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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之事,未可全誣;但性命在天,或難鐘值〔二〕。人生居世,觸途牽縶〔三〕:幼少〔四〕之日,既有供養之勤;成立之年,便增妻孥之累。衣食資須〔五〕,公私驅役〔六〕;而望遁跡山林,超然塵滓〔七〕,千萬不遇〔八〕一爾。加以金玉之費〔九〕,爐器所須,益非貧士所辦〔一〇〕。學如〔一一〕牛毛,成如麟角〔一二〕。華山之下,白骨如莽〔一三〕,何有可遂之理?考之內教,縱使得仙,終當有死,不能出世,不願汝曹專精於此〔一四〕。若其愛養神明,調護氣息〔一五〕,慎節起臥,均適寒暄〔一六〕,禁忌食飲,〔一七〕將餌藥物〔一八〕,遂其所稟,不為夭折者,吾無間然〔一九〕。諸藥餌法,不廢世務也。庾肩吾常服槐實〔二〇〕,年七〔二一〕十餘,目看細字〔二二〕,鬚髮猶〔二三〕黑。鄴中〔二四〕朝士,有單服杏仁、枸杞、黃精、朮、車前得益者甚多〔二五〕,不能一一說爾〔二六〕。吾嘗患齒,搖動欲落〔二七〕,飲食熱冷〔二八〕,皆苦疼痛。見抱朴子牢齒之法〔二九〕,早朝叩齒三百下為良;〔三〇〕行之數日,即便平愈〔三一〕,今恒持之〔三二〕。此輩小術,無損於事,亦可修也〔三三〕。凡欲餌藥〔三四〕,陶隱居太清方中〔三五〕總錄甚備,但須精審〔三六〕,不可輕脫〔三七〕。近有王愛州〔三八〕在鄴學服松脂〔三九〕,不得節度,腸塞而死,為藥所誤者甚多〔四〇〕。
〔一〕器案:文選嵇叔夜養生論注:“嵇喜為康傳曰:‘康性好服食,常采禦上藥。以為神仙稟之自然,非績學所致,至於導養得理,以盡性命,若安期、彭祖之倫,可以善求而得也。著養生篇。’”六朝人養生之說,大較如此。
〔二〕宋本、續家訓、羅本、傅本、何本、鮑本作“鐘值”,顏本、朱本作“相值”,程本、胡本、抱經堂本作“種植”。器案:歸心篇云:“如以行善而偶鐘禍報,為惡而儻值福征。”彼以鐘值對文,與此以鐘值連文義同,此本書作“鐘值”之證,今從宋本等。
〔三〕盧文弨曰:“縶,陟立切,詩小雅白駒傳:‘絆也。’”
〔四〕抱經堂校定本“幼少”作“幼小”,各本都作“幼少”,今據改正。
〔五〕晉書范汪傳:“舉召役調,皆相資須。”南史蔡廓傳:“有所資須,皆就典者取焉。”
〔六〕抱經堂校定本“驅役”作“勞役”,今從宋本改正。驅役,謂奔走役使。文選潘嶽在懷縣作詩:“驅役宰兩邑,政績竟無施。”
〔七〕南史劉敬宣諸人傳論:“或能振拔塵滓,自致封侯。”
〔八〕續家訓、羅本、傅本、顏本、程本、胡本、何本、朱本、黃本、文津本“不遇”作“不過”,今從宋本。
〔九〕趙曦明曰:“抱朴子金丹篇:‘昔左元放神人授之金丹僊經,余師鄭君以授餘。受之已二十餘年矣,資無儋石,無以為之,但有長歎耳。’又云:‘朱草喜生岩石之下,刻之,汁流如血。以玉及八石金銀投其中,便可丸如泥,久則成水;以金投之,名為金漿;以玉投之,名為玉醴。’”
〔一〇〕續家訓“益”作“蓋”。
〔一一〕宋本“如”作“若”,今從續家訓及餘本。
〔一二〕趙曦明曰:“蔣子萬機論:‘學者如牛毛,成者如麟角。’”(案:見御覽四九六、困學紀聞十三引)郝懿行說同。劉盼遂曰:“按:二語出抱朴子極言篇云:‘若夫睹財色而心不戰,聞俗言而志不沮者,萬夫之中有一人為多矣。故為者如牛毛,獲者如麟角也。’趙注雖引蔣子萬機論語,然黃門意自用葛氏書也。”器案:抱朴子自敘篇:“然亦是不急之末學,知之譬如麟角鳳距,何必用之。”亦以麟角喻學成。北史文苑傳序:“學者如牛毛,成者如麟角。”亦本萬機論。本書勉學篇云:“身死名滅者如牛毛,角立傑出者如芝草。”取譬亦同。
〔一三〕黃叔琳曰:“可以破愚。”趙曦明曰:“華山,仙人多居焉。初學記引華山記云:‘山頂有千葉蓮花,服之羽化。山下有集靈宮,漢武帝欲懷集仙者,故名。’今雲‘白骨如莽’,言其不可信也。左氏哀元年傳:‘吳日敝於兵,暴骨如莽。’杜注:‘草之生於廣野,莽莽然,故曰草莽。’”盧文弨曰:“孔叢子陳士義篇:‘魏王曰:“吾聞道士登華山,則長生不死,意亦願之。”對曰:“古無是道,非所願也。”’”劉盼遂曰:“按:抱朴子登涉篇云:‘凡為道合藥及避亂隱居者,莫不入山。然不知入山法者,多遇禍害。故諺有之曰:“太華之下,白骨狼借。”’”
〔一四〕續家訓“世”作“此”,“願”作“勸”。廣弘明集十三釋法琳辨正論引此文作“神仙之事,有金玉之費,頗為虛放。華山之下,白骨如莽,何有得仙之理?縱使得仙,終當有死,不能出世,不勸汝曹學之。”頗有纂改也。
〔一五〕胡三省通鑒一一五注:“氣一出一入謂之息。”
〔一六〕宋本、鮑本“寒暄”作“暄寒”。
〔一七〕案:漢書藝文志方技略經方有神農黃帝食禁七卷,日本康賴醫心方二九引本草食忌,即言禁忌食飲之事。
〔一八〕器案:詩小雅四牡:“不遑將父。”毛傳:“將,養也。”
〔一九〕論語泰伯篇:“禹,吾無閑然。”盧文弨曰:“抱朴子極言篇:‘養生之方:唾不及遠,行不疾步。耳不極聽,目不久視。坐不至久,臥不及疲。先寒而衣,先熱而解。不欲極饑而食,食不過飽;不欲極渴而飲,飲不過多。不欲甚勞甚逸。冬不欲極溫,夏不欲窮涼;大寒,大熱,大風,大霧,皆不欲冒之。五味入口,不欲偏多。臥起有四時之早晚,興居有至和之常制。忍怒以全陰氣,抑喜以養陽氣。然後先服草木以救虧缺,後服金丹以定無窮。’”文廷式純常子枝語三九:“二程遺書云:‘問:“神仙之說有諸?”曰:“不知若何。若曰白日飛升之類則無。若言居山谷間、保形煉氣、以延年益壽則有之。譬如一壚火,置之風中則易過,置之密室則難過,有此理也。”’顏氏家訓云云,此意與程子略近,六朝人所以好言服餌也。然參同契云:‘廣求名藥,與道乖殊。’野葛巴豆,學者所宜慎耳。”器案:顏、程言養生而不信神仙輕舉之說,此合於醫家調養之學,非服食求神仙者比也。
〔二〇〕趙曦明曰:“梁書文苑傳:‘庾于陵弟肩吾,字子慎。太宗在藩,雅好文章士;與東海徐摛、吳郡陸杲、彭城劉遵、劉孝儀、孝威,同被賞接。太清中,侯景陷京師,逃赴江陵,未幾卒。’名醫別錄:‘槐實味酸咸,久服,明目益氣,頭不白,延年。’”
〔二一〕事類賦二五“七”作“九”。
〔二二〕事類賦“字”作“書”。
〔二三〕事類賦“猶”作“皆”。
〔二四〕盧文弨曰:“晉書地理志:‘魏郡鄴,魏武受封居此。’”
〔二五〕宋本“車前”作“煎者”,原注:“一本有‘車前’字。”續家訓、類說同今本。又續家訓“枸”作“狗”。案:枸、狗古音近通用,左傳釋文:“‘枸’又作‘狗’。”是其證。盧文弨曰:“古有服杏金丹法,雲出左慈,除瘖、盲、攣、跛、疝、痔、癭、□、瘡、腫,萬病皆愈;久服,通靈不死云云。其說妄誕,杏仁性熱,降氣,非可久服之藥。本草經:‘枸杞,一名杞根,一名地骨,一名地輔,服之,堅筋骨,輕身,耐老。’博物志:‘黃帝問天老曰:“天地所生,豈有食之令人不死者乎?”天老曰:“太陽之草,名曰黃精,餌而食之,可以長生。”’列仙傳:‘涓子好餌朮節,食其精,三百年。’神仙服食經:‘車前實,雷之精也,服之行化。八月埰地衣,地衣者,車前實也。’”劉盼遂引吳承仕曰:“別錄陶隱居曰:‘赤朮葉細無椏,根小苦而多膏,可作煎用。’此朮煎之說也。車前雖冷利,仙經亦服餌之。疑朮煎、車前二物,或宜並列。”
〔二六〕宋本注云:“一本無此六字。”案:類說無此六字。
〔二七〕醫心方二七引“搖動”作“動搖”。
〔二八〕醫心方作“飲熱食冷”。
〔二九〕醫心方“子”下有“雲”字。按:抱朴子應難篇:“或問堅齒之道,抱朴子曰:‘能養以華池,浸以醴液,清晨建齒三百過者,永不動搖。’”
〔三〇〕宋本“叩”作“建”,案:醫心方亦作“建”,與抱朴子同,類說與今本同。又醫心方“早”作“旦”。
〔三一〕續家訓、類說及各本均無“便”字,宋本及醫心方有,今從之。
〔三二〕醫心方“今”上有“至”字,“持”作“將”。
〔三三〕醫心方“也”作“之”。
〔三四〕宋本“欲”作“諸”。
〔三五〕趙曦明曰:“梁書陶宏景傳:‘字通明,丹陽秣陵人。止于句容之句曲山,曰:“此山下是第八洞天,名金壇華陽之天。”乃中山立館,自號華陽隱居。天監四年,移居積金東澗。善辟穀導引之法,年逾八十,而有壯容。大同二年卒,年八十五。’隋書經籍志:‘太清草木集要二卷,陶隱居撰。’”器案:道藏洞真部記傳類“龍”下茅山志九,記陶隱居在山所著書,有太清玉石丹藥集要三卷,太清諸草木方集要三卷。
〔三六〕晉書裴秀傳:“作禹貢地域圖考……皆不精審,不可依據。”
〔三七〕續家訓及諸本都作“輕服”,今從宋本作“輕脫”,注已見風操篇。
〔三八〕盧文弨曰:“隋書地理志:‘九真郡,梁置愛州。’”
〔三九〕趙曦明曰:“本草:‘松脂,一名松膏,久服,輕身,不老延年。’”
〔四〇〕趙曦明曰:“文選古詩(十九首):‘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
夫養生者先須慮禍〔一〕,全身保性,有此生然後養之,勿徒養其無生也〔二〕。單豹養於內而喪外,張毅養於外而喪內〔三〕,前賢所戒也。嵇康著養生之論,而以傲物受刑〔四〕;石崇冀服餌之征〔五〕,而以貪溺取禍〔六〕,往世之所迷也。
〔一〕續家訓及各本無“者”字,宋本及醫心方二七引有,今從之。又醫心方“慮禍”下有“求福”二字。
〔二〕黃叔琳曰:“見道語。”
〔三〕趙曦明曰:“莊子達生篇:‘善養者如牧羊,視其後者而鞭之。魯有單豹者,岩居而水飲,不與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不幸遇餓虎,餓虎殺而食之。有張毅者,高門縣簿,無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內熱之病以死。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毅養其外而病攻其內: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後者也。’”盧文弨曰:“又見呂氏春秋必己篇。喪,息浪切。”
〔四〕續家訓及各本“”作“傲”,今從宋本。
〔五〕宋本原注:“‘征’一作‘延年’。”按:醫心方引此句作“石崇冀服餌之延”。
〔六〕盧文弨曰:“文選石季倫思歸引序:‘又好服食咽氣,志在不朽,傲然有陵雲之操。’晉書石苞傳:‘苞少子崇,字季倫。生於齊州,故小名齊奴。少敏惠有謀。財產豐積,後房百畝,皆衣紈繡,珥金翠,絲竹盡當時之選,庖膳窮水陸之珍。嘗與王敦入太學,見顏回、原憲象,歎曰:“若與之同升孔堂,去人何必有閑。”敦曰:“不知余人雲何?子夏去卿差近。”崇正色曰:“士當身名俱泰,何至甕牖閑哉!”崇有妓曰綠珠,孫秀使人求之,崇盡出數十人以示之,曰:“任所擇。”使者曰:“本受命索綠珠。”崇曰:“吾所愛,不可得也。”秀怒,乃矯詔收崇。綠珠自投樓下而死。崇母兄妻子,無少長,皆被殺害。’”
夫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涉險畏之途,干禍難之事〔一〕,貪欲以傷生,讒慝而致死,此君子之所惜哉;行誠孝〔二〕而見賊,履仁義而得罪,喪身以全家,泯軀而濟國,君子不咎也。自亂離已來,吾見名臣賢士,臨難求生,終為不救,徒取窘辱,令人憤懣〔三〕。侯景之亂,王公將相,多被戮辱,妃主姬妾,略無全者〔四〕。唯吳郡太守張嵊〔五〕,建義不捷,為賊所害,辭色不撓;及鄱陽王世子謝夫人〔六〕,登屋詬怒,見射而斃。夫人,謝遵女也。何賢智操行〔七〕若此之難?婢妾引決〔八〕若此之易?悲夫!
〔一〕續家訓、朱本“干”作“於”,誤。
〔二〕誠孝,即忠孝,之推避隋諱改。
〔三〕盧文弨曰:“令,力呈切。懣音悶。”
〔四〕劉盼遂曰:“按:之推本傳觀我生賦:‘疇百家之或在,覆五宗而剪焉,獨昭君之哀奏,唯翁主之悲弦。’自注:‘公主子女,見辱見讎。’皆謂此事。”
〔五〕趙曦明曰:“梁書張嵊傳:‘嵊,字四山,鎮北將軍稷之子也。大同中,遷吳興太守。太清二年,侯景陷宮城。嵊收集士卒,繕築城壘。賊遣使招降之,嵊斬其使。為劉神茂所敗,乃釋戎服,坐聽事,賊臨之以刃;終不為屈。乃執以送景,子弟同遇害者十餘人。’”
〔六〕趙曦明曰:“梁書鄱陽王恢傳:‘恢子范,以晉熙為晉州,遣子嗣為刺史。嗣字長胤,性饒果,有膽略,傾身養士,能得其死力。范薨,嗣猶據晉熙。侯景遣任約來攻,嗣出壘距之。時賊勢方盛,咸勸且止,嗣按劍叱之,曰:“今之戰,何有退乎?此蕭嗣效命死節之秋也。”遂中流矢,卒於陣。’案:南史但言妻子為任約所虜,蓋史脫略。”
〔七〕盧文弨曰:“操,七到切。行,下孟切。”
〔八〕盧文弨曰:“漢書司馬遷傳:‘臧獲婢妾,猶能引決。’”器案:文選報任少卿書:“不能引決自裁。”李周翰注曰:“言不能引志決列,以自裁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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