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王子羡臣于景公(1),以重駕(2),公觀之而不說也。嬖人嬰子欲觀之(3),公曰:“及晏子寢病也。”居囿中臺上以觀之,嬰子說之,因為之請曰:“厚祿之!”公許諾。晏子起病而見公,公曰:“翟王子羡之駕,寡人甚說之,請使之示乎(4)?”晏子曰:“駕御之事,臣無職焉。”公曰:“寡人一樂之,是欲祿之以萬鍾,其足乎(5)?”對曰:“昔衛士東野之駕也(6),公說之,嬰子不說,公曰不說(7),遂不觀。今翟王子羡之駕也,公不說,嬰子說,公因說之;為請,公許之,則是婦人為制也。且不樂治人,而樂治馬,不厚祿賢人,而厚祿御夫(8)。昔者先君桓公之地狹于今(9),修法治,廣政教,以霸諸侯。今君,一諸侯無能親也(10),歲凶年饑(11),道途死者相望也。君不此憂恥,而惟圖耳目之樂,不修先君之功烈(12),而惟飾駕御之伎,則公不顧民而忘國甚矣(13)。且詩曰:‘載驂載駟,君子所誡(14)。’夫駕八,固非制也(15),今又重此,其為非制也,不滋甚乎!且君苟美樂之,國必眾為之,田獵則不便,道行致遠則不可,然而用馬數倍(16),此非御下之道也。淫于耳目,不當民務(17),此聖王之所禁也。君苟美樂之,諸侯必或效我,君無厚德善政以被諸侯,而易之以僻,此非所以子民、彰名、致遠、親鄰國之道也(18)。且賢良廢滅,孤寡不振,而聽嬖妾以祿御夫以蓄怨(19),與民為讎之道也。詩曰:‘哲夫成城,哲婦傾城(20)。’今君不免成城之求(21),而惟傾城之務,國之亡日至矣。君其圖之!”公曰:“善。”遂不復觀,乃罷歸翟王子羡,而疏嬖人嬰子。(1) 孫星衍云:“翟王之子名羡。” (2) 盧文弨云:“‘以’下似當有‘干景公’三字。” ◎蘇輿云“‘干’‘于’形近,此疑傳寫者誤以‘干’為‘于’,遂謬加‘臣’字於上耳。‘臣’字當衍,盧臆增,未可從。” ◎于鬯云“‘駕’下當有‘八’字,蓋即因‘公’字上首正‘八’字,傳寫脫去一‘八’字耳。下文云‘夫駕八固非制也,今又重此,其為非制不滋甚乎’,則此文作‘以重駕八’顯甚。重駕八者,即駕八而又重之,謂十六馬也。第曰‘以重駕’,則義不白。” (3) 孫星衍云:“嬰子,景公之妾也。” (4) 陶鴻慶云:“‘乎’當為‘子’字之誤,故晏子曰‘駕御之事,臣無職焉’。” ◎則虞案:示,猶寘也,陳也,使翟王子羨陳之,作“乎”義通。 (5) 陶鴻慶云:“‘一’疑為‘美’之壞字,下文云‘且君苟美樂之,國必眾為之’,又云‘君苟美樂之,諸侯必或效我’,並其證。” ◎則虞案:黃本上方校語云:“‘是’下疑脫‘以’字,”非也。如有“以”字,與“其足乎”語氣不合。“是”字恐衍文。歸有光評點本自“欲”字截讀,義亦通。 (6) 孫星衍云:“衛國之士姓東野,荀子哀公篇:‘定公問於顏淵曰:“東野子之善馭乎?”’又曰:‘東野畢之馬失,’未知即其人否。” (7) 盧文弨云:“‘曰’訛。” ◎黃以周云:“‘曰’字誤。元刻本作‘因’。” ◎則虞案:黃說非是。元刻本作“曰”,不作“因”,作“因”者,吳勉學本如是。活字本、嘉靖本、綿眇閣本、子彙本、凌本、楊本皆作“曰”,不作“因”,以文氣觀之,作“曰”者意自順。“公曰不說”者,非實不說,因嬰子之不說而詭稱曰不說;下云“公因說之”,公初不悅,因嬰子而說之,為請厚祿而許之,故用“因”字,義各有當,情意自見。此“曰”字非訛。 (8) 則虞案:此句有二讀:楊慎、歸有光自“御”字截;凌本自“夫”字截,是也。下云“以祿御夫以蓄怨”是“御夫”連文之證。 (9) 孫星衍云:“‘狹’當為‘陝’,說文‘隘也,’玉篇‘陝’作‘狹’。” (10)則虞案:自“君”字逗,“一”疑衍文。 (11)黃以周云:“‘飢’當從元刻作‘饑’。” ◎則虞案:活字本、楊本、凌刻、歸有光評本、吳本、指海本皆作“饑”。 (12)則虞案:黃本“先君”作“先王”。 (13)則虞案:上下文皆稱“君”,不稱“公”,此“公”字當為“君”字之誤。 (14)孫星衍云:“小雅采菽之詩,‘誡’作‘屆’,箋:‘極也。’按:當從此。說文:‘誡,敕也。’” ◎王念孫曰“按孫說非也。晏子引詩亦作‘屆’,今作‘誡’者,俗音亂之也。‘屆’者,至也,‘君子所屆’者,君子至也,‘所’,語詞耳。(說見釋詞。按‘君子’,謂來朝之諸侯也。鄭箋:‘屆,極也,諸侯將朝王則驂乘,乘四馬而往,此之服飾,君子法制之極也。’與詩意不合。)若改‘屆’為‘誡’,而訓為誡敕,則其不可通者有二:‘屆’字以由為聲(‘由’古,‘塊’字,於古音屬至部),於古音屬至部,其上聲則為旨部,其入聲則為質部。詩中用‘屆’字者,小雅節南山與‘惠’、‘戾’、‘闋’為韻,小弁與‘嘒’‘淠’‘寐’為韻,采菽與‘淠’、‘嘒’、‘駟’為韻,大雅瞻?與‘疾’為韻。以上與‘屆’為韻之字,古音皆在至部。若‘誡’字則以‘戒’為聲,于古音屬志部,其上聲則為止部,其入聲則為職部。詩中用‘戒’字者,小雅采薇與‘翼’、‘服’、‘棘’為韻,大田與‘事’、‘耜’、‘畝’為韻,大雅常武與‘國’為韻,易震象傳與‘得’為韻,楚辭天問與‘代’為韻。以上與‘戒’為韻之字,古音皆在志部。此兩部之音,今人讀之相近,而古音則絕不相通,至於老莊諸子,無不皆然。此非精于三代兩漢之音者,固不能辨也。今改‘屆’為‘誡’也,則與‘淠’‘嘒’、‘駟’之音不協。此其不可通者一也。下文云:‘夫駕八,固非制也,今又重此,其為非制也,不滋甚乎。’是晏子之意,謂古之諸侯所駕不過四馬,今駕八則非制矣,況又倍之乎。故引詩‘載驂載駟’云云以諫也。若云‘載驂載駟,君子所誡’,則三馬、四馬亦當誡矣,三馬四馬當誡,則諸侯但可駕兩馬矣,豈其然乎!此其不可通者二也。檢王伯厚詩考所載異字。曾無‘君子所誡’之文,蓋伯厚所見本尚未誤作‘誡’也,乃反以子書中之誤字為是,而以經文為非,見異思遷而不顧其安,是惑也。” ◎蘇輿云:“王說是。馬瑞辰釋詩引此,遂據以為假借字,殆不然歟!” (15)則虞案:“八固非制也”者,謂古無此制也。夏制,天子始六馬,荀卿言“六馬仰秣”,公羊言“天子駕六”,白虎通言天子之馬六,示有事于天地四方。蓋言夏制也。商周損之以四,商頌“八鸞鎗鎗”,詩車攻、吉日“四牡龐龐”,“四牡孔阜”,皆天子之事也。後世又復用六馬。史記稱始皇以水數制乘六馬,西京賦“天子駕雕軫六駿”,是後世之制亦無八馬,故曰非制。 (16)則虞案:諸侯之大夫,大事駕四,詩采虯言方叔,曰“乘其四騏”,四牡言使臣,曰“四牡騑騑,不嫌與天子諸侯同數。惟天子乘龍,諸侯乘騋,大夫乘駒,是其異耳。大夫小事駕二,左襄二十七年傳“陳成子以乘車兩馬賜顏涿聚之子,晏子解右驂以遺越石是也。此云“國必眾為之”者,言大夫以上皆效之用十六馬也。“用馬數倍”者,言大夫四馬,今用十六馬,則增馬四倍,故云。 (17)張純一引墨子非命中篇“昔者三代之暴王,不繆其耳目之淫,不顧其國家百姓之政”,義同。 (18)陶鴻慶云:“‘遠’下疑脫‘人’字。” (19)劉師培校補云:“‘以’疑‘此’訛。” ◎陶鴻慶云“‘蓄怨’上當有“此所”二字,上文云‘此非所以子民、彰名、致遠、親鄰國之道也’,詞有反正,而文例正同。” (20)孫星衍云:“大雅瞻?之詩。” ◎則虞案:晏子春秋引詩與毛詩多合,說已見前。魯詩‘哲’作‘悊’,列女傳、漢書谷永傳引瞻?皆作‘悊’,此作‘哲’,亦毛詩文。 (21)盧文弨云:“元刻作‘免’,疑是‘克’誤。” ◎黃以周引俞樾說云:“‘免’疑作‘勉’。” ◎則虞案:活字本、嘉靖本、吳刻本皆作“免”,吳勉學本、子彙本、楊本、凌本、歸評本、皆作為“思”。作“思”義亦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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