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总是把你当做一个傻瓜,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西奥多勒斯牧师为儿子出了这样的“丑事”感到痛心,儿子偏离了他心目中某种神圣的轨迹,或者叫一种规则,他认为儿子不能遵守这种规则,那么一定是儿子的过失,而不是规则本身有什么问题。
另一方面,牧师认为自己应该承担一部分责任,就是他没能自始至终地、坚决地诱导儿子走正道。
圣诞节的晚上,父子俩大吵了一场,西奥多勒斯对儿子从来没有发过那么大的脾气,他拍着桌子大叫大嚷,叫温森特滚出这个家。争吵的原因是温森特手里捧着米歇烈的书而不愿听从父亲的话到教堂里去。父亲说温森特之所以变成这样,就是因为那些法国书籍坏的事,而那些书里所描写的都是盗贼与杀人犯。温森特坦然地说:“如果让我在雨果、米歇烈和上帝之间进行选择,我感到作家们更有价值。”
这就是父亲暴怒的原因。
温森特当天就走了。
赶到海牙毛威的家里,毛威正在忙于画他的一幅大油画,画的是一个晚霞满天的黄昏,有几匹老马低着头,弓着背,拉着一只渔船,齐心合力地把它往岸上拖。他对温森特的到来视而不见,直到休息的时候,才顾得上跟他打招呼。
温森特说:“毛威,我不能再呆在埃顿了,我得到海牙来学习,我弟弟提奥答应帮助我。”
毛威不置可否,他说:“你带些什么来了?”
温森特出示了一些新习作,那是他在恋爱期间画的,虽然伤感已经过去,但睹物思人,他仍然不免黯然神伤。
毛威看了作品以后,露出了笑脸。
“温森特,我总是把你当作一个傻瓜,但我现在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温森特觉得,毛威的直率比伪君子的恭维话好听多了。他感到了一种无拘无束的亲密,所以他开玩笑说:
“我是一把出鞘的剑,我急不可耐地想到海牙来跟你学习!”
毛威拍着他的肩。“那当然,太阳正为你升起。”他说,同时孩子气地向温森特眨着眼睛,“不过它仍然躲在云层后边。”
毛威注意到温森特受伤的手,刚刚痊愈结疤,桃红色的薄皮闪亮透明,好像随时会绷开似的。
“手怎么啦?”
“我不小心弄的。”
“幸亏是左手。”毛威说。
温森特自己都奇怪为什么烧的是左手,也许是一种潜意识。
毛威送给温森特一个油画箱,里面颜料、画笔、调色板、调色刀、调色油,一应俱全,毛威还把他提名为“布尔克利”艺术俱乐部的临时会员,每周可以到那里去画几个晚上的模特儿,并结识一些画家,扩大视野。
毛威问温森特准备住在哪里,温森特在拜访毛威以前已经在莱恩车站附近租了一间宽敞的房子,还买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至于床,他没有考虑,他把毛毯铺在地板上睡,与波里纳日比起来,这可是神仙过的日子。
毛威坚持要温森特买一张床,并借给他一百法郎。
1882年1月1日,温森特在海牙有了他的第一个画室。
毛威的友善使温森特对未来充满希望。高兴之余,他给爸爸写了一封信,至少是在形式上和缓了一下关系,他恭贺爸爸妈妈新年愉快,希望在新的一年里,再不争吵。几天后父亲回了一封信,讲了一句很令他感到亲切温暖的话:“你还未成年,孩子!”所有隔膜在这一句话中消失殆尽。
2. 现在,至少有一只羊过了桥
温森特把他的画室整理得井然有序,他从来没有过这样漂亮的画室。他买了几盆花,又在版画店里以非常便宜的价格买了一些木刻画,其中有费尔的《爱尔兰侨民》《一所女子学校》,瓦尔克的《老式木门》等。这些都是他多年来所向往的好作品。
同时,他把自己的全部习作都挂在墙上,一走进这个屋子,他就会被这种浓郁的艺术氛围所感染,并为之激动不已。现在,惟一的遗憾是他不可能有钱画模特。
毛威对他十分热情,常常赶到他的画室里对他进行指导。毛威说他愿意到温森特的画室里来,而不愿意温森特上门去找他,因为他能掌握好时间,而不至于影响他的创作。
毛威教温森特画水彩画,同时还提醒他,不能只用钢笔画素描,而要熟练掌握炭条、粉笔、毛笔和铅笔。用这些新工具作画,常常使他不能达到理想的效果,笔头与心灵难以达到和谐。有时候甚至弄得他很不耐烦。毛威看了这些画以后,除了提一些意见,指正一番,每次都宣告他有了进步,他却并不能确切地知道进步在哪里。
毛威说:“你在运用自如地掌握毛笔之前,至少要糟踏十张以上的纸。但如此下去,以你的悟性,成功很快就会来到,也许过不了多久戴尔斯蒂格先生就会买你的画。”
温森特对此并没有多大的信心,但他仍然坚持着画下去。
在此期间,他和德·布克过从甚密。德·布克是他在海牙卖画时结识的朋友,原来和他的交往只是趋于表面,他曾为此感到一种荣耀,德·布克好歹是一个艺术家。但是现在他却感到他们之间无法建立更深层次的友谊。他在德·布克的作品中发现了很多不足,他的作品没有感情色彩,一幅风景就是一幅风景,呆板而浅薄,画面上看不出画家的激情,他或许永远不可能达到梅里恩的境界。而且这个富家子对此不以为然,他甚至对温森特的直言相告嗤之以鼻,因为他的作品很好销。温森特奇怪为什么受人尊敬的戴尔斯蒂格先生会订他的画。
温森特把提奥提供的每月100法郎扣得紧紧的,他从来不乱花钱,他尽可能地按最低的生活标准过日子,他在穷人的施粥所里吃饭,食物差得无法想象。在他看来,如果有谁说他是一个虚伪的人,一个骗子,那么他今生今世惟一欺骗过的东西就是他的肚子,他老是用一些劣质食品向它交差,而且他认为它已经够烦人的了。但是在另一件事情上他又觉得自己太小气,他没有足够的钱请模特。他每天从早到晚,保持一个模特,他从不拖欠模特的钱。
提奥2月初没有寄钱来,他花掉了最后一个法郎雇模特的时候,已经有三天没有吃东西了。那天早晨,温森特在家里等待一个头天晚上约好的9岁男孩,那是一个铁匠的儿子。他在帮助父亲抡铁锤的时候,炉火把他瘦弱的胸部照得通红,系在胸前的黑色帆布里隐隐地突现了三两根肋骨。温森特当即就向孩子父亲恳求让他的儿子给他做模特,铁匠表现得很豪爽,温森特就留了地址给他。但小孩很长时间都没有来。他找上门去,发现小孩仍然在跟着父亲抡锤子。铁匠说:
“您昨天没有谈价钱哪,先生。”
“我给您50个生丁。”温森特说。其实他当时一文不名,所以谈话显得中气不足。
“不行!”铁匠的眼神坚定而严峻,好像温森特是他炉子里一块烧红的铁。“在海牙谁不知道做模特是要挣钱的,你得每小时付30生丁!”
温森特付不起这笔钱,因为雇一个模特常常是几小时。他只好到施粥所和三等候车室去画速写,但是外边天气太冷,他又画得慢,手指常常冻得不听使唤。
下午他赶到毛威的家里,听取了一些意见。他的本意是想在那里吃一顿饭,弥补几天来的饥饿,但到毛威家里以后,毛威的热情使他又改变了主意。他想如果他的困难干扰了毛威的生活和绘画,给他增加负担,那么表姐夫肯定会对他逐渐厌恶,直至把他抛开。所以,当表姐杰特真诚地邀他共进晚餐时,他坚决地谢绝了。
回到画室,他感觉到胃部像刀割一样地疼痛。他接连不断地往嘴里灌水,但是无济于事,惟一的作用是稍一动弹,他就能听到腹部传出音乐一般动听的水波撞击声。他昏昏沉沉地睡倒在床上。第二天早上发起了高烧,头重脚轻,他试图到施粥所去,但是手指颤抖得连铅笔都握不住了。他决定去找戴尔斯蒂格先生,要借一点钱才能维持画画的精力。
戴尔斯蒂格先生借给他25个法郎,他安排了十个法郎维持一个星期的生活,另外15个法郎用来雇模特。
2月18日,戴尔斯蒂格先生来到温森特的画室,他准是在哪里碰到了什么喜事,显得特别高兴,温森特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在自己面前表现得那么平易近人。
“怎么样?温森特,让我看看你有了多大的进步。”
温森特把他的水彩画和素描习作都拿出来让戴尔斯蒂格看。戴尔斯蒂格盯了一眼他结了紫痂的左手背,然后接过他的画,把素描挑到一边,看也不看。他说:“我的孩子,我认为你得为生计考虑,画一些卖得出去的作品了,我不喜欢看到你仰仗别人生活。”
温森特很讨厌这样的话,他不是仰仗弟弟生活,而是和弟弟共同营造一项工程,那是他们的事业。但他还是恭恭敬敬地回答戴尔斯蒂格:
“是的,我是想自立的。”
戴尔斯蒂格又看了看他的那些水彩画,感到很高兴。他说:“嗯,很好,虽然粗糙了一点,但进步确实是明显的。”
最后,他选了一幅小水彩画,那是一个小姑娘碾咖啡的画,温森特曾在这幅画里摸索了色调的选择,小姑娘的头和手都夸张地表现了一种光泽,使它们在灰尘弥漫的绿皂色背景上明显地突现出来,展示出勃勃的生命力。他很高兴戴尔斯蒂格先生看中他满意的一件作品,这说明他自己对水彩画的鉴赏力有了明显的进步。
“这幅画我买下了。”戴尔斯蒂格先生果断地说。同时又看了一眼温森特曾经灼伤的手,前几天找他借钱时他也瞄过他的手。温森特记得。
他付给温森特十个法郎。
温森特的喜悦之情无法用言语和文字形容,他立即给提奥写了一封信:
“现在,至少有一只‘羊’已经过了桥。”
他同时还给科尔叔叔写了一封信,向他汇报了他的创作和学习情况,希望叔叔有空的时候,到海牙来玩。
3. 我宁愿爱一个丑陋的女人
提奥寄钱来了,温森特交了14法郎的房租,又立刻去还了戴尔斯蒂格的账。回来的路上,因为口袋里有钱,心情特别高兴,他觉得海牙这个城市真是美极了,这种美蕴藏在整洁的街道和它两旁排列整齐的、绽放着嫩黄叶芽儿的树木中。居民的房子前都栽满各种各样的花,再过一些时候它们就会竞相开放,开成一个姹紫嫣红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绘画的好题材。
他站在一家洗衣店门口,他被店里沸腾的景象迷住了,四五个系着白色围裙、戴着紧边圆帽的女人在里面忙碌,她们把袖口高高地挽起来,干柴一样的胳膊灵活地舞动。也许是气温低的缘故,那些手臂一律呈紫红色,显示着一种健康的美,实际上那是冻出来的。她们的脸显得疲惫不堪,缺乏血色。一个高个子女工一面腾出左手吃力地反扣到背上搔痒,一面用右手提着一件湿淋淋的衣服在洗衣盆内上下抖动。她的头发披散着,将整个脸部遮盖住了,一口雪白的牙齿隐隐地露出来。温森特能从她龇着的牙齿中感觉到她丝丝的吸气声,那一定是一种搔到了痒处的惬意。他一下子被这个形象吸引住了。这是一个典型的模特,她一定愿意给他当模特。他甚至仿佛已经看到了她裸着身体双手往后捋头发的姿势,那是一个下层人对苦难的漫不经心而又不屈不挠的形象。温森特看呆了。
店内传出哄笑声,另外几个女工看看温森特,又看看搔痒的女工,然后说着什么,那一定是一些下流的玩笑,然后她们哈哈大笑。高个子女工将头一甩,长长的头发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越过头顶向后飘过去,一张脸便鲜明地展现出来,那是同样缺乏血色的脸,颧骨突出,厚厚的嘴唇半张着,她肆无忌惮地向温森特笑着,而且伸出一段粉红的舌头把自己的嘴唇润了一圈,那个动作显出一种放荡的韵味,她的眼睛里放射出妖媚的光,让他心头霍然升腾起一种欲望。
温森特并不觉得这个女人讨厌。也许这是男人的本性。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荷兰风俗画家杨·斯丁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他觉得她具有某种非常的女人气概。
下工了,女工们嬉笑着走出来,高个女工走在最后。
“想请我喝杯酒吗,英俊的先生?”她把脸凑到温森特面前15厘米远的地方,她的语气带着挑逗的意味,他甚至感觉到了她嘴里喷过来的热浪。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主动地向他表示过这种热情。温森特几乎晕过去了。
几杯杜松子酒拉近了他们的距离。
她坦率地告诉了他一切,那是一段艰难而充满辛酸的经历。
她叫克里斯蒂,32岁,出生在一个贫贱的家庭。她的母亲是一个老妓女,现在给女儿拉皮条。她的哥哥是一个纯粹的皮条客,靠他的女人糊口。“那家伙是一把拉皮条的好手,任何行为检点的人都能被他说服,然后乖乖地走到他女人的床上去。嗬!他们要得起价!”克里斯蒂说,口气显得很豪迈。
克里斯蒂有五个小孩,但她不知道谁是那些孩子的父亲,她从16岁开始接客,从来就不问男人们的姓名,也不知道是谁使她怀上孕。
“喏!”她挺出自己的肚子,用酒杯在上面轻轻地碰了一下,“里面又来了一个!”
除了母亲和威莉敏妹妹,还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把温森特当做亲人一样向他倾吐心事,而且又是那样朴素自然。
“你不该那样做,那会毁了你的!”温森特真诚地说。
“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如果洗衣可以维持我和孩子们的生活的话,我根本不想干这个,可是我无法摆脱下贱!”她的眼里闪出了泪花。
温森特心头剧震,他觉得与她交谈,要比与非常有教养的、像教授一样庄重的凯表姐交谈更有意味。起码这是一个实在的、真正意义上的女人。尽管她属于那些虚伪的牧师在教坛上加以指责的、认为是有罪的和应该受歧视的女人。
然后他跟她来到了她的住房,那是一个朴素的小房间,墙上的素底壁纸使房间充满着宁静与安详,地板上铺着一块多处穿孔的深红色地毯。房间里有一个火炉,一个带抽屉的柜子,此外就是一张大床。
事情就这么简单,29岁的温森特第一次真切地拥有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尽管在他身上抚摸的是一双粗糙的手,但他的激情还是像火山一样爆发。这是一种给予,又是一种索取,他像一个第一次看见大海的孩子一样兴奋不已。海浪具有多么神奇的力量,那种拍打岩石的渴望永不消退。
第二天早晨,温森特在朦胧中感觉到他已经拥有某种令人快慰的好事,他在努力的追寻中醒来,身旁的克里斯蒂还在熟睡。他又一次涌上一股无法遏止的激情。他回味着这个美好的夜晚,心神激荡。他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他将不再孤独。
“我爱你,西恩!”他吻着她,从心底里呼唤着她的爱称。
克里斯蒂答应抽空来给温森特做模特。
从克里斯蒂家出来,温森特径直奔到铁匠铺里,把铁匠的儿子带到画室里。有一段时间他的画显得生硬呆板,今天突然觉得得心应手,线条润泽流畅,小男孩的脸部、身段和动作相当协调,而且表现出了深层次的内涵,一个充满着苦闷与迷惘的小铁匠的形象跃然纸上。
温森特从心底里感谢克里斯蒂给予了他生活的新的涵义,他深信从此以后他的艺术源泉永不枯竭。
多么美妙的情欲!多么实在的男欢女爱!
这时,他的另一个画商叔叔柯尔·马·凡·高来了。这是一个正统得像埃及金字塔一样的长者。
然后叔叔以关心晚辈成长的拳拳之心告诫温森特,要学会在生活能独立自主的基础上追求事业。
“要自己挣饭吃!”温森特看着叔叔的眼睛,冲口替叔叔说出了这句话。
“对!”柯尔叔叔说。
温森特原本愉快的心里立即罩上了一片阴影,他知道柯尔叔叔是戴尔斯蒂格的好朋友,他一定是听了戴尔斯蒂格的谗言。温森特对叔叔发了一大通牢骚。最后说:“瞧,再怎么样,你仍然不能对我有所改变!”叔叔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温森特感觉到自己的鲁莽,但又得不到补救,所以心里忐忑不安。
柯尔叔叔从侄儿脸色中得到了安慰,毕竟是一位宽厚的长辈,他立刻转了话题,要把温森特从困窘与内疚中解脱出来。他提到了席罗姆与安格尔两位古典主义的学院派画家。
“谈到艺术,”温森特说,“我认为德·格鲁在艺术上的追求和造诣,他表现人物形象的深度和力度,才是我最钦佩的。”
柯尔叔叔眉头皱了起来:“德·格鲁的品行不端,在私生活上放浪形骸。”
如果叔叔仍然指责温森特某些方面的过失,他决不会顶撞他,但他不能容忍任何人侮辱他所尊敬的一位伟大的艺术家。
“作品与艺术家本人的私生活是两码事,我以为这种指责是不正当与不光明磊落的。”话一出口,温森特等着挨训。
柯尔叔叔神色尴尬,但并没有生气。他看了温森特的一些素描风景,向他订了12幅,温森特定价每幅两法郎50生丁。
温森特觉得自己真是走运了。
4. 他们叫我“无情的剑”
克里斯蒂每隔几天就来看看温森特,并给他当模特,完事后给他做饭洗碗碟,然后像普通夫妇一样一起上床睡觉。虽然温森特付给她工钱,但他仍能感觉到一种家庭的温暖。这使得他的心情非常愉快,他现在不仅仅是在做爱的狂热中说他爱她,他实在从心底里感觉到了一种爱的暖流在悄悄流淌,他们的相处自然而平静,彼此交谈畅所欲言,无拘无束,是一种平等相待的友情,言语之中没有挑战,沉默之中没有虚假,无须施展任何心计,是两颗真诚的灵魂的相会。在戴尔斯蒂格和毛威面前他必须谦恭,在德·布克面前他必须保留一些想法,只有在克里斯蒂面前他才是自己,一个完全的温森特。而克里斯蒂因为和温森特的交往而变得端庄持重。
但是好事情总是不愿意与温森特结伴。这个时期,毛威莫名其妙地开始对温森特冷淡起来,戴尔斯蒂格先生也多次上门,呵斥温森特不该再画那些毫无意义的模特,他说他应该画能够卖得出去的水彩画,否则他永远不能自力更生。
这天,他带着自己的一些水彩画去找毛威。著名风景画家魏森勃鲁赫正在毛威家里。那是一个小个子的男人,高高的红鼻子,薄薄的嘴唇,看上去像一个刁钻古怪的家伙。
“我一直挺忙,”毛威看见他就说,“我并不是每时每刻都有心情指导别人做画的。”
“那好吧,我下次来。”温森特转身就走,但毛威又叫住他。
“让我看看吧!”他说。
他把习作递过去,毛威粗粗看了一下,一句话没说,横中把它们撕成两段,再叠到一起,又撕断,这样,直到叠得厚厚的再也撕不动了,就把手一扬,纸片纷纷扬扬飘下来,好像这样才发泄了他的愤怒。
“你要坚守你自己,不要跟画商们跑!”
温森特对那些纸片看也不看,他明白了毛威的意思。“谢谢你,毛威。”他诚恳地说。
“小伙子,艺术家要磨炼到60岁,才能画出好作品来的。”一直默不作声的魏森勃鲁赫看上去有些幸灾乐祸。
“你胡说!”温森特喜欢他的画,却不喜欢那张脸,总给人一种不值得信赖的感觉,况且他的理论太荒谬。所以他的想法冲口而出。“你现在还不到60岁,却早已经画出了好作品!”他脑子里闪过了那幅曾令他和提奥激动不已的《雷斯维克的磨坊》。
魏森勃鲁赫对这个敢于顶撞他的年轻人甚为欣赏,他故意逗他:“乳臭未干的小子,看得出你一无所知,如果说我有好的作品,我从来不卖出去,真正的艺术家只会把蹩脚货卖给画商的,你如何看得到我的好作品?况且我今年58岁,再过两年我才正式创作!”
“我看你大概是神经质啦。”温森特顶撞道。
魏森勃鲁赫大笑起来,他扭头对毛威说:“不错!你这个表弟有点意思!”
毛威把一只手支在下巴上,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
“哪天带上你的作品让我看看。”魏森勃鲁赫对温森特说。
第二天,温森特迫不及待地带上他的一些水彩画、人物写生和风景素描上门找魏森勃鲁赫。他早就听说这是一个很刻薄的人,评价别人的作品毫不留情。但是温森特不怕这个,他需要批评,否则他无法进步。
魏森勃鲁赫并不急于看他的画,他把画稿用一本书压住,让温森特坐下来。
他看了一幅水彩画,然后把其他的水彩画都挑出来递给温森特。
“毛威撕画的动作更能表现情感,我想你还是交给他去撕!”
温森特接过来学着毛威的样子两下三下撕碎了,然后让它们飘向空中。魏森勃鲁赫对这个动作视而不见,然后他把温森特在布拉邦特和海牙画的一些素描作品逐张逐张地看了,默不做声。这种沉默使温森特感到紧张而压抑,他准备承受这把“无情的剑”的伤害。
“好极了。”魏森勃鲁赫好像变了一个人,他似乎在斟酌着词句,“你的习作可以供我临摹!”
这比打击他更使他受不了,温森特惊呆了。这是他完全料不到的事,他以为魏森勃鲁赫在嘲弄他。
“真的好,小伙子,”魏森勃鲁赫走过来把双手放在温森特的肩膀上,“未来属于你。”
温森特喃喃地说:“任何东西在我的眼里,就好像是一幅素描,它们逼迫我把它们画下来。”
“那你就画素描!”魏森勃鲁赫坚定地说。
“但是,戴尔斯蒂格先生骂我,他让我画水彩。”
“让他见鬼去吧!以后我会为你说话!”
魏森勃鲁赫送给温森特一份别致的礼物:他的一幅画了一半的风景素描。温森特为此非常高兴,他懂得魏森勃鲁赫的意思,他会从中琢磨出画家的创作过程。
5. 你不是艺术家
温森特的钱又快花光了,他已经不能雇模特儿,只有克里斯蒂仍然来给他摆姿势,虽然她悟性差,有时候要纠正她十几次,但她不像其他模特一样不耐烦,相反还常常为自己的愚笨感到羞愧。
温森特在读米什莱的书时看到了这样一句话:“为什么世界上还存在着孤立无援,被人遗弃的女人?”第二天克里斯蒂憔悴的面容在门口一闪出来,他立即产生了创作欲望。他让克里斯蒂裸体坐在一段木头上,手臂交叉放在膝盖上,再把额头枕上去。她全身骨架松弛,手臂和腿精瘦精瘦,乳房干瘪下垂,怀着孕的肚子像只装了水的皮袋,软软地垂吊着。这个样子本身就充满着不幸与凄凉,谁都能感到那张埋下去了的脸在无声地哭泣。温森特是流着眼泪画完这张草图的。完稿后他把它标题为《悲哀》,并且在作品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没有钱付给克里斯蒂,克里斯蒂并不在乎,虽然她已辞去了洗衣店的工作而专门为他摆姿势。
《悲哀》画完以后,温森特已经身无分文。他让克里斯蒂暂时回去,第二天不要来了,因为他再不能提供给她食物。她走后,温森特就病倒在床上,胃痛和高烧一齐袭来,把他击垮了。
次日中午,克里斯蒂又来了。温森特从床上支起身子对她说:“不是说今天不需要来吗?西恩?”
“我知道,但我不是来摆姿势的,我只是来看一看,你有没有一点吃的东西。”
她从身后转出一只碗,那是满满的一碗蚕豆和土豆!
温森特热泪盈眶。
温森特决定去找戴尔斯蒂格借钱,他不能再吃克里斯蒂的东西,那是她和孩子们嘴里省出来的。而且她自从认识温森特以来,再没有上街拉客,洗衣服的收入很难维持生活。
戴尔斯蒂格的态度相当冷淡。“你弟弟给你的生活费呢?”他翘起手指欣赏着他的指甲,仿佛温森特是其中的某一个指头。“我跟你讲过多少遍了,你不应该画那些毫无价值的东西,你得画卖得出去的水彩画。”
温森特固执地说:“画水彩不是我的追求。”
“我看你是因为画不好水彩才这样的,看看人家德·布克,不用模特照样能画出好作品,而且他的作品价格行情看好。别指望我借给你钱,你不是做艺术家的材料,你应该找一个可以糊口的工作,我这是对你负责!”
“我认为这种争论毫无意义,戴尔斯蒂格先生,我已经五天没有一个生丁买食品了,况且我还欠了一个模特的钱,那是一个贫困交加的女人,请您借给我十法郎吧,等我弟弟寄钱来我立即还您!”
“不要提你弟弟,我讨厌你这种寄生虫生活!”戴尔斯蒂格站起身来,把脸转向窗外。
温森特恨不得扑上去掐他的脖子,他想到了克里斯蒂,他必须忍耐。
“求您借我十法郎吧!”温森特就差给他下跪了。
戴尔斯蒂格从钱夹里用两个手指捏着一张纸币的边,把它抽出来递给温森特。“这是十法郎,不过我想你得拿出一点骨气来,维护凡·高家的体面。”
6. 神圣的家庭
温森特被戴尔斯蒂格判“死刑”以后,毛威也逐渐对他冷淡,有一次还当众羞辱他。说他的品行恶劣,行为龌龊。但是善良的克里斯蒂取代了他们。克里斯蒂给了他一种家庭的温暖,他们相互之间坚定不移地认为他们的命运是交织在一起的,他们的感情与日俱增,而且是一种真诚而深厚的感情,两个经历过苦难的灵魂都警惕着那个过去了的孤独而悲惨的暗影。
温森特决定跟克里斯蒂结婚。一方面因为爱,另一方面也出于他天生的本质:同情穷苦的人。而后者更重要,不管遇到任何艰难险阻,温森特发誓决不抛弃她。
克里斯蒂的肚子渐渐地大了起来,温森特尽量节省手中的每一个生丁给她看医生。这期间科尔叔叔把他订画的钱30法郎寄来了,同时又向他订了六幅。这是困境之中的一线小小的光芒。他用这笔钱把克里斯蒂送到莱顿的一家医院,生下了小孩,尽管孩子是别的男人的,温森特还是感到无比的快乐,因为拥有了妻子和孩子,他和这个世界上任何男人一样有了可以值得骄傲的东西。他想:没有饭吃可以饿病我,没有衣穿可以冻僵我,狂风可以刮坏我的窗子,暴雨可以侵入我的屋子,但谁也不能歧视和羞辱我,包括戴尔斯蒂格和毛威!
温森特把婴儿抱在怀里的时候,自信心就涌了上来。
当一个人穷得身无分文的时候,他就会被人认为分文不值。金钱原是强者的权利。戴尔斯蒂格可以“再不买你的画”,毛威可以“再不帮助你”,但那又怎么样!
温森特回到家里,这种愤恨而又充满豪气的心态让他久久不能平静。克里斯蒂把其他儿女留在妈妈家里,带了一个大孩子和婴儿,一家人开始了生活。
温森特给提奥写了长信,说明了他与克里斯蒂的关系。因为戴尔斯蒂格曾威胁温森特,说如果他一意孤行,不听劝告,继续过寄生虫生活,他将说服温森特的亲友,断绝他们同温森特的关系,以此来挽救他。
提奥并不赞成哥哥与克里斯蒂结婚,他认为那只是克里斯蒂的一种攀附于他的手段,一种欺骗,同时劝告他要小心。不过说归说,他照样给哥哥寄钱,并且由原来的每月100法郎增加到150法郎,因为他又提了薪。
温森特又租到了一间大房子,他认为那样才能适合一个四口之家,也更利于画画。
租到新房后,温森特重新画了一幅大的《悲哀》,另外又重画了一幅在几个月以前画的《树根》,这两幅作品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内在联系。他试图在《树根》中表现一种类似《悲哀》中的悲哀,并赋予它一种新的思想,树根遍体都是饱经岁月侵蚀的累累伤痕,它伸出根须痉挛地、愤怒地攫住大地,已经被风暴从地里拔出一半来了,但仍坚强地抵抗着,有一种为生存和理想而以死抗争的倔强感。第二次画这幅作品的时候,温森特就好像在画他自己,他的眼泪涌了出来。
他把《树根》和《悲哀》放在一起,把正在喂奶的克里斯蒂拉过来,连同孩子一起抱在怀里,指着画对她说:“西恩,你看看我们两个,我们得永远在一起。”
她茫然不解,她从画中看到了她自己,但是温森特在哪里?
爱情使克里斯蒂变得纯洁和庄重,但这种自然属性和对艺术的感受力是两回事,是无法协调的。温森特对她并没有过高的要求,他只是喜欢让她分享他的激情。
一天早晨,戴尔斯蒂格来了,见到了克里斯蒂和两个小孩,温森特知道戴尔斯蒂格早已听说了他和克里斯蒂的事,但他认为作为一个有良好修养的老人会对刚生过孩子的母亲有一种和善的面孔,可他的期望过高了。
“这个女人和小孩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会和她们住在一起?”戴尔斯蒂格好像突然发现了一个新问题!
“他们是我的妻子和孩子!”
“我看这同四匹马载着一个人穿过城市一样可笑,你得为你的爸爸和叔叔们着想,他们将没有颜面与人交往!”
温森特气得说不出话来。
“现在我才知道了你的手是为什么受伤的了,你从头到脚就是一个卑劣的人!我应该给你的所有亲戚朋友写信,通知他们发生在这里的又一件丑恶的事!”
“您有权利干涉我吗?戴尔斯蒂格先生!”温森特再也控制不住,他的手痉挛着,眼睛里冒着火,而且四下巡视,好像要寻找一件称手的家伙。
戴尔斯蒂格是倒退着出去的。
这种不快还没有消除,刁钻古怪的魏森勃鲁赫又来了。温森特对他的来访感到很高兴,现在的海牙只有魏森勃鲁赫是惟一看得起他的人。
但是魏森勃鲁赫给他们的打击更大。
温森特跟他打招呼,他好像没听见一样。他的眼睛盯了克里斯蒂和孩子一眼,看看新房的四壁,又盯着母子俩。“你怎么不把你的母夜叉情妇介绍给我?让我也享受一下惊险,或许能吓好我的心脏病什么的。”他说。
“魏森勃鲁赫先生,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要侮辱我妻子!”温森特边说边走近她们母子。
克里斯蒂抱着孩子坐在一个小木墩上,她知道自己遭人奚落,于是把头埋在婴儿脸上,除了那个孩子,整个构图又是一幅《悲哀》,她已经习惯了这个动作。温森特把手放在她的头上。
“好题材!”魏森勃鲁赫叫起来,“别动!拿纸笔来,让我把你们画下来,标题为‘神圣的家庭’!”
温森特顺手操起一条小凳子摔过去,魏森勃鲁赫逃走了。
“他说什么?”克里斯蒂问道。
“神圣的家庭。”
“什么意思?”
“是一幅画的名称,上面画着玛丽亚、耶稣和约瑟夫(意为妓女、慈善家和私生子)。”
克里斯蒂咬着下嘴唇,泪水夺眶而出。
7. 你得开始画油画了
温森特一家子的日子就这样过着。他把他的遭遇和恋爱情况如实地告诉了父母。父母亲在来信中并没有指责他,只是劝他慎重对待婚姻。小孩生下半年以后,家里给他寄来过包裹,里面有一件冬大衣、一条棉裤、一件女人的棉外套,父母亲默许固执的长子的行为,这使得温森特大受感动。父亲还先后三次到海牙来看他,并从拮据的生活中省给他一些衣物和钱。父亲也开始过问温森特的作品,有时还以他自己的观点提一些看法,温森特为了使父亲得到安慰,常常根据父亲的意思画一些画,题上“赠给敬爱的父亲和母亲”,父亲为此感到非常高兴。
小家伙渐渐地长大了,八个月的时候能一个人静静地呆在画室看墙上挂的作品,并且对着它们哇哇地嚷。克里斯蒂总是里里外外忙着,家庭的温馨常常给温森特带来创作欲望和灵感。他感到充实。当然这并不是说他对失去在海牙的几乎所有艺术界的朋友无所谓,其实他的内心还是很痛苦的,他对自己的孤僻性格有一种自觉性,他认为他的性格是造成他和朋友们关系紧张的主观原因,至少有四分之一的因素。同时他又坚信自己身上具有良好的艺术潜质,努力要把它们发挥到极致,早日成功,以此来寻求亲友们的理解。所以每到星期天,他就产生一种孤独感,因为这个走亲访友的日子勾起他的伤感,他觉得空虚。不和画家们来往是一大遗憾,大家在一起欣赏好的作品和互相鼓励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这时候他就常常责备自己的怪性格,比如前几天他收到提奥的一封信,信中对他寄去的一幅水彩画提了看法,提奥认为它太老式,温森特就写了一封长信,用大量篇幅坚持自己的观点,写到激动的时候,他说他想起某一个不想买一幅伦勃朗作品的人找了一个借口:这是老式的画,我们不要这种画!他写道:
这是一句多么愚蠢和讨厌的话,我以为安徒生在他的童话中,是不会让它从一个人的嘴里说出来,而要让它从一条猪的嘴里说出来的!
这封信如果是寄给别人,那么收信人立即会成为一个敌人,幸而他是弟弟提奥!
提奥并没有计较温森特,相反在这个时候来到了海牙。
提奥凭自己的直觉相信温森特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尽管他现在并不能肯定温森特的作品,他想哥哥的成功需要一个艰难的历程。现在哥哥正义无反顾地攀登着一座座悬崖峭壁,而艰难险阻之后,就是胜利。
正如我们每个人都有崇拜的偶像,我们尊敬的人所做的事无论怎样偏离某种法则,总会有他的道理的,只是我们暂时不理解罢了。
提奥的到来给温森特孤独的心灵注入了活力。那正是一个星期天,温森特背着画箱到什温宁根去了,他正在画一件大幅素描,这是他陷入孤独以后第一次那么狂热。他画一片暴雨后犁翻过的土地,白色、黑色与棕色的沙土中冒着热气,袅袅上升,他能感觉到那种独特的芬芳,正像他打开一本新书时把脸埋在其中所能闻到的油墨香一样使人激动不已。
当时暴雨刚过,天又有将要放晴的迹象,地平线上一道红光,而上面是乌云,两个水火不容的景象对峙着,人们谁也不去留意它们,温森特却对此发生了极大的兴趣。他画面上的天空是一片空白,这种奇特的景观却正好填补了它。而最好的效果是人们必须伏在地面上,平视过去,才能找到那种独特的感觉。所以他是跪在烂泥地里画的,劳作的人们不时瞅瞅他,彼此发出会心的笑声。后来有一匹拉土的马挣脱缰绳冲了过来,为了躲避它,温森特连滚带爬从一个高堤坝上跳下去,把画箱摔破了,他回家的时候像个丧魂落魄的疏浚工人。
提奥敲哥哥住处的门,一个穿黑色长裙、身材颀长的姑娘把门打开一条缝,她的头发向后梳拢,脸上涌起淡淡的红晕,举止沉静大方,看上去周身洋溢着自信与幸福,提奥感觉到她身上有一种质朴的美。他想这一定就是哥哥的西恩。
温森特一身泥泞回到家里,提奥正与克里斯蒂谈得很融洽。
提奥没有任何不满意的言辞,有一个家庭使温森特看上去更精神。毫无疑问,男人和女人是互相依赖和滋润的一种奇特的粘合剂,彼此赋予对方神奇的力量。
“你得开始画油画了!”
傍晚,兄弟俩走在瓦根大街上,弟弟提出了哥哥梦想过的事。
“可是,我没有钱买颜料,那东西贵得像金子。而且还得有画架、画笔和画布。”
提奥说:“干吧,我支持你。”
温森特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一个黄昏。“画油画,我的真正的绘画事业开始了!”
在旅馆的台阶上,提奥又把温森特叫住,“还有,我为你感到高兴,”他说,“她很可爱,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谁?”温森特故意装聋作哑,其实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啦。
“谁?”提奥学着哥哥的样子,然后哈哈大笑。
第二天,提奥为哥哥买了画油画所需的一切用品。“假如没有提奥,我可能已经给别人逼死了!”温森特想。
8. 艺术是一场战斗
傍晚,在海滩上劳累了一天的温森特背着画箱往家里赶,但是一只大渔船归来的有趣的场面把他吸引住了。一大群男人、女人和孩子呼啦啦跑过他的身边,登上一间小木房的望楼。海面上徐徐驶来一只渔船,望楼上站在前头的男人拿出一杆大的蓝色旗子迎空飞舞,小孩子们跳着叫着,其中一个腆着肚子,双手拢在身后,像船长一样沉着老练。夕阳把他们染成红色,像披了一件彩衣。温森特对那些孩子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想他们一定以为自己都在为帮助这只渔船靠岸作努力。渔船上的人上岸以后,大队人马像沙漠里的商队一样返回家里,喜庆的气氛融入灿烂的晚霞里。
温森特忘记了家里已经没有一个土豆,三只嘴巴都等着他借钱买晚餐回去。他放下画箱,十分细心地速写下了看到的各种细节,准备回去以后着手画一幅油画。但是回到家里以后房子里空荡荡的,克里斯蒂一定又和孩子们回娘家了。孤独伴随着饥饿袭上来。
克里斯蒂近来的情绪已经有了某种不稳定的迹象。她常常以各种理由拒绝为温森特摆姿势。所以温森特不得不从外面雇模特,油画费用大大地增加了他的负担,50法郎往往只够用六到七天,没钱买食物是经常的事,每逢这个日子临近,温森特就把自己的一份食物偷偷藏起来,欺骗肚子是他惯用的伎俩,到第二天小孩子哇哇哭的时候,他就装模作样地寻找,果然就找出了一块吃的东西,弄得克里斯蒂常常流眼泪。但不管怎样,日子是越来越艰难,克里斯蒂有时跟温森特打个招呼,把孩子们带回娘家去吃一两顿,近来往往连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她每次回来都能弄到一点吃的。她的家里绝不可能给她吃白食,那也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家庭,全部收入来源于她哥哥的女人,所以温森特觉得克里斯蒂回家不是好事。而且她每次回来举止神态有所变化,常常脱口吐出一些粗野的字眼。
温森特逐渐感到有种痛苦在慢慢地咬噬他。
他在这痛苦之中给弟弟写信,这是他工作以来从不间断的一项工作,与绘画一样成为精神上必不可少的一种粮食。
他向弟弟倾诉了绘画中的苦恼与快乐,以及和克里斯蒂之间逐渐出现的隐忧。胃痛袭来,他感到他的肉正被一把无形的刀片一刀一刀地割去,他写道:
事态的发展使我受不了,虽然我竭力忍受,但我感到我的力量衰退了。只要我在忙着,我就感觉不到它。而当我不站在画架旁边作画的时候,它就不时对我进行突然袭击。我有时头昏眼花,有时胃痛。不知道别人是否尝过这种滋味,的确是难受的。当然我决不屈服。……提奥,你一定不要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别人如果知道我的处境,他们会说:“哼!我早料到是这个样子的!”这时候他们不但不帮我,反而会切断我重新得到力量的可能性。
我一定会得到力量,米勒说过:“艺术是一场战斗,献身它是必须倾注心血并且奋力拼搏的。”
那么我呢,生活对我来说是一次艰难的航行。我怎么知道潮水会不会上涨,及至没到嘴唇,甚至更高呢?但这不能阻止我继续前进。我将生活得有价值,我将努力奋斗,并赢得生活。就是说,如果必须在生存与绘画之间进行选择,我宁愿要绘画,因为这项工作是永恒的。凡是想要保住自己生命的人,将会丧失生命;而为了自己的追求而失去生命的人,他将得到生命!
第二天早晨,温森特在床脚下发现一个小土豆,上面发了根小芽。这使他大为高兴。
“嗬,机灵的小家伙。”他把它捏起来放到火炉上,然后就开始画昨天下午的那幅画,他想该叫做《晚归》呢,还是叫《归来的渔船》。但这只是他在摆弄画具时考虑的。他还未来得及在画布上打好草图,有人敲门。
“西恩!”他高兴地喊道。
不是西恩,是一个卖灯具的小商贩。他来找温森特要钱,一个星期前他卖给温森特一个灯罩。那人个头很高,嗓门粗大,温森特刚刚聚集在脑海里的感觉一下子全跑光了。温森特说他现在没有钱,等一收到汇款马上还给他。但是那个人高声谩骂,他说温森特有钱不还,他昨天还看到温森特还了他邻居的钱,他得在他家里拿一件什么东西抵账。温森特心中焦躁,走上去拉那个小商贩的手臂,说:“请你出去!”
看样子那个小商贩早就想在这个“疯子”身上干点什么惊险的游戏,他用肩膀把温森特一撞,哗啦啦一阵巨响,温森特连同画架一起摔在了地板上。
他躺在画架上,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他不感到身子不适,也许因为画架的原因他没有受伤,但是,他觉得心灵深处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被撞碎了,就像他的画架一样残缺不全。
土豆的焦糊味把他牵引起来,他慢慢地爬过去,把滚烫的黑糊糊的土豆从火上一把抓过来,丢到嘴里嚼着。他忍受着口腔内被烫灼的巨大痛楚,直到麻木,眼泪抑制不住拼命突破眼眶往外涌,但是他把它堵在里面,所以他的眼里放着光。那个土豆的作用再不是充饥,而是成为某种象征,被温森特嚼碎了。
这天西恩没有回来,倒是一个政府的估税人来了,他上个月来过一次。他跨进门的原因大概是门没有关,他在屋里四处扫了一眼,他对这个家徒四壁的大方格子颇有印象,然后他说:“对不起,我忘记我来过这里了。”那神态是他永远不会再一次犯错误。
第三天克里斯蒂回来了,带回了一小片面包。温森特躺在床上已经不能动弹,这种情景使她哭泣不止。“对不起,我不该离开你,温森特。”
“没什么,”温森特有气无力地说,他把手放在她的头上,抚摸着她的头发,“我得离开海牙了,西恩。”
“是的,……我知道。”
“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到德仑特或者纽南。”
“我们先不谈这个,好吗?”克里斯蒂擦了一把眼泪,“你应该振作起来,我记得没有什么东西能打垮你的。”
这句话使温森特从床上撑了起来,他握住克里斯蒂的手说:“谢谢你,西恩。”
9. 再见,海牙
温森特还是决定离开海牙。
温森特办好了一张为期一年的通行证,他可以持证去他想要去的地方。他把第一站放在边远小镇德仑特。
离别海牙对温森特来说是一件很伤感的事,西恩和她的孩子尤其使他心碎。
打点行李的时候,克里斯蒂在一旁偷偷地抹眼泪,小家伙手脚并用从地板上爬过来,抓着温森特的衣角,高兴得咯咯咯笑,温森特把他搁在自己的膝盖上,用胡子蹭他的小脸蛋。“叫爸爸,我的孩子!”他说,同时眼泪就出来了。
他决定去看看毛威和戴尔斯蒂格,他们毕竟曾经帮助过他。事有凑巧,那天毛威在家里举行一次聚会,戴尔斯蒂格、魏森勃鲁赫、德·布克等人都在,屋子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毛威正在表演他的绝活:他模仿着他的朋友们的形象,把大家逗得开怀大笑。
温森特的到来使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他破旧的服饰与整个房间极不协调。只有杰特表姐邀他入座。
“我是来告别的,我得走了。”温森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说,“我衷心地谢谢大家两年来对我的帮助。”
毛威给温森特斟了一杯酒,“祝你好运,温森特。”他顿了一下,
“也许我过去有些事情做得过分了,请原谅。”
温森特感到鼻子一酸,他的眼皮急速地眨动,一种悲壮的情绪涌上来。他仰起脖子把酒干了。
戴尔斯蒂格说话了:“你认为你离开好吗?”
温森特再也无法控制,他冲口而出:“因为你们认为我离开好,所以我就离开。”说完把酒杯放下,“也许我会回来的,再见了,先生们!”
站在火车上,温森特向送行的克里斯蒂挥着手,同时也向这个性格复杂的城市挥着手:再见,海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