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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君子之處世〔二〕,貴能有益於物耳,不徒高談虛論,左琴右書,以費人君祿位也。國之用材,大較〔三〕不過六事:一則朝廷之臣,取其鑒達治體〔四〕,經綸〔五〕博雅;二則文史之臣,取其著述憲章〔六〕,不忘前古;三則軍旅之臣,取其斷決有謀,強干〔七〕習事;四則藩屏〔八〕之臣,取其明練〔九〕風俗,清白〔一〇〕愛民;五則使命之臣,取其識變從宜,不辱君命〔一一〕;六則興造〔一二〕之臣,取其程功節費,開略〔一三〕有術,此則皆勤學守行者所能辨也。人性有長短,豈責具美〔一四〕于六塗哉?但當皆曉指趣,能守一職,便無媿耳。
〔一〕涉務二字義同,謂專心致力也。勉學篇:“恥涉農商,羞務工技。”即以涉務對文成義。魏書成淹傳:“子霄……亦學涉,好為文詠。”涉字用法與此同。
〔二〕士君子之處士,羅本、傅本、顏本、程本、胡本、文津本及戒子通錄二、別解作“夫君子之處世”,何本、黃本作“夫士君子之處世”,今從宋本。
〔三〕盧文弨曰:“較,古岳、古孝二切。”器案:文選景福殿賦:“此其大較也。”李善注:“大較,猶大略也。”
〔四〕任昉王文憲集序:“若乃明練庶務,鑒達治體。”
〔五〕易屯卦象:“雲雷屯,君子以經綸。”中庸:“惟天下至誠,為能經綸天下之大經。”朱熹注:“經綸,皆治絲之事:經者,理其緒而分之,綸者,比其類而合之也。”
〔六〕禮記中庸:“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正義:“祖,始也,言仲尼祖述,始行堯、舜之道也。……憲,法也;章,明也,言夫子法明文、武之德。”
〔七〕強干,謂強力能干也。北齊書唐邕傳:“唐邕強干,一人當千。”
〔八〕詩大雅板:“價人維藩,大師維垣,大邦維屏,大宗維翰。”毛傳:“藩,屏也。”鄭箋:“價,甲也,被甲之人,謂卿士掌軍事者。”
〔九〕勉學篇:“明練經文,粗通注義。”任昉王文憲集序:“明練庶務。”明練,謂明曉練習也。
〔一〇〕後漢書楊震傳:“故舊長者,或欲令為開產業,震不肯,曰:‘使後世稱為清白吏子孫,以此遺之,不亦厚乎?’”
〔一一〕論語子路篇:“使于四方,不辱君命。”
〔一二〕興造,指土木建築之事。
〔一三〕宋本“開略”作“開悟”。
〔一四〕傅本、何本“具美”作“其美”,宋本等作“具美”,今從之。
吾見世中文學之士,品藻〔一〕古今,若指諸掌〔二〕,及有試用,多無所堪。居承平之世〔三〕,不知有喪亂之禍;處廟堂之下,〔四〕不知有戰陳〔五〕之急;保俸祿之資,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勞役之勤,故難可以應世經務也〔六〕。晉朝南渡,優借〔七〕士族;故江南冠帶〔八〕,有才干者,擢為令僕〔九〕已下尚書郎中書舍人已上〔一〇〕,典掌機要。其餘文義之士,多迂誕浮華,不涉世務;纖微過失,又惜行捶楚〔一一〕,所以處於清高,〔一二〕蓋護其短也〔一三〕。至於台閣令史〔一四〕,主書〔一五〕監帥,諸王簽省〔一六〕,並曉習吏用,濟辦時須,縱有小人之態,皆可鞭杖肅督,故多見委使,蓋用其長也。人每不自量,舉世怨梁武帝父子愛小人而疏士大夫,此亦眼不能見其睫耳〔一七〕。
〔一〕漢書楊雄傳傳:“稱述品藻。”師古曰:“品藻者,定其差品及文質。”江淹雜體詩序:“雖不足品藻淵流,亦無乖商榷雲爾。”世說新語有品藻篇。
〔二〕禮記仲尼燕居:“治國其如指諸掌而已乎。”注:“治國指諸掌,言易知也。”論語八佾篇:“子曰:‘知其說者之於天下也,其如示諸乎!’指其掌。”集解:“包曰:‘如指示掌中之物,言其易了。’”中庸:“治國其如示諸掌乎?”朱熹注:“示與視同,視諸掌,言易見也。”
〔三〕承平,言治平相承,謂太平之持久也。漢書食貨志:“王莽因漢承平之業。”
〔四〕宋本“廟堂”作“廊廟”。戒子通錄二引“下”作“中”。
〔五〕各本“陳”作“陣”,今從宋本。
〔六〕公羊傳襄公二十九年:“閽者何?門人也,刑人也。”何休注引孔子曰:“三王肉刑揆漸加,應世黠巧奸偽多。”白虎通五刑篇:“傳曰:‘三皇無文,五帝畫象,三王明刑,應世以五。’”應世,謂適應其時世也,此用其義。十六國春秋北燕錄:“武以平亂,文以經務。”經務本此文。
〔七〕優借,謂從優假借,猶今言優待也。後漢書劉愷傳:“肅宗美其義,特優假之。”優假、優借義並同。傅本、黃本作“優借”,未可從。
〔八〕文選西京賦薛綜注:“冠帶,猶搢紳,謂吏人也。”
〔九〕令僕,謂尚書令與僕射也。晉書殷浩傳:“服闋,征為尚書僕射,不拜,複為建武將軍揚州刺史,遂參綜朝權。……後廢為庶人。……桓溫謂郗超曰:‘浩有德有言,使向作令僕,足以儀刑百揆,朝廷用違其才耳。’”齊書徐孝嗣傳:“徐郎是令僕人。”盧文弨曰:“晉書職官志:‘尚書令秩千石,受拜則策命之,以在端右故也。僕射,服秩與令同。尚書本漢承秦置,晉渡江,有吏部、祠部、五兵、左民、度支五尚書。’”
〔一〇〕盧文弨曰:“晉書職官志:‘尚書郎主作文書起草,更直五日,於建禮門內;初從三省詣台,試守尚書郎中,歲滿,稱尚書郎,三年稱侍郎,選有吏能者為之。中書舍人,晉初置舍人、通事各十人,江左合舍人、通事,謂之通事舍人,掌呈奏案。’”
〔一一〕黃叔琳曰:“捶楚士大夫,豈是美政。”盧文弨曰:“捶,之累切,說文:‘以杖擊也。’‘楚,荊也。’亦用以撲撻者。”器案:南史蕭琛傳:“時齊明帝用法嚴峻,尚書郎坐杖罰者,皆即科行。琛乃密啟曰:‘郎有杖,起自後漢,爾時,郎官位卑,親主文案,與令史不異,故郎三十五人,令史二十人,是以古人多恥為此職。自魏、晉以來,郎官稍重。方今參用高華,吏部又近於通貴,不應官高昔品,而罰遵曩科。所以從來彈舉,雖在空文,而許以推遷,或逢赦恩,或入春令,便得息停。宋元嘉、大明中,經有被罰者,別由犯忤主心,非關常准。自泰始建元以來,未經施行,事廢已久,人情未習。自奉敕之後,已行倉部郎江重欣杖督五十,皆無不人懷慚懼,兼有子弟成長,彌複難為儀適。其應行罰,可特賜輸贖,使與令史有異,以彰優緩之澤。’帝納之。自是應受罰者,依舊不行。”則惜行捶楚于郎官,始自齊明帝時。世說新語品藻篇:“袁彥伯為吏部郎,子敬與郗嘉賓書曰:‘彥伯已入,殊足頓興往之氣。故知捶撻自難為人,冀小卻當複差耳。’”則東晉于郎官,亦行捶撻。杜甫送高三十五書記:“脫身簿尉中,始與捶楚辭。”杜牧寄侄阿宜:“參軍與簿尉,塵土驚皇皇,一語不中治,鞭棰身滿瘡。”則唐時於參軍與簿尉,亦行鞭棰也。
〔一二〕清高,各本作“清名”,今從宋本,此蕭琛所謂“參用高華”也。
〔一三〕蓋,原作“益”,宋本、羅本、傅本、鮑本作“蓋”,今據改正。盧文弨曰:“宋本‘益’作‘蓋’,以下文‘蓋用其長’相對,‘蓋’字是。”
〔一四〕器案:後漢書仲長統傳:“雖置三公,事歸台閣。”注:“台閣,謂尚書也。”盧文弨曰:“宋書百官志:‘漢東京尚書令史十八人,晉初正令史百二十人,書令史百三十人,諸公令史無定員。’”
〔一五〕盧文弨曰:“案續漢書百官志,尚書六曹,一曹有三主書,故令史十八人。”
〔一六〕盧文弨曰:“簽謂簽帥,省謂省事。自主書監帥以下,名位卑微,志故不載,而時見於列傳中。”器案:南史恩幸呂文顯傳:“故事:府州部內論事,皆簽,前直敘所論之事,後雲簽日月,下又雲某官某簽。故府州置典簽以典之。本五品吏,宋初改為士職。”唐六典二九親王府典簽下原注引齊職儀云:“諸公領兵局,有典簽二人。”又案:齊書王敬則傳:“臨州郡,令省事讀辭,下教判決,皆不失理。”通鑒一五四胡注:“省事,蓋猶今之通事,兩敵相向,使之往來通傳言語。”
〔一七〕趙曦明曰:“史記越世家:‘齊使者曰:“幸也,越之不亡也,吾不貴其用智之如目見豪毛而不見其睫也。”’”器案:韓非子喻老篇:“杜子諫楚莊王曰:‘臣患王之智如目也,能見百步之外,而不能自見其睫。’”取譬相同,在史記之前。
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帶〔一〕,大冠高履〔二〕,出則車輿,入則扶侍,郊郭之內,無乘馬者。周弘正為宣城王〔三〕所愛,給一果下馬〔四〕,常服禦之,舉朝以為放達〔五〕。至乃尚書郎乘馬,則糾劾之〔六〕。及侯景之亂,膚脆骨柔,不堪行步,體羸氣弱,不耐寒暑,坐死倉猝者〔七〕,往往而然。建康令王複〔八〕性既儒雅〔九〕,未嘗乘騎,見馬嘶歕陸梁〔一〇〕,莫不震懾,乃謂人曰:“正是虎,何故名為馬乎?”其風俗至此。
〔一〕盧文弨曰:“漢書雋不疑傳:‘暴勝之請與相見,不疑褒衣博帶。’注:‘言著褒大之衣,廣博之帶也。’”
〔二〕盧文弨曰:“後漢書光武帝紀:‘光武絳衣大冠。’案:高履,猶高齒屐也。”器案:高齒屐,見勉學篇。
〔三〕盧文弨曰:“梁書哀太子大器傳:‘太宗嫡長子,中大通三年封宣城郡王。’”器案:少儀外傳上引作“王宣城”,誤。
〔四〕趙曦明曰:“魏志東夷傳:‘濊國出果下馬,漢桓時獻之。’注:‘果下馬,高三尺,乘之,可於果樹下行,故謂之果下馬,見博物志、魏都賦。’”器案:漢書霍光傳:“召皇太后禦小馬車。”注:“張晏曰:‘漢□有果下馬,高三尺,以駕輦。’師古曰:‘小馬可於果樹下乘之,故號果下馬。’”北史尉景傳:“先是,景有果下馬,文襄求之,景不與,曰:‘土相扶為牆,人相扶為王。一馬亦不得畜而索也。’”則果下馬在當時視為珍品也。又案:述異記載“南郡出果下牛,高三尺”,則牛亦有此品,都言其矮小耳。
〔五〕晉書阮咸傳:“群從昆弟,莫不以放達為行。”又戴逵傳:“深以放達為非。”世說新語任誕篇:“劉伶恒縱酒放達。”
〔六〕郝懿行曰:“呂覽所謂‘痿蹶之機’者也,故自王公至士庶,未有不當習為勤勞者。舍車乘馬,顏君所述,是其一端爾;精進之士,正宜推類求之。”
〔七〕少儀外傳“猝”作“卒”。通鑒一九二:“梁武帝君臣,惟談苦空,侯景之亂,百官不能乘馬。”胡三省注:“言所談者惟苦行空寂也。”
〔八〕宋本原注:“一本無自‘建康令王複’已下一段。”案:羅本、傅本、顏本、程本、胡本、何本、朱本、黃本、文津本無此段,今從宋本。盧文弨曰:“通典州郡十二:‘丹陽郡江甯,本名金陵,吳為建業,晉避湣帝諱,改為建康。’”
〔九〕漢書公孫弘卜式兒寬傳:“儒雅則公孫弘、董仲舒、兒寬。”
〔一〇〕盧文弨曰:“歕,普悶切。陸梁,跳躍也。”器案:穆天子傳五:“黃之池,其馬歕沙……黃之澤,其馬歕玉。”說文欠部:“歕,吹氣也。”今作噴。文選西京賦:“怪獸陸梁。”薛綜曰:“東西倡佯也。”劉良曰:“行走貌。”
古人欲知稼穡之艱難〔一〕,斯蓋貴穀務本〔二〕之道也。夫食為民天〔三〕,民非食不生矣,三日不粒〔四〕,父子不能相存〔五〕。耕種之,茠鉏之〔六〕,刈獲之,載積之,打拂之〔七〕,簸揚之〔八〕,凡幾涉手〔九〕,而入倉廩,安可輕農事而貴末業哉?江南朝士,因晉中興,南渡江〔一〇〕,卒為羈旅〔一一〕,至今八九世,未有力田〔一二〕,悉資俸祿而食耳。假令有者,皆信僮僕為之〔一三〕,未嘗目觀起一□土〔一四〕,耘一株苗;不知幾月當下,〔一五〕幾月當收,安識世間餘務乎?故治官則不了〔一六〕,營家則不辦〔一七〕,皆優閑之過也〔一八〕。
〔一〕尚書無逸:“先知稼穡之艱難。”偽孔傳:“稼穡,農夫之艱難,事先知之。”
〔二〕器案:本與下文末業對言,本謂農業,末指商賈。文選王元長永明十一年策秀才文注:“漢書詔曰:‘農,天下之大本也,而人或不務本而事末,故生不遂。’(案:此文帝詔。)李奇曰:‘本,農也。末,賈也。’”漢書食貨志上:“今背本而趨末食者甚眾,是天下之大殘也。”師古曰:“本,農業也;末,工商也,言人已棄農業而務工商矣。”
〔三〕盧文弨曰:“漢書酈食其傳:‘王者以民為天,而民以食為天。’”器案:梁書元紀:“承聖二年詔:‘食乃民天,農為治本。’”
〔四〕尚書益稷上:“烝民乃粒。”偽孔傳:“米食曰粒。”
〔五〕漢書文紀:“今歲首不時,使人存問長老。”注:“存,省視也。”魏武帝短歌行:“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六〕趙曦明曰:“茠與薅同,呼毛切。”朱軾曰:“茠,音蒿,拔草也。鉏音鋤。”器案:說文艸部:“薅,或作茠。詩曰:‘既茠荼蓼。’”今詩周頌良耜作“以薅荼蓼”,此蓋今古文之異。
〔七〕盧文弨曰:“打,都挺切,說文:‘擊也。’‘拂,過擊也。’案:今人讀打為都瓦切,誤。”器案:說文木部:“柫,擊禾連枷也。”則拂謂以連枷擊禾。
〔八〕詩小雅大東:“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
〔九〕涉手,猶言經手。
〔一〇〕少儀外傳下、戒子通錄二“南”作“而”。
〔一一〕少儀外傳、戒子通錄“卒”作“本”。史記陳杞世家:“羈旅之臣。”集解:“賈逵曰:‘羈,寄旅客也。’”
〔一二〕力田,謂致力於田事。史記佞幸傳:“諺曰:‘力田不如逢年。’”漢書文帝紀:“力田,為生之本也。”
〔一三〕盧文弨曰:“信如信馬之信。”郝懿行曰:“晉簡文帝不識稻,亦正坐此。”
〔一四〕羅本、傅本、顏本、程本、胡本、何本、黃本“□”作“撥”,宋本、文津本作“□”,四庫全書考證曰:“刊本‘□’訛‘撥’,據國語改。”今從之。盧文弨曰:“國語周語:‘王耕一□。’注:‘一□,一耦之發也。耜廣五寸,二耜為耦,一耦之發,廣尺深尺。’□,缽、伐二音。”
〔一五〕下,謂下種。
〔一六〕春秋莊二十四年:“郭公。”注:“無傳,蓋經闕誤也。自曹羈以下,公羊、谷梁之說既不了,又不可通之于左氏,故不採用。”北史齊文宣紀:“帝內雖明察,外若不了。”不了,猶言不曉也。通鑒一六一胡三省注:“了事,猶言曉事也。”即謂了為曉也。
〔一七〕三國志魏書司馬朗傳:“徙民恐其不辦,乃相率私還助之。”北史和士開傳:“國事分付大臣,何慮不辦。”
〔一八〕許驥曰:“自東晉以來,士大夫羈旅江南,傳至宋、齊,幾十餘世,皆資俸祿而食,不知力田,一遇世務,猝無以應,宜顏氏深以為戒也。”案:此後,宋本有云:“世有癡人,不識仁義,不知富貴並由天命;為子娶婦,恨其生資不足,倚作舅姑之大,蛇虺其性,惡口加誣,不識忌諱,罵辱婦之父母,卻成教婦,不孝己身,不顧他恨,但憐己之子女,不愛其婦。如此之人,陰紀其過,鬼奪其算,不得與為鄰,何況交結乎?避之哉!避之哉!”原注云:“此段一本見此篇,一本見歸心篇後。”趙曦明曰:“案:當削此歸彼。”今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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