了。
一种强烈的思念凯的情绪笼罩着温森特,使他夜不能寐。他赶到了阿姆斯特丹,他要见凯一面,听听她亲自表态。尽管在埃顿她已经说了,但他坚信那不是她内心所想的,她只是一时惊愕而措辞不当,说出了违心的话。
斯特莱克牧师并不理睬他。他的身子像一座山一样挡在温森特面前,然后自个儿背起那封信来,那听起来就像一件公文,或者是例常的传道讲经。
餐桌上点燃着的一盏汽灯,惨白的光正像温森特的脸。
温森特把他的焦躁强压在心底,他用最大的耐心恳求姨父:“尊敬的姨父,我爱凯,爱您的女儿,我将用我的全部身心温暖她,照顾体贴她,给她幸福。您是侍奉上帝的,那么请您看在上帝的份上发发慈悲吧,请您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赢得她的爱!”
姨父一脸的冷漠,“这是不可能的,温森特。凯根本不爱你,你的出现对她只能是一种伤害。”
“尊敬的姨父,您听着,如果表姐是一个天使,那么我就攀不上她,我无法设想我能与一个天使恋爱。但我认为她是一个具有正常情感的纯粹的女人,而我十分爱她,这是天经地义的,我怎么会伤害她呢?”
此后,姨父拒绝回答温森特的任何问题,他像面对着一个无赖一样用一种置之不理的态度对他。
温森特气得浑身发抖,他觉得他的面前不是斯特莱克姨父,而是一堵教堂的冷冰冰的、坚硬的白色墙壁,那是无法逾越的障碍。但是他决不会因此而放弃。他突然像一头暴怒的雄狮,跳起来奔向那盏汽灯,他伸出左手插入汽灯的火焰上烧着,说:“我宁可烧焦我的手,这种疼痛还不如我的心灼痛得厉害。我一定要看到她,哪怕是我的手能够在火苗中坚持的那么一点时间。”
他手背上的皮肉立即变黑,又变红,一缕烟冒出来,伴随着皮肉烧灼的吱吱声,他的牙齿紧咬着,手臂始终一动不动。斯特莱克牧师忍受不了他那森森的目光和那惨烈而残酷的炙烤。他在惊愕之余一掌打掉了汽灯,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温特森在阿姆斯特丹三天,天天呆在姨父家里,但这样对抗毫无结果,他的精神几乎崩溃了,希望越来越渺茫。
在小旅馆里,他把自己像垃圾袋一样扔到床上,然后怔怔地反省自己。他想我一定是在什么地方搞错了,要不然为什么谁都反对我?是我不正常,还是他们不正常?我快30岁了,但我从来没有尝过女性温热的肉体之欢,那一定是妙不可言的,我来到这个世界并且生为男人,我就应该有享受女人的权利,我一定要去找一个女人,哪怕是一个妓女!
眼泪与鼻涕在窗外透入的灯光下闪耀,到后来他竟至于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