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紀第八十五
 

  抱樸子自敘篇云:“昔王充年在耳順,道窮望絕,懼身名之偕滅,故自紀終篇。”

  王充者,會稽上虞人也,字仲任。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元本“ 姓”上空一字,朱校元本“城”下空二字,無“一”字,則此有脫文。韓愈後漢三賢贊孫注云:“其先魏郡元城人。”當即本此。按王莽傳,莽封曾祖翁孺為孺王,于魏郡元城,為元城王氏。然則,仲任與莽同族也?盼遂案:漢書百官公卿表:“元帝初元三年,丞相司直南郡李延壽。”蕭望之傳有丞相司直□延壽,是李延壽一姓□。漢書功臣侯表陳武,文紀作柴武,臣瓚注以為二姓。一人二姓。殆兩京時有此風尚歟?一幾世嘗從軍有功, “孫一”二字誤。封會稽陽亭。一歲倉卒國絕,“國”,元本作“道” ,朱校同。因家焉,以農桑為業。世祖勇任氣,卒咸不揆於人。歲凶,橫道傷殺,怨讎眾多。會世擾亂,恐為怨讎所擒,朱校元本作“害”。祖父泛舉家簷載,“簷”,朱校元本從“ □”。就安會稽,留錢唐縣,以賈販為事。元本作“業”,朱校同。生子二人,長曰蒙,少曰誦,誦即充父。祖世任氣,至蒙、誦滋甚,故蒙、誦在錢唐,勇勢淩人。末複與豪家丁伯等結怨,元本“末”作“本”,“伯”作“某”,朱校同。先孫曰:“本”疑“卒”之誤。盼遂案:孫詒讓曰:“案元本 ‘末'作‘本',‘伯'作‘某'。‘本'疑‘卒'之誤。”孫校非也。末字不誤,末者對上在會稽橫道殺傷,在錢唐任氣滋甚為言,故云末,以言後日之事也。舉家徙處上虞。十七史商榷曰:“王充傳:‘充少孤,鄉里稱孝。'案:充自紀篇曆詆其祖父之惡,恐難稱孝。”史通序傳篇、惠棟于後漢書本傳補注、錢大昕養新錄並詆訶之。暉按:王褒集僮約,注云: “漢時官不禁報怨。”(引見御覽。)桓譚疏曰:“今人相殺傷,雖已伏法,而私結怨讎,子孫相報,後忿深前,至於滅戶殄業,而俗稱豪健,故雖怯弱,猶勉而行之。”是世風所尚,非可謂其意在詆毀也。

  建武三年,充生。為小兒,與儕倫遨戲,不好狎侮。儕倫好掩雀、捕蟬,戲錢、林熙,充獨不肯。先孫曰:“林熙”,“林”疑當作“休”,“熙”與“媐 ”通。(說文女部云:“媐,說樂也。”)“ 戲錢”蓋即“意錢”,後漢書梁冀傳李注引何承天纂文云:“詭億一曰射意,一曰射數,即攤錢也。”孫曰:孫詒讓謂“林”疑當作“休”,非也。“掩雀、捕蟬,戲錢、林熙”,乃四種遊戲之名。林熙者,即攀援樹木之戲也。淮南子脩務篇云:“木熙者,舉梧檟,據句枉。”高注:“熙,戲也。舉,援也。梧桐、檟梓皆大木也。句枉,曲枝也。”又云:“木熙者非眇勁。”高注:“眇,絕也,言其非能自有絕眇之強力也。”淮南子“木熙”,論衡“林熙”,其義一也。若改為“休”,失其旨矣。誦奇之。六歲教書,恭願仁順,禮敬具備,矜莊寂寥,有巨人之志。“ 巨”舊作“臣”,鄭本同,今依錢、黃、王、崇文本正。父未嘗笞,母未嘗非,十駕齋養新錄七曰:充傳云:“充少孤。”按此文,不云“少孤”也。閭裏未嘗讓。八歲出於書館,書館小僮百人以上,皆以過失袒謫,元本作“相摭 ”,朱校同。或以書醜得鞭。充書日進,又無過失。手書既成,辭師受論語、尚書,日諷千字。經明德就,謝師而專門,援筆而眾奇。所讀文書,亦日博多。才高而不尚苟作,口辯而不好談對,非其人,終日不言。其論說始若詭於眾,極聽其終,眾乃是之。以筆著文,亦如此焉;操行事上,亦如此焉。在縣位至掾功曹,後漢書百官志:“郡國及縣,諸曹皆置掾史。”又曰:“ 功曹主選署功勞。”注引漢書音義曰:“正曰掾,副曰屬。”在都尉府位亦掾功曹,百官志:“每屬國置都尉一人,比二千石。”漢官解故曰:“都尉,郡各一人,副佐太守,言與太守俱受銀印部符之任,為一郡副將。然俱主其武職,不預民事。舊時常以八月都試講習其射力,以備不虞,皆絳衣戎服,示揚威武,折沖厭難者也。”(書抄六三。)在太守為列掾五官功曹行事,百官志:“ 每郡置太守一,二千石。”“行事 ”,程本作“從事”,誤。續漢書百官志五:“郡守都尉皆置諸掾史。”本注曰:“有功曹,主選署功勞;有五官掾,署功曹及諸曹事。”“列掾五官”,猶言列為五官掾也。“功曹行事”,蓋即署功曹事。入州為從事。百官志:“每州皆有從事史。” 續漢志:郡國有從事,主督文書,察主非法,皆州自辟除,故通為百石。不好徼名於世,不為利害見將。 “將”猶“從”也。言不為利害動。常言人長,希言人短。專薦未達,解已進者過。及所不善,亦弗譽;有過不解,亦弗複陷。能釋人之大過,亦悲夫人之細非。“夫”,元本作“忘”,朱校同。疑當作“亦忘人之細非”,與“能釋人之大過 ”句法一律。校者改“忘”作“夫”,不知“悲”即“ 忘”之偽衍也。好自周,不肯自彰,勉以行操為基,恥以材能為名。眾會乎坐,不問不言;賜見君將,不及不對。在鄉里,慕蘧伯玉之節;在朝廷,貪史子魚之行。論語衛靈公篇:“子曰: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集解孔曰:“史魚,衛大夫史□也。”左襄二十九年傳“史□”,杜注:“ 史魚。”杜氏世族譜:“衛雜人史□。”蓋□名,魚其字。見汙傷,不肯自明;位不進,亦不懷恨。貧無一畝庇身,志佚于王公;賤無鬥石之秩,意若食萬鐘。 類要二六鄉閭高士類、貧類引“庇身” 並作“之貲”,疑是。又“志佚于王公”與“意若食萬鐘”兩句先後次倒。得官不欣,失位不恨。處逸樂而欲不放,居貧苦而志不倦。淫讀古文,甘聞異言。世書俗說,多所不安,幽處獨居,考論實虛。舊本段。

  充為人清重,遊必擇友,不好苟交。所友位雖微卑,年雖幼稚,行苟離俗,必與之友。好傑友雅徒,不泛結俗材。俗材因其微過,蜚條陷之,盼遂案:後漢書宦者傳:“競欲咀嚼,造作飛條。”章懷太子注:“飛條,飛書也。”案:殆如今世之匿名信,明季之沒名揭帖矣。然終不自明,亦不非怨其人。或曰:“有良材奇文,無罪見陷,胡不自陳?羊勝之徒,摩口膏舌;鄒陽自明,入獄複出。羊勝讒鄒陽,注超奇篇。苟有全完之行,不宜為人所缺;既耐勉自伸,不宜為人所屈。”答曰:不清不見塵,不高不見危,不廣不見削,不盈不見虧。士茲多口, 孟子盡心下:“士憎茲多口。”為人所陷,蓋亦其宜。好進故自明,憎退故自陳。吾無好憎,故默無言。羊勝為讒,或使之也;鄒陽得免,或拔之也。孔子稱命,孟子言天,偶會篇曰:“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孫,孔子稱命;魯人臧倉讒孟子于平公,孟子言天。”吉凶安危,不在於人。昔人見之,故歸之於命,委之于時,浩然恬忽,無所怨尤。福至不謂己所得,禍到不謂己所為。故時進意不為豐,時退志不為虧。不嫌虧以求盈,不違險以趨平;不鬻智以幹祿,不辭爵以吊名;盼遂案:“吊名”當是“釣名”之誤。漢書公孫弘傳:“ 飾詐欲以釣名。”師古曰:“釣,取也。言若釣魚。”則“釣名”正與“幹祿”相對。不貪進以自明,不惡退以怨人。同安危而齊死生,鈞吉凶而一敗成,遭十羊勝,謂之無傷。動歸於天,故不自明。舊本段。

  充性恬澹,不貪富貴。為上所知,拔擢越次,不慕高官。不為上所知,貶黜抑屈,不恚下位。比為縣吏,無所擇避。或曰:“心難而行易,好友同志,仕不擇地,濁操傷行,世何效放?”答曰:可效放者,莫過孔子。孔子之仕,無所避矣。為乘田委吏,無於邑之心; 孟子萬章下:“孔子嘗為委吏矣,曰:會計當而已矣。嘗為乘田矣,曰:牛羊茁壯長而已矣。 ”注:“委吏,主委積倉庾之吏也。乘田,苑囿之吏也,主六畜之芻牧者也。”為司空相國,無說豫之色。史記孔子世家曰:“孔子由中都宰為司空,由司空為大司寇,由大司寇行攝相事。”舜耕曆山,若終不免;史記五帝紀:“舜耕曆山,曆山之人皆讓畔。”盼遂案:孟子盡心下篇: “舜之飯糗茹草也,若將終身焉。”仲任此處,正同孟意。若世說新語排調篇:“劉夫人戲謂謝安曰:‘大丈夫不當如此乎?'安乃捉鼻曰:‘但恐不免耳。'”則自謂不免于富貴,與論衡謂舜不免,自指貧賤而言,固自不同。及受堯禪,若卒自得。憂德之不豐,不患爵之不尊;恥名之不白,不惡位之不遷。垂棘與瓦同櫝,公羊僖二年傳:“垂棘之白璧。”注:“垂棘,出美玉之地。”呂氏春秋權勳篇高注:“垂棘,美玉所出之地,因以為名。”明月與礫同囊, 淮南覽冥篇高注:“隋俟之珠,蓋明月珠也。”許慎淮南子注:“夜光之珠,有似明月,故曰明月也。”高以隋侯為明月,許以夜光為明月,兩說不同。始皇逐客,李斯上書曰:“ 有隋和之寶,垂明月之珠。”則斯不以隋侯為明月。班固四都賦:“ 隨侯、明月,錯落其間;懸黎、垂棘,夜光在焉。”則固不以夜光為明月,亦不以隋侯為明月,而別為三。苟有二寶之質,不害為世所同。世能知善,雖賤猶顯;不能別白,雖尊猶辱。處卑與尊齊操,位賤與貴比德,斯可矣。舊本段。

  俗性貪進忽退,收成棄敗。充升擢在位之時,眾人蟻附;廢退窮居,舊故叛去。志俗人之寡恩,齊曰:“志”疑是“恚”之壞字。故閒居作譏俗節義十二篇。冀俗人觀書而自覺,故直露其文,集以俗言。或譴謂之淺。答曰:以聖典而示小雅,“ 雅”疑當作“稚”。盼遂案:“小雅”之“雅”,古祇作“牙”,小兒之稱也。後漢書崔駰傳云:“甘羅以童牙而報趙。”章懷太子注:“童牙,謂幼小也。”後加子旁作“□”。集韻九麻:“吳人呼赤子曰□子。”“ 牙”與“吾”古同音,故古籍亦作“吾子”。管子海王篇:“吾子食鹽二升少半。”房玄齡注:“吾子,謂小男小女也。”今中國江、淮之域,尚多呼小兒為小牙者。論衡之“小雅”,自系當時之習語矣。又案:“稚” 字形與“雅”近,此“小雅”或亦“小稚”之誤爾。以雅言而說丘野,不得所曉,無不逆者。故蘇秦精說于趙,而李兌不說;趙策一:蘇秦說李兌曰:“願見於前,口道天下之事。”李兌曰:“先生以鬼之言見我則可,若以人之事,兌盡知之。”蘇秦曰:“ 臣固以鬼之言見君,非以人之言也。”李兌見之。蘇秦曰:“今日臣之來也暮,後郭門,藉席無所得,寄宿人田中,傍有大叢。夜半,土梗與木梗鬥曰:‘汝不如我,我者乃土也。使我逢疾風淋雨,壞沮,乃複歸土。今汝非木之根,則木之枝耳。汝逢疾風淋雨,漂入漳、河,東流至海,氾濫無所止。'臣竊以為木梗勝也。今君殺主父而族之,君之立于天下,危於累卵。君聽臣計則生,不聽臣計則死。”李兌曰:“先生就舍,明日複來見兌也。”蘇秦出。李兌舍人謂李兌曰:“君能聽蘇公之計乎?”李兌曰:“不能。”舍人曰:“君即不能,願君堅塞兩耳,無聽其談也。”明日複見,終日談而去。舍人出送蘇君,蘇秦謂舍人曰:“昨日我談粗而君動,今日精而君不動,何也?”舍人曰:“ 先生之計大而□高,吾君不能用也。乃我請塞兩耳,無聽談者。”商鞅以王說秦,而孝公不用。注逢遇篇。夫不得心意所欲,雖盡堯、舜之言,猶飲牛以酒,啖馬以脯也。故鴻麗深懿之言,關於大而不通於小。“ 關”讀作“貫”,貫亦通也。不得已而強聽,入胸者少。孔子失馬於野,野人閉不與;子貢妙稱而怒,馬圄諧說而懿(□)。俗曉〔形〕露之言,勉以深鴻之文,先孫曰:“懿”,黃氏日鈔引作“喜 ”,疑當為“□”之誤。(馬圄事,見淮南子人閑訓,亦見前逢遇篇。)孫曰:孫氏據黃氏日抄疑“懿”為“ □”之誤,是也。惟以“馬圄諧說而□俗”為句,則非。“子貢妙稱而怒,馬圄諧說而□。”( 馬圄事見呂氏春秋必己篇、淮南子人間篇,亦見前逢遇篇。抱樸子塞難篇云:“子貢不能悅祿馬之野人。”)皆六字句,相對成文。“俗曉露之言”,本當作“曉俗之言”。“露”字涉上“直露其文 ”而衍,又誤將“俗”字倒置於上,故文句不安。詳日抄引作“曉俗而以鴻文”,雖有刪節,而“曉俗”二字未倒,當是論衡原本如此。暉按:孫據日抄以“俗曉露之言”當作“曉俗之言”,非也。“露”字不衍,“俗曉”二字亦不倒置。“露”上脫“形”字,“形露”二字連文。下文云:“充書形露易視。”又曰:“譏俗之書,欲悟俗人,故形露其指,為分別之文。”“形露之言”與“深鴻之文”相對成義。日抄引作“曉俗而以鴻文”,義自可通。若作“曉俗之言,免以深鴻之文”,則於義不貫。孫氏不得據彼改此。又按:朱校元本“懿 ”作“ 意”,足為先孫說“懿”當作“□” 之證。猶和神仙之藥以治齀欬,盼遂案:“齀”當是“鼽”之誤體。說文鼻部:“鼽,病寒鼻窒也”。故與“欬”字並舉。制貂狐之裘以取薪菜也。且禮有所不□,事有所不須。斷決知辜,不必皋陶;調和葵□,方以智曰:古人竟以葵為呼菘菜野菜之通稱耳。晉以後曰菘,今謂菜,古謂葵。昔楚相拔園葵,韓詩外傳:“馬踐園葵。”古歌井上生族:“采葵待作羹。”王維詩:“松下清齊折露葵。”直謂菜也。暉按:量知篇:“地種葵韭,山樹棗栗,名曰美園茂林。”此文云:“調和葵□。”下文云: “舒戟采葵。”並謂葵為菜也。不俟狄牙;狄牙即易牙,注譴告篇。類要三二譬喻語類、官未達類引 “不俟”並作“不事”。閭巷之樂,不用韶、武; 論語八佾篇孔注:韶,舜樂名也。武,武王樂也。裏母之祀,日抄引作 “祝”。不待太牢。既有不須,而又不宜。牛刀割雞,舒戟采葵,鈇鉞裁箸,盆盎酌卮,大小失宜,善之者希。何以為辯?喻深以淺。何以為智?喻難以易。賢聖銓材之所宜,盼遂案:“銓”當為“ 輇”,形近之誤。猶下文“訂詮”之訛為“釘銓”也。輇者,說文車部云:“輇,蕃車下庳輪也。”由“庳輪 ”引申為凡庳小之義。莊子外物篇:“而後世輇人諷說之徒。”“輇人”謂“小人”也。論以“輇材”與“賢聖”相對,故下云文有深淺之差。故文能為深淺之差。“銓”當作“詮”,謂詮訂材能之宜,以為深淺之文。材謂讀者之材。舊本段。

  充既疾俗情,作譏俗之書;又閔人君之政,徒欲治人,不得其宜,不曉其務,愁精苦思,不睹所趨,故作政務之書。又傷偽書俗文多不實誠,故為論衡之書。夫賢聖歿而大義分,蹉跎殊趨,各自開門。通人觀覽,不能釘(訂)銓(詮)。先孫曰:“釘銓”當為“訂詮”。薄葬篇云:“是非信聞見於外,不詮訂於內。”遙聞傳授,筆寫耳取,在百歲之前。曆日彌久,以為昔古之事,所言近是,信之入骨,不可自解,故作實論。其文盛,其辯爭,浮華虛偽之語,莫不澄(證)定。孫曰:“澄”當作“證 ”。問孔篇云:“證定是非。”超奇篇云:“莫不證定。”並其證。沒華虛之文,存敦厖之樸;撥流失之風,反宓戲之俗。舊本段。

  充書形露易觀。或曰:“口辯者其言深,筆敏者其文沉。案經藝之文,賢聖之言,鴻重優雅,難卒曉睹。世讀之者,訓古乃下。蓋賢聖之材鴻,故其文語與俗不通。玉隱石間,珠匿魚腹,非玉工珠師,莫能采得。寶物以隱閉不見,實語亦宜深沉難測。譏俗之書,欲悟俗人,故形露其指,為分別之文;論衡之書,何為複然?豈材有淺極,不能為〔深〕覆?孫曰:“覆”上疑脫“深”字。下文云:“故為深覆。”正申此文。又云:“深覆典雅,指意難睹。”並其證。暉按:朱校元本“覆”作“複”。下兩“深覆”並作“深複”。盼遂案:“ 覆”上疑脫一“深”字。下文“玉隱石間,珠匿魚腹,故為深覆,”此深覆連文之證,且又上承此文,明此文為脫誤矣。何文之察,與彼經藝殊軌轍也?”答曰:玉隱石間,珠匿魚腹,故為深覆。及玉色剖于石心,珠光出於魚腹,其猶隱乎?舊本“猶”字在“乎”字下,屬下讀,今以意正。吾文未集于簡劄之上,盼遂案:“其隱乎猶”,當是“其猶隱乎”之誤倒。藏於胸臆之中,猶玉隱珠匿也。及出荴露,疑當作“形露”。下文“筆辯以荴露為通”,誤同。盼遂案:“荴 ”字不見於字書,疑為“核”字之誤。“核露”者,顯著之義。下文“ 筆辯以荴露為通”,亦與此同。猶玉剖珠出乎!爛若天文之照,順若地理之曉,嫌疑隱微,盡可名處。“名”當作“明”,聲之誤也。薄葬篇:“故其立語,不肯明處。”案書篇:“ 兩傳並紀,不宜明處。”並其證。處謂辯定之也。且名白,事自定也。“名”,疑當作“明 ”。論衡者,論之平也。口則務在明言,筆則務在露文。高士之文雅,言無不可曉,指無不可睹。觀讀之者,曉然若盲之開目,聆然若聾之通耳。三年盲子,卒見父母,不察察相識,安肯說喜?“卒 ”讀“ 猝”。“說”讀“悅”。道畔巨樹,塹邊長溝,所居昭察,人莫不知。使樹不巨而隱,溝不長而匿,以斯示人,堯、舜猶惑。人面色部七十有餘,頰肌明潔,五色分別,隱微憂喜,皆可得察,占射之者,十不失一。潛夫論相列篇曰: “骨法為主,氣色為候,五色之見,王廢有時。”史記淮陰侯傳蒯通曰:“僕嘗受相人之術,貴賤在於骨法,憂喜在於容色。”長短經察相篇注引相經曰:“五色並以四時判之,春三月青色王,赤色相,白色囚,黃、黑二色皆死。夏三月赤色王,白色、黃色皆相,青色死,黃色囚。秋三月白色王,黑色相,赤色死,青、黃二色皆囚。冬三月黑色王,青色相,白色死,黃與赤二色囚。若得其時,色王相者吉;不得其時,色王相若囚死者凶。”使面黝而黑醜,垢重襲而覆部,盼遂案:章士釗云:“覆部駢詞。‘部'古通作‘蔀'。易豐卦:‘豐其蔀。'王弼注:‘蔀覆,障礙光明之物也。'此覆部與易注同意。”占射之者,十而失九。夫文由語也,或淺露分別,或深迂優雅,孰為辯者?故口言以明志,言恐滅遺,故著之文字。文字與言同趨,何為猶當隱閉指意?獄當嫌辜,決罪曰當。卿決疑事,渾沌難曉,與彼分明可知,孰為良吏?夫口論以分明為公,筆辯以荴露為通,吏文以昭察為良。深覆典雅,指意難睹,唯賦頌耳。經傳之文,賢聖之語,古今言殊,四方談異也。當言事時,非務難知,使指〔意〕閉隱也。孫曰:“指” 下疑脫“意”字。上文云:“何為猶當隱閉指意。”又云:“指意難睹。”並有“意”字。後人不曉,世相離遠,此名曰語異,不名曰材鴻。淺文讀之難曉,名曰不巧,不名曰知明。秦始皇讀韓非之書,歎曰:“猶獨不得此人同時。”“猶”疑涉“獨” 字訛衍。佚文篇作“始皇歎曰:獨不得與此人同時”,無“猶”字。王、崇文本“猶”作“朕”,非。其文可曉,故其事可思。如深鴻優雅,須師乃學,投之于地,何歎之有?夫筆著者,欲其易曉而難為,不貴難知而易造;口論務解分而可聽,不務深迂而難睹。孟子相賢,以眸子明瞭者;注本性篇。察文,以義可曉。舊本段。

  充書違詭於俗。或難曰:“文貴夫順合眾心,不違人意,百人讀之莫譴,千人聞之莫怪。故管子曰:‘ 言室滿室,言堂滿堂。'註定賢篇。今殆說不與世同,故文剌於俗,不合於眾。”答曰:論貴是而不務華,事尚然而不高合。論說辯然否,安得不譎常心、逆俗耳?眾心非而不從,故喪黜其偽,而存定其真。如當從眾順人心者,循舊守雅,諷習而已,何辯之有?孔子侍坐于魯哀公,公賜桃與黍,孔子先食黍而〔後〕啖桃,可謂得食序矣,孫曰:“啖桃”上脫“後”字。韓非子外儲說左作“先飯黍而後啖桃。”家語子路初見篇作“先食黍而後食桃。”並有“ 後”字。可證。然左右皆掩口而笑,韓非子外儲說左下:“孔子侍坐于魯哀公,哀公賜之桃與黍。哀公曰:‘請用'。仲尼先飯黍,而後啖桃。左右皆掩口而笑。哀公曰:‘黍者非飯之也,以雪桃也。' 仲尼對曰:‘丘知之矣。夫黍者,五穀之長也,祭先王為上盛。果蓏有六,而桃為下,祭先王不得入廟。丘聞之也,君子以賤雪貴,不聞以貴雪賤。今以五穀之長雪果蓏之下,是從上雪下也。丘以為妨義,故不敢以先于宗廟之盛也。'”貫俗之日久也。今吾實猶孔子之序食也,俗人違之,猶左右之掩口也。善雅歌,于鄭為人(不)悲;禮舞,于趙為不好。“為人悲”無義,當作“為不悲”。“人”為“不”之壞字。古人以音悲為善。雅歌于鄭為不悲,鄭聲淫,故不以雅歌為善也。書虛篇云:“夔性知音律,故調聲悲善。 ”感虛篇云:“鳥獻好悲聲,耳與人耳同也。”超奇篇:“聞音者皆欲悲。”本篇下文云:“師曠調音,曲無不悲。”又云:“悲音不共聲,皆快於耳。”王仲宣公宴詩:“管弦發徽音,曲度清且悲。”潘安仁金穀集詩:“揚桴撫靈鼓,簫管清且悲。”陸機文賦云:“猶弦麼而徽急,故雖和而不悲。”皆古人以悲音為善之證。 堯、舜之典,伍伯不肯觀;“伍 ”,元本作“五”。孔、墨之籍,季、孟不肯讀。 季、孟,魯季孫、孟孫也。盼遂案:“ 季、孟”猶俗言“張三、李四”,不知誰何之人也,故與伍伯閭巷俗人並列。黃暉釋為“魯季孫、孟孫”,失之固矣。孟子告子篇下:“趙孟能貴之,趙孟能賤之。 ”昔人固嘗以趙大、趙某釋之,不以為晉卿也。甯危之計,黜於閭巷;撥世之言,訾於品俗。有美味於斯,俗人不嗜,狄牙甘食。有寶玉於是,俗人投之,卞和佩服。孰是孰非?可信者誰?禮俗相背,何事不然?魯文逆祀,畔者三人。“三人”舊作“五人”。孫曰:定賢篇云:“魯文逆祀,去者三人。”公羊定七年傳亦作“三人”。今據正。蓋獨是之語, “獨”舊作“猶”。孫曰:“猶”字當從元本作“獨”,形近之訛。今據正。高士不舍,俗夫不好;惑眾之書,賢者欣頌,愚者逃頓。舊本段。盼遂案:章士釗云:“逃頓即逃遯。本書遯字鈍字均以頓為之。”“惑眾”之“惑”疑誤。惑眾,則愚者不逃頓,賢者不欣頌矣。不審是何字之誤。又案:當系“賢”、“愚”二字互倒致誤。

  充書不能純美。或曰:“口無擇言,筆無擇文。 孝經曰:“口無擇言,身無擇行。”呂刑曰:“敬忌罔或有擇言在身。”王引之曰:“擇”讀為“斁”。洪範:“彝倫攸斁。”鄭注訓“斁”為“敗 ”。(史記宋世家集解。)說文:“□,敗也。”引商書曰:“彝倫攸□。”斁、□、擇,古音並同。文必麗以好,言必辯以巧。言了於耳,則事味於心;文察於目,則篇留於手。故辯言無不聽,麗文無不寫。今新書既在論譬,說俗為戾,“為”是“偽 ”之壞字。上文“眾心非而不從,故喪黜其偽,而存定其真。”即此文據以為說也。下文“為文欲顯白其為” ,“為”亦當作“偽”。盼遂案:“為”疑當是“訛” 或“偽”之形殘。又不美好,於觀不快。蓋師曠調音,曲無不悲;狄牙和膳,肴無澹味。然則通人造書,文無瑕穢。呂氏、淮南,懸於市門,觀讀之者,無訾一言。史記呂不韋傳:“不韋乃使其客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二十余萬言,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號曰呂氏春秋,布咸陽市門,懸千金其上,延諸侯游士賓客,有能增一字者,予千金。 ”高誘呂氏春秋序云:“不韋乃集儒士,(據書抄九九及意林引。今誤“儒書”。)使著其所聞,名為呂氏春秋。暴之咸陽市門,懸千金其上,有能增損一字者,與千金。時人無能增損者。誘以為時人非不能也,蓋憚相國,畏其勢耳。”文選揚德祖答臨淄侯箋注引桓譚新論曰:“秦呂不韋請迎高妙,作呂氏春秋;漢之淮南王,聘天下辯通以著篇章。書成皆布之都市,懸置千金,以延示眾士,而莫有能變易者,乃其事約豔,體具而言微也。”今無二書之美,文雖眾盛,猶多譴毀。”答曰:夫養實者不育華,調行者不飾辭。豐草多華英,茂林多枯枝。“華英”當作“落英”。豐草落英,正反成義,與“茂林多枯枝”句法一律,以喻華實不能相兼也。若作“ 華英”,則失其旨矣。為文欲顯白其為,安能令文而無譴毀?救火拯溺,義不得好;辯論是非,言不得巧。入澤隨龜,不暇調足;“ 隨”字疑誤。深淵捕蛟,不暇定手。言奸辭簡,指趨妙遠;語甘文峭,務意淺小。以上文例之,當作“意務淺小”。稻(舀)谷千鐘,糠皮太半;孫曰,程榮本亦作“稻”,崇文局本作“滔”,皆非也。字當作“舀”,說文:“舀,抒臼也。”“舀谷千鐘”與“閱錢滿億”對文。閱錢滿億,穿決出萬。廣雅釋詁:“閱,數也。”大羹必有澹味,朱校元本作“淡味”。揚雄解難曰:“大味必淡。”師古曰: “淡謂無至味也。”至寶必有瑕穢,大簡必有大好,“大好”當作“不好”。良工必有不巧。然則辯言必有所屈,通文猶有所黜。言金由貴家起,文糞自賤室出。淮南、呂氏之(文)〔不〕無累害,劉先生曰:仲任此文正謂淮南、呂覽亦不能無累害也。今作“淮南、呂氏之無累害”,非其指矣。御覽六百二引此文作“淮南、呂覽文不無累害”,當從之。今本“文”訛為“之”,(草書“文” 、“之”二字形近易訛。)淺人不達,又刪“不”字耳。盼遂案:此言“淮南、呂氏無累害”,正承“言金由貴家起”而云,倘加不字,則義意乖忤。所由出者,御覽引“由”作“以”。家富官貴也。夫貴,故得懸於市;富,故有千金副。觀讀之者,惶恐畏忌,雖見乖不合,焉敢譴一字?呂氏春秋制樂篇高注:“曝咸陽市門,無敢增益一字者,明畏不韋之埶耳。故揚子云恨不及其時,車載其金而歸也。”舊本段。

  充書既成,或稽合于古,不類前人。孫曰:此文不當有“或”字,疑即“成”字之訛衍。盼遂案:“或”字系沿下文諸“或”字而增。或曰:“ 謂之飾文偶辭,或徑或迂,或屈或舒。“ 謂之飾文偶辭”,疑當作“飾文調辭”。“謂”為“調 ”字訛衍。“之”為“文”字訛衍。,又誤置“飾”字上。“偶”為“調”之形訛。超奇篇云:“ 雕文飾辭,為華葉之言。”案書篇云:“調文飾辭為奇偉之觀。”下文云:“調辭以務似者失情。”又云:“或調辭以巧文。”並其證。“或徑或迂,或屈或舒”,即狀“飾文調辭”也。謂之論道,實事委璅,文給甘酸,字有誤。諧於經不驗,孫曰:說文:“諧,□也。 ”廣雅釋詁四:“諧,耦也。”是其義。集於傳不合,稽之子長不當,內之子云不入。文不與前相似,安得名佳好,稱工巧?”答曰:飾貌以彊類者失形,調辭以務似者失情。百夫之子,不同父母,殊類而生,不必相似,各以所稟,自為佳好。文必有與合然後稱善,是則代匠斫不傷手,然後稱工巧也。老子曰:“夫代大匠斫者,稀有不自傷其手。”文士之務,各有所從,或調辭以巧文,或辯偽以實事。必謀慮有合,文辭相襲,是則五帝不異事,三王不殊業也。美色不同面,皆佳於目;悲音不共聲,皆快於耳。酒醴異氣,飲之皆醉;百穀殊味,食之皆飽。謂文當與前合,是謂舜眉當複八采,禹目當複重瞳。堯眉八采,舜目重瞳。注骨相篇。舊本段。

  充書文重。或曰:“文貴約而指通,言尚省而趍明。“趍”,元本作“趨”,朱校作“ 趣”。“趣”一作“趨”,“趍”俗字。作“ 趣”是也。文選東京賦注:“趣,意也。”“指通”、“趣明”對文。辯士之言要而達,文人之辭寡而章。今所作新書,出萬言,繁不省, 朱校元本“不”上有“而”字。則讀者不能盡;篇非一,則傳者不能領。被躁人之名,以多為不善。語約易言,文重難得。玉少石多,多者不為珍;意林、高似孫子略並引作“石多玉寡,寡者為珍。”龍少魚眾,少者固為神。”意林、御覽六0二、又九二九、子略引並無“固”字。答曰:有是言也。蓋寡言無多;盼遂案: “寡”當是“要”之形誤。“要言無多”者,與“華文無寡”為對文。猶何晏贊管輅曰:“可謂要言不煩。” 同意矣。而華文無寡。“寡言” 當作“實言”。“實言無多,而華文無寡”,正反成義。佚文篇:“張霸推精思至於百篇,漢世寡類。”今訛作“實類”。此“實”訛“寡”,彼“ 寡”訛“實”,正其比。為世用者,百篇無害;不為用者,一章無補。如皆為用,則多者為上,少者為下。累積千金,比于一百,孰為富者?蓋文多勝寡,財富愈貧。“財富”舊作“財寡”,今據意林、御覽六0二引正。世無一卷,意林、子略引“卷”並作“引”。類要二一自敘文類引同今本。吾有百篇;人無一字,吾有萬言,孰者為賢?今不曰所言非,而云泰多;不曰世不好善,而云不能領,斯蓋吾書所以不得省也。夫宅舍多,土地不得小;戶口眾,簿籍不得少。今失實之事多,華虛之語眾,指實定宜,辯爭之言,安得約徑?韓非之書,一條無異,篇以十第,文以萬數。夫形大,衣不得褊;事眾,文不得褊。事眾文饒,水大魚多。帝都谷多,王市肩磨。書雖文重,所論百種。按古太公望,近董仲舒,傳作書篇百有餘,漢志道家:“太公二百三十七篇:謀八十一篇,言七十一篇,兵八十五篇。”又儒家:“ 董仲舒百二十三篇。”又春秋:“ 公羊董仲舒治獄十六篇。”後漢應劭傳曰:“董仲舒作春秋決獄二百三十二事。”又前書本傳云:“說春秋事得失,聞舉,玉杯,蕃露,清明,竹林之屬,複數九篇。”即見存繁露。吾書亦才出百,本傳載論衡八十五篇。今缺招致一篇。此云“出百”者,佚失實多,其本當在一百篇以外也。說詳劉盼遂論衡篇數殘佚考。而云泰多,盼遂案:論衡今存八十五篇,招致一篇有錄無書。今云“吾書出百”,而佚文篇亦云“論衡篇以百數”。“百”,今本訛為“十”,絕不合於情實。縱不計佚篇,論衡亦將九十矣。此其佚篇最少亦應在十五以上矣。今考論衡佚篇見於本書中者,有覺佞篇,(答佞篇“故覺佞之篇曰” 云云。)有能聖篇,有實聖篇,( 須頌篇云:“能聖、實聖所以興也。”)有時旱篇,有禍湛篇(須頌篇云:“故順鼓、明雩為漢應變,時旱、禍湛為漢論災。”案:順鼓、明雩在論衡第十五卷,而時旱、禍湛俄空焉,亦當是論衡篇名而今佚者。)有盛褒篇。(對作篇云:“論衡實事疾妄,齊世、宣漢、恢國、驗符、盛褒、須頌之言,無誹謗之辭。”齊世等五篇見存論中,則盛褒為篇名無疑。)馬總意林卷三引論衡云:“天門在西北,地戶在東南。地最下者,楊、兗二州,洪水之時,二土最被水害。 ”又引:“伯夷、叔齊為庶兄奪國,餓死首陽山,非讓國與庶兄也,豈得稱賢人乎?”又引:“天有日月星辰謂之文,地有山川陵穀謂之理。”凡上三條,皆不見於本書。又酉陽雜俎卷十石駝溺條云:“拘夷國北山有石駝溺水,溺下以金銀銅鐵瓦木等器盛之皆漏,以掌盛之亦透,唯瓢不漏。服之令人身上臭毛落盡,得仙。出論衡。”北齊書樊遜傳云:“劉向之信洪寶,沒有餘責;王充之非黃帝,比為不相。”又陸佃埤雅卷四引論衡: “鹿制於犬,□伏於鼠。”考此數處文義,似仍出於上舉五篇之外,則論衡佚篇,其多可見。仲任所云“吾書數才出百”,及云“篇以百數”,蓋皆信史,非妄語也。蓋謂所以出者微,觀讀之者不能不譴呵也。河水沛沛,比夫眾川,孰者為大?蟲□重厚,稱其出絲,孰為多者?王本、崇文本改作“孰者為多 ”,是。舊本段。

  充任數不耦,御覽六0二引作“ 遇”。而徒著書自紀。或虧(戲)曰:“先孫曰:“虧”當為“戲”,“戲”隸書或作“□”,(見韓□造禮器碑。)“虧”俗通作“□”,(見幹祿字書。)左皆從“ 虛”,故古書多互訛。所貴鴻材者,仕宦耦合,身容說納,事得功立,故為高也。今吾子涉世落魄,仕數黜斥,材未練於事,力未盡於職,故徒幽思屬文,著記美言,何補於身?眾多欲以何趍乎?”答曰:材鴻莫過孔子。孔子才不容,斥逐,鹽鐵論國病篇:“孔子斥逐于魯君。”又詔聖篇:“孔子治魯不遂,見逐于齊。”莊子山本篇、讓王篇、盜蹠篇並云:“孔子再逐于魯。”伐樹,接浙,伐樹于宋,注儒增篇。先孫曰:“接淅”,元本作“浣淅 ”,字當為“□淅”。說文水部云:“□,淩幹漬米也。孟子曰:‘孔子去齊,□淅而行。'元本“浣”即“ □”之誤。明刻作“接”,乃淺學依今本孟子萬章篇文改。見圍,削跡,見圍于匡,注知實篇。削跡于衛,注儒增篇。困餓陳、蔡,門徒菜色。論語衛靈公篇:“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今吾材不逮孔子,不偶之厄,“ 偶”,元本作“遇”,朱校同。未與之等,偏可輕乎?“偏”,元本作“遍”,朱校同。 且達者未必知,窮者未必愚。遇者則得,不遇失之。故夫命厚祿善,庸人尊顯;命薄祿惡,奇俊落魄。必以偶合稱材量德,則夫專城食土者,材賢孔、墨。身貴而名賤,則居潔而行墨,“則”,疑涉 “賤”字偽衍。食千鐘之祿,無一長之德,乃可戲也。若夫德高而名白,官卑而祿泊,非才能之過,未足以為累也。士願與憲共廬,不慕與賜同衡;莊子讓王篇:“原憲居魯,環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戶不完,桑以為樞,而甕牖二室,褐以為塞,上漏下濕,匡坐而弦。子貢乘大馬,中紺而表素,軒車不容巷,往見原憲。原憲華冠縰履,杖藜而應門。子貢曰:‘ 嘻!先生何病?'原憲應之曰:‘ 憲聞之,無財謂之貧,學而不能行謂之病。今憲貧也,非病也。'子貢逡巡而有愧色。原憲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學以為人,教以為己,仁義之慝,輿馬之飾,憲不忍為也。'”樂與夷俱旅,不貪與蹠比跡。高士所貴,不與俗均,故其名稱不與世同。身與草木俱朽,聲與日月並彰,行與孔子比窮,文與楊雄為雙,吾榮之。身通而知困,官大而德細,于彼為榮,於我為累。偶合容說,盼遂案:孟子盡心: “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則為容悅者也。”趙注:“為苟容以悅君者也。”說、悅古同字。古亦作“容閱”。身尊體佚,百載之後,與物俱歿,名不流於一嗣,文不遺於一劄,官雖傾倉,文德不豐,非吾所臧。臧,善也。德汪濊而淵懿,知滂沛而盈溢,筆瀧漉而雨集,說文:“瀧,雨瀧瀧也。涿,流下滴也。”方言:“瀧涿謂之沾漬。”瀧涿、瀧漉語之轉。言溶(潏)□而泉出,“溶 ”下舊校曰:一有“窟”字。孫曰:“溶”當作“潏” ,形近之誤。“潏□”疊韻連語,湧出之貌。正用上林賦“潏潏淈淈”之文。文選陸士衡文賦注引正作“潏” 。富材羨知,貴行尊志,體列於一世,名傳於千載,乃吾所謂異也。舊本段。

  充細族孤門。或啁之曰:“宗祖無淑懿之基,文墨無篇籍之遺,雖著鴻麗之論,無所稟階,終不為高。夫氣無漸而卒至曰變,物無類而妄生曰異,不常有而忽見曰妖,詭於眾而突出曰怪。吾子何祖?其先不載。況未嘗履墨塗,出儒門,吐論數千萬言,宜為妖變,安得寶斯文而多賢?”答曰:鳥無世鳳皇,獸無種麒麟,人無祖聖賢,物無常嘉珍。才高見屈,遭時而然。士貴故孤興,物貴故獨產。文孰常在盼遂案:章士釗云:“‘孰'疑當為‘族'。聲之誤也。‘孰' 與‘ 族'疊韻。”章說“孰”為“族” 誤,是也。至謂本於疊韻,則非也。廣韻族、孰雖同在入聲一屋,然疊韻相借,古籍罕見。毋寧謂本于雙聲, “族”為昨木切,“孰”為殊六切,同為齒音,故得相假。有以放賢,字有訛誤。是則澧(醴)泉有故源,而嘉禾有舊根也。錢、黃、王、崇文本“泉”作“水”,非。孫曰:“澧泉 ”當作“醴泉”。醴泉與嘉禾同為吉祥之物。本書屢言醴泉,皆不作“澧”。盼遂案“返”本為“反”,涉“ 違”字而誤沾“辵”也。屈奇之士見,倜儻之辭生,度不與俗協,庸角(甬)不能程。“ 角”,元本作“用”,朱校同。先孫曰:“用”當作“ 甬”。“庸甬”見方言。盼遂案:吳承仕曰:“月令曰:‘正鈞石,角鬥甬。'疑‘庸'為‘甬',聲之誤。或王仲任讀月令與今本異。要之,“庸角”為量之具,無可疑者。是故罕發之跡,記於牒籍;希出之物,勒於鼎銘。五帝不一世而起,伊、望不同家而出。千里殊跡,百載異發。士貴雅材而慎興,不因高據以顯達。母驪犢騂,盼遂案:“母驪犢騂”一語,蓋本論語“犁牛之子騂且角”,惟“犁”作“驪”,與何晏所據本異。皇侃疏:“ 犁或音梨,謂耕牛。”陸氏釋文: “犁,又力兮反。耕犁之牛也。”不破字之說也。若何注“犁,雜文”,則與仲任之意符矣。無害犧牲; 論語雍也篇:“子謂仲弓曰:‘犁牛之子,騂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集解:“犁,雜文也。騂,赤色也。角者,角周正,中犧牲也。雖欲以其所生犁而不用,山川寧肯舍之乎?言父雖不善,不害於其子之美也。”王引之述聞三一曰:“犁者,黃黑相雜之名也。驪與犁通。”祖濁裔清,不榜奇人。舊校曰:“榜”讀為“妨”。鯀惡禹聖,叟頑舜神。伯牛寢疾,仲弓潔全。錢大昕曰:“伯牛與仲弓並在德行之科,俱出冉氏而族之親疏未聞。獨此文云:‘鯀惡禹聖,叟頑舜神。伯牛寢疾,仲弓潔全。顏路庸固,回傑超倫。'是以伯牛為仲弓之父矣。充言多誕妄,不可信。”沈濤銅熨斗齋隨筆七曰:“據此,是以仲弓為伯牛子,當必古論語家相傳舊說。竊意仲弓為伯牛之子,故孔子有‘犁牛騂角'喻,以其字為戲耳。否則,欲譽其子,而斥其父為牛,恐聖人不如是也。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亦有仲弓父賤之說,疑後人據王肅偽撰家語竄改。”嚴可均鐵橋漫稿曰:“ 史遷為弟子傳,于父子宗族不著明,如曾蒧不云曾參父,其例也。如仲任說,則伯牛、仲弓父子,論衡非短書,向未舉出。”“寢疾”,謂病厲也。注命義篇。顏路庸固,回傑超倫。孔、墨祖愚,丘、翟聖賢。家語弟子解:“叔梁紇以力聞。”又本性解:“叔梁紇身長十尺,武絕倫,性嚴。”博物志曰:“叔梁紇,淫夫也。征在,失行也。”楊家不通,卓有子云;桓氏稽可,盼遂案:“稽可”未詳。遹出君山。朱校元本“可”作“古”,“ 遹”作“譎”。更稟於元,故能著文。元,謂更稟元氣於天也。書解篇云:“二氣協和,聖賢稟受,法象本類,故多文彩。”舊本段。

  充以元和三年書抄七三、意林、御覽六0二引並作“章和二年”,非也。徙家辟〔難〕,書抄、意林、御覽引並作“徒家避難”,則“辟”下今脫“難”字。“辟”、“避”字通。詣楊州部丹陽、九江、廬江。百官志:“楊州部郡國六。”吳郡、豫章、會稽,合此三,凡六。所監為部。後入為治中,百官志:“每州皆有從事史。其功曹從事,為治中從事。 ”通志職官略第六曰:“治中從事史一人,居中治事,主眾曹文事,漢制也。”盼遂案:馬總意林引作“充章和二年徙家避難。”太平御覽六百二引作“充以章和二年徙家避難楊州丹陽,入為治中。”據二書,則“避” 下應有“難”字,宜補入。唯“元和三年”作“章和二年”則非是。下文云:“歷年寢廢。章和二年,罷州家居。”元和三年至章和二年凡曆三載,故云“歷年”。若既經章和二年,安得歷年複至章和二年耶?此亦文理所不許,故決意林、御覽為誤也。材小任大,職在刺割,“割”,御覽引作“劾”。百官志:“郡國從事,每郡國各一人,主督促文書,察舉非法,皆州自辟除,秩百石。”光武傳:“從事司察。一如舊章。”前書朱博傳:“ 其民為吏所冤,及言盜賊辭訟事,各使屬其部從事。”則從事之職權可知。筆劄之思,歷年寢廢。章和二年,罷州家居。御覽引作“三年”,文選盧子諒贈劉琨詩注引作“二年” 。章和止二年,作“三”誤也。文選潘安仁懷舊賦注、又悼亡詩注、謝靈運鄰里相送方山詩注、盧子諒贈劉琨詩注,引此文“罷州”下並有“役”字。年漸七十,盼遂案:御覽引作章和三年,非是。考漢章帝章和止二年,無三年。此緣御覽既訛元和三年為章和二年,則不得改此為三年耳。時可懸輿。公羊桓五年傳何注:“禮七十縣車致仕。”疏云:春秋說文。謂之縣輿者,淮南子曰:“日至於悲穀,是謂晡時:至於淵隅,是謂高春;至於連石,是謂下春;至於悲泉,爰止其女,爰息其馬,是謂縣輿。”舊說云:“日在縣輿,一日之暮;人年七十,亦一世之暮,而致其政事於君,故曰縣輿致仕也。亦有作縣車者。”仕路隔絕,志窮無如。事有否然,身有利害。發白齒落,日月逾邁,御覽六0二、類要二六引“逾 ”並作“逾”。呂氏春秋高注:“逾,益也。”爾雅釋言:“邁,行也。”儔倫彌索,鮮所恃賴。類要引作“怙賴”。貧無供養,志不娛快。歷數冉冉,離騷王注:“冉冉,行貌。”五臣云:“漸漸也。”庚辛域際,“域 ”讀作“或”。說文戈部“或”字重文“域”。注云: “‘或'又從‘土'。”是“域”即“或”。惠士奇曰:“古文‘域'作‘或',猶‘記'作‘己'。”說文:“際,壁會也。”孟子趙注:“際,接也。”訂鬼篇云:“病人且死,殺鬼之至者,庚辛之神也。”“庚辛或際”,謂將殞歿也。盼遂案:“庚辛”者,和帝永元十二年庚子,十三年辛醜,時王君年七十四五。蓋章和二年,王君年漸七十。明此“庚辛”,當和帝晚年矣。 雖懼終徂,愚猶沛沛,方以智曰:“沛沛”即“□□”。“□”與“邁”近。邁邁,雋永貌,去去而不相顧也。乃作養性之書凡十六篇。 意林、類要引作“六十篇”,非。孫曰:御覽六百二引“性”作“生”,與會稽典錄合。(見下條。)下有“論衡造于永平末,定于建初之年耳”十四字,頗似仲任自注之語。養氣自守,適食則酒, 盼遂案:“則”當為“ 節”,聲之誤也。古“則”與“即 ”同聲通用,“節”從“即”聲。閉明塞聰,愛精自保,適輔服藥引導,臧琳經義雜記四曰:“以上疑用十六篇之目。”暉按:此文云“養氣自守”,文心雕龍養氣篇云:“王充著述,制養氣之篇。 ”似足為臧說旁證。庶冀性命可延,斯須不老。孫曰:此節韻語。“適輔服藥引導”句有竄脫。御覽七百二十引會稽典錄曰:“王充年漸七十,乃作養生之書,凡十六篇。養氣自守,閉明塞聰,愛精自輔,服藥道引,庶幾獲道。”此蓋節錄論衡之語,亦難以據校也。既晚無還,垂書示後。惟人性命,長短有期,人亦蟲物,生死一時。年曆但記,先孫曰:“記” 當為“訖”,形近而誤。孰使留之?猶入黃泉,消為土灰。上自黃、唐,下臻秦、漢而來,折衷以聖道, □理於通材,如衡之平,如鑒之開,幼老生死古今,罔不詳該。命以不延,籲歎悲哉!朱校元本“歎”作“嗟”。盼遂案:“上自黃、唐”迄“罔不詳該”八句,蓋論衡自贊,與此處上下文語氣不貫,疑系錯簡闌入者,應刪去,而系以“命以不延”二語,與上“消為土灰”之語相接。自“惟人性命”起,至此十句,乃仲任自撰絕命之辭,其病榻綿惙垂死命筆之狀,蓋可想見。賢者自矜惜其作品,真性命以之哉。仲任絕筆之後二十年,汝南許沖表上其父許慎所著說文解字。表云:“慎以文字未定,未奏上。今慎已病,遺臣齎詣闕。”段玉裁注云:“古人著書,不自謂是。未死以前,不自謂成。許書雖綱舉目張,而文字實繁,聞疑稱疑,不無待於更正。逮病且死,則自謂不能複致力,而命子奏上矣。”盼遂沖年,肄業太原,讀說文至此,未嘗不反袂沾袍。迄今,老淚又為仲任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