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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留第四十
 

  留,稽留也,言賢儒稽留難進。盼遂案:“狀”者,原起也。本篇云:“賢儒遲留,皆有狀故。狀故云何?學多道重,為身累也。”狀留之義,此數語揭盡之矣。

  論賢儒之才,既超程矣。即超奇篇所論。世人怪其仕宦不進,官爵卑細。以賢才退在俗吏之後,信不怪也。“不”疑當作 “可”。盼遂案:當是“信可怪也”。“可”字行書與 “不”相近而訛。夫如是,而適足以見賢不肖之分,睹高下多少之實也。“而”猶“乃” 也。

  龜生三百歲,大如錢,游于蓮葉之上。玉策記(抱樸子對俗篇引。)曰:“千歲之龜,五色具焉。其額上兩骨起,似角。浮于蓮葉之上,或在叢蓍之下,其上時有白云蟠施。”史記龜策傳:“江南父老云:龜千歲乃游蓮葉之上。”博物志又云:“龜三千歲,游于蓮葉。巢於卷耳之上。”此云“三百歲”,數並差異,蓋各紀所聞耳。三千歲青邊緣,巨尺二寸。公羊定八年傳:“龜青純。”注:“純,緣也,謂緣甲□也。千歲之龜青髯。”禮記樂記:“青黑緣者,天子之寶龜也。”漢書食貨志:“元龜,岠冉長尺二寸。”孟康曰:“冉,龜甲緣也。岠,至也。度背兩邊緣尺二寸也。”褚補史記龜策傳:“龜千歲乃滿尺二寸。”御覽九三一引作“三千歲則青邊有距”,疑失其義。蓍生七十歲生一莖,七百歲生十莖。洪範五行傳曰:(曲禮上疏。)“蓍生百年,一本生百莖。” 說文:“蓍,蒿屬也,生千歲三百莖。”博物志亦云“ 一千歲而三百莖”,與許說同。陸機草木疏云:“似藾蕭,青色,科生。”神靈之物也,故生遲留,孫曰:此書每以“遲留”連文。曲禮疏引作“神靈之物,故生遲也”,亦通。暉按:陸氏周易音義(說卦第九。)引此文與孔疏同。御覽九九七引“物”下亦無“也” 字。曆歲久長,故能明審。注蔔筮篇。實賢儒之在世也,“實” 字疑衍。猶靈蓍、神龜也。計學問之日,固已盡年之半矣。銳意於道,遂無貪仕之心。及其仕也,純特方正,無員銳之操。“員”讀“圓”。故世人遲取進難也。針錐所穿,無不暢達。使針錐末方,穿物無一分之深矣。賢儒方節而行,無針錐之銳,固安能自穿,取暢達之功乎?

  且驥一日行千里者,無所服也,服,負也。使服任車輿,魯語韋注:任,負荷也。駑馬同盼遂案: “任車”,載重之車,亦謂之役車也。“輿”當為“與 ”之誤。言驥服重車則不能一日千里,與駑馬同也。音。“音”字疑誤。驥曾以引鹽車矣,盼遂案:“音”當為“昔”之誤字。垂頭落汗,行不能進。鹽鐵論訟賢篇:“騏驥之挽鹽車,垂頭於太行。”伯樂顧之,王良禦之,伯樂有二,一秦穆公時,一趙簡子時。王良,郵無恤也。謂即伯樂,非。注詳命義篇。空身輕馳,故有千里之名。今賢儒懷古今之學,負荷禮義之重,內累於胸中之知,外劬於禮義之操,“劬”,元本作“拘”,朱校同,疑是。不敢妄進苟取,故有稽留之難。無伯樂之友,不遭王良之將,謂無薦舉徵用。“將 ”,郡守也。下並同。安得馳于清明之朝,立千里之跡乎?

  且夫含血氣物之生也,行則背在上,而腹在下;其病若死,則背在下,而腹在上。何則?背肉厚而重,腹肉薄而輕也。賢儒、俗吏,並在當世,有似於此。將明道行,則俗吏載賢儒,賢儒乘俗吏。將闇道廢,則俗吏乘賢儒,賢儒處下位,猶物遇害,腹在上而背在下也。且背法天而腹法地,生行得其正,故腹背得其位;病死失其宜,故腹反而在背上。非唯腹也,凡物僕僵者,足又在上。“又”疑當作“必”。賢儒不遇,僕廢於世,踝(躁)足之吏,“ 踝足”無義。朱校元本“踝”作“躁”,是。說文:“ 躁,疾也。”內則:“狗赤股而躁。”疏云:“躁謂舉動急躁。”皆在其上。

  東方朔曰:“目不在面而在於足,救昧(眯)不給,能何見乎?”先孫曰:“昧”當為 “眯”,形近而誤。說文目部云:“眯,草入目中也。 ”暉案:未知何出。群書治要引屍子明堂篇云:“目在足下,則不可以視矣。”與朔語意同。汲黯謂武帝曰:“陛下用吏,如積薪矣,後來者居上。”見史記本傳。原汲黯之言,察東方朔之語,獨以非俗吏之得地,賢儒之失職哉?孫曰:“以非”當從元本作“非以”。故夫仕宦,失地難以觀德,得地難以察不肖。名生於高官,而毀起於卑位。卑位,固嘗賢儒之所在也。遵禮蹈繩,脩身守節,在下不汲汲,故有沉滯之留。沉滯在能自濟,“ 在”當作“不”。故有不拔之扼。其積學於身也多,故用心也固。俗吏無以自修,身雖拔進,利心搖動,則有下道侵漁之操矣。“侵漁”注量知篇。

  楓桐之樹,生而速長,故其皮肌不能堅剛。意林引“肌”作為“ □”。(此據張刻本。周廣業注本作“肌”。)說文云:“□,小耎易斷也。”則以作“ □”義長。樹檀以五月生葉,孫曰:“樹檀”疑當作“檀樹”。暉按:日抄引已與今本同。意林引作“檀欒”,疑是。沈括補筆談三云:“欒有二種:樹生,其實可作數珠者,謂之木欒。即本草‘ 欒花'是也。叢生,可為杖棰者,謂之牡欒。又名黃金。即本草‘牡荊'是也。”按:“欒”蓋即沈氏所謂“ 牡欒”,可作杖棰者。檀亦堅韌之木,其材中車輻。詩魏風伐檀:“坎坎伐檀兮。”下云“伐輻”、“伐輪” ,變文也。(戴震毛詩考正說。)盼遂案:“樹檀”仍言“檀”也。詩鄭風:“將仲子兮,無折我樹檀。”小雅鶴鳴:“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傳云:“何樂於彼園之觀乎,尚有樹檀而下其蘀。”是皆以“樹檀”為一名稱。仲任所本,殆出於此。黃氏日抄引作“樹檀”,孫氏舉正謂“樹檀”當是“檀樹”,大非。意林引此文亦刪“樹”字。後彼春榮之木,日抄引“彼”作“於”,疑是。其材彊勁,車以為軸。殷之桑穀,七日大拱,長速大暴,故為變怪。詳異虛篇。大器晚成,寶貨難售也。今從錢、黃、王本作“也”。朱校元本、通津、天啟、程榮本並作“者”。盼遂案:“者”字涉下句“者”字而衍。此敘述語,非起下之辭。不崇一朝,崇,終也。輒成賈者,菜果之物也。是故湍瀨之流,沙石轉而大石不移。何者?大石重而沙石輕也。沙石轉積于大石之上,大石沒而不見。賢儒俗吏,並在世俗,有似於此。遇闇長吏,錢、黃、王本作 “長史”,非也。“長吏”本書常語。別通篇:“將相長吏。”本篇下文云:“咎在長吏不能知賢。”又云: “長吏力劣,不能用也。”“長吏”注感虛篇。轉移俗吏,超在賢儒之上,賢儒處下,受馳走之使,至或岩居穴處,沒身不見。咎在長吏不能知賢,而賢者道大,力劣不能拔舉之故也。謂長吏力劣。

  夫手指之物器也,此義不通。“ 指”疑為“於”形訛,(“於”或作“□”。)又誤奪在“之”字上。盼遂案:“之”字當為“於”訛,隸書 “於”作“□”,易誤作“之”字。度力不能舉,則不敢動。賢儒之道,非徒物器之重也。是故金鐵在地,焱(猋)風不能動,孫曰:“焱”當作“猋”,下同。暉按:漢書韓長孺傳:“至如猋風。 ”注:“猋,疾風也。”猋、飄字同。爾雅:“迥風為飄。”月令“飄”作“猋”。焱,火華也,非其義。毛芥在其間,飛揚千里。 揚”,通津、天啟本從“木”,誤。今據宋殘卷、錢、黃、王、鄭本正。夫賢儒所懷,其猶水中大石、在地金鐵也。其進不若俗吏速者,長吏力劣,不能用也。毛芥在鐵石間也,一口之氣,能吹毛芥,非必焱(猋)風。俗吏之易遷,猶毛芥之易吹也。故夫轉沙石者,湍瀨也;飛毛芥者,焱(猋)風也。活水洋風,洋風,和風也。趙注孟子: “洋洋,舒緩貌。”盼遂案:“活水”下宜有“沙石不轉”四字,今脫。下文“猛水之轉沙石,焱風之飛毛芥 ”,正承此二句為言。毛芥〔沙石〕不動。“ 毛芥”下脫“沙石”二字。上下文俱以“毛芥”、“沙石”並言。“毛芥不動”,承“洋風”為文。“沙石不動”,承“活水”為文。無道理之將,用心暴猥, 孫曰:“猥”即“畏”之借字。說文: “畏惡也。”是其義。察吏不詳,遭以好遷,妄授官爵,猛水之轉沙石,焱(猋)風之飛毛芥也。是故毛芥因異風而飛,沙石遭猛流而轉,俗吏遇悖將而遷。

  且圓物投之於地,東西南北,無之不可,策杖叩動,才微輒停。方物集地,壹投而止,及其移徙,須人動舉。“舉”,元本作“之”,朱校同。賢儒,世之方物也,其難轉移者,其動須人也。鳥輕便於人,趨遠,人不如鳥,然而天地之性人為貴。蝗蟲之飛,能至萬里,麒麟須獻,乃達闕下;然而蝗蟲為災,麒麟為瑞。麟有四足,尚不能自致,人有兩足,安能自達?故曰:“鷰飛輕於鳳皇,兔走疾于麒麟,□ 躍躁於靈龜,蛇騰便於神龍。”蓋引傳文,未知何出。

  呂望之徒,白首乃顯;說苑雜言篇:“呂望行年五十,賣飯棘津;(“飯”今作“食於 ”,依御覽八五0引。)行年七十,屠牛朝歌;行年九十,為天子師。”百里奚之知,明于黃發。秦誓曰:“雖則云然,尚猶詢茲黃發,則罔所愆。”漢書李尋傳,尋說王根曰:“昔秦穆公說諓諓之言,任仡仡之勇,身受大辱,社稷幾亡,悔過自責,思惟黃發,任用百里奚。”曲禮:“故君子式黃發。”疏:“黃發,太老人也。人初老則發白,太老則發黃。”御覽四0四引新論曰:“ 周之太公,秦之百里,雖咸有天才,然皆年七十餘乃升為王霸師。”深為國謀,因為王輔,皆夫沉重難進之人也。輕躁早成,禍害暴疾,故曰:“其進銳者,退速。”見孟子盡心下。陽溫陰寒,曆月乃至;災變之氣,一朝成怪。故夫河冰結合,非一日之寒;積土成山,非斯須之作。 樂記注:“斯須,猶須臾也。”幹將之劍,久在鑪炭,銛鋒利刃,百熟煉厲。久銷乃見“ 熟”,元本作“熱”,朱校同。案:率性篇云:“試取束下直一金之劍,更熟鍛煉,足其火,齊其銛,猶千金之劍。”字亦作“熟”。作留,成遲故能割斷。肉暴長者曰腫,泉暴出者曰湧,酒暴熟者易酸,“ 熟”,元本作“熱”,朱校同。醢暴酸者易臭。盼遂案:二語有誤。御覽卷八百六十六醯類引博物志曰: “酒暴熟者酢,醢酸者易□。”案:博物志二語當是“ 酒暴熟者易酢,醯暴酸者易臭。”蓋此二語引入醯類,不可與醯無干,且“醢”亦非酸性故也。則論衡此文正可借御覽訂之。疑博物志所云,即本于仲任之書也。由此言之,賢儒遲留,皆有狀故。狀故云何?學多道重,為身累也。

  草木之生者濕,濕者重;死者枯,〔枯者輕〕。枯而輕者易舉,濕而重者難移也。孫曰:“死者枯”下,疑脫“枯者輕”一句。然〔 能〕元氣所在,在生不在枯。“然 ”下舊校曰:“一有‘能'字。”吳曰:有“能”字是也。“能”讀為“而”。此書“而”、“能”多互用。本無“能”字者,淺人不了而妄刪之。是故車行于陸,船行於溝,其滿而重者行遲,空而輕者行疾。先王之道,載在胸腹之內,宋殘卷“腹”作 “中”,朱校同。其重不徒船車之任也。任重,其取進疾速,難矣。“重”,宋殘卷作“ 貴”,朱校同。疑此文本作“責其取進疾速,難矣”。 “任”字衍,“責”、“貴”形誤,今本又改“ 貴”為“重”。竊人之物,其得非不速疾也,然而非其有,得之非己之力也。世人早得高官,非不有光榮也,而屍祿素餐之謗,喧嘩甚矣。 “祿”,朱校元本作“位”。

  且賢儒之不進,將相長吏不開通也。不開通,謂不薦拔也。漢書李尋傳:“人人自賢,不務於通人。”農夫載谷奔都,賈人齎貨赴遠,皆欲得其願也。如門郭閉而不通,津梁絕而不過,雖有勉力趨時之勢,奚由早至以得盈利哉?長吏妒賢,不能容善,不被鉗赭之刑,幸矣,漢書高祖紀注:“ 鉗,以鐵束頭也。”酷吏義縱傳注,服虔引律:“諸囚徒私解脫桎梏鉗赭,加罪一等。”焉敢望官位升舉,道理之早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