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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他们从国立美术展览馆聆听了一场非常有趣的讲演之后回来,房门迎面“砰”地关上了。仅有的几件小行李也都被锁在里面,他们只能站在门外的台阶上。翻遍各人的衣兜,总共只剩下大约六个先令了。他们只得走到肯辛顿公园,在一只长椅上坐下来,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后来,伊莎多拉·邓肯回想过去的日子,她说:

  如果我们能看到一部反映自己过去生活的电影,难免要惊异地说:“我决不是这样的!”当然我还记得那时四个人在伦敦浪迹街头,正像狄更斯小说里的人物一模一样,而现在我就很难相信真的有过这样的事了。年轻人经历这样一系列的灾难,反而兴致勃勃,是不足为奇的。可我那可怜的母亲一生历尽艰辛和苦恼,人也衰老了,遭到这么大的困难却能安然处之,现在回想起来,总是觉得难于相信的。

  他们踯躅于伦敦街头,身无分文,没有朋友、也没法找到过夜的栖身之所。试了两三家旅馆,但店主看到他们没有行李,坚持要预付房租。他们又试了两三家供宿夜铺位的房屋,那些房东太太都表现出同样的冷酷无情。最后,他们只好去跟格林公园里的长凳打交道,然而来了个恶狠狠的警察,喝令让他们滚蛋。

  就这样,整整过了三天三夜,一家人靠着廉价的小面包维持生活。不过他们的生命力确实惊人,仍然去大英博物馆打发日子。一次,当伊莎多拉读温克尔曼《雅典旅行记》时,根本忘却了自己的处境而哭了起来。她不是为自己的不幸,而是为温克尔曼从他所热衷的探险归来后不幸身亡而失声痛哭。

  到了第四天的黎明,伊莎多拉下了决心,一定要想个办法。她让母亲、雷蒙德和伊丽莎白一声莫吭地跟着她走,大模大样地跨进伦敦一家最豪华的旅馆。叫醒了半睡半醒的夜班侍者,说他们刚乘夜班火车来到这儿,行李即将从利物浦运来,快给他们开几个房间,并且把早点送上楼来。

  那天,他们在舒适的床上睡了一整天,还不时地给楼下的侍者打电话,厉声指责行李怎么还没运到。

  晚上他们就在房间里吃饭。

  第二天拂晓,他们断定这个把戏已经玩到了头,就像来时那样,大模大样地走出了旅馆。当然这次没叫醒那位夜班侍者。

  走到街上,伊莎多拉感到神清气爽,完全可以再次应付后面的日子了。

  他们散步到切尔西,坐在老教堂的墓地上。伊莎多拉看到地上有一张报纸,就把它拾起来,她的眼光落在一帧照片上。报道说某夫人在格罗夫纳广场买了一幢房子,将在那里大宴宾客。在纽约时候,伊莎多拉曾在她家里跳过舞,于是她灵机一动。

  “你们在这儿等着!”她对他们说。

  午饭以前,伊莎多拉独自找到格罗夫纳广场。那位太太正好在家,十分友好地接待了她。伊莎多拉说她到伦敦来了,目前在好些人家的客厅里表演舞蹈。

  “那正好,星期五晚上我要开一个宴会,”她说。“你能在进餐后来几段吗?”

  伊莎多拉立刻答应了,同时转弯抹角地暗示,要能如约前来,稍许预支一笔钱是不可少的。那位夫人立即签了一张十英镑的支票。伊莎多拉拿着这张支票,迳直奔回切尔西墓地。到了那儿,她对大家说:

  “星期五晚上我要到格罗夫纳广场一位夫人家去表演舞蹈,威尔斯亲王可能莅临。我们肯定要交好运了!”说着,她把支票拿出来给他们看。

  雷蒙德说:“我们得拿这笔钱去找一间工作室,预付一个月房租,再也不能忍受那些卑下的房东太太的凌辱了。”

  于是他们去找工作室,并在切尔西的国王路附近租到了一小间。那天晚上他们就睡在那里,虽然没有床铺,睡在地板上,可是大家觉得又像艺术家那样地生活了。一家人赞同雷蒙德的意见,以后再也不能去住那种小市民的客栈了。

  他们付了工作室的房租,又用多余下来的钱买了些罐头食品做为储备。伊莎多拉在商店里买了几码薄纱,披着它出现在星期五晚上的宴会上。她跳了埃斯尔伯格·奈温的《那吉苏斯》,又跳了他的《奥菲莉亚》。人们交头接耳地说:“这孩子从哪儿学来这样悲哀的表情?”晚会结束的时候,伊莎多拉跳了门德尔松的《春之歌》。

  邓肯夫人为伊莎多拉伴奏,伊丽莎白朗诵了几首希腊诗人戴奥克里图斯的诗,雷蒙德也简短地做了个讲演,女主人大为高兴。

  那是个典型的英国上流人士聚会,但谁也没有注意到伊莎多拉跳舞时赤脚穿着便鞋,身上披着透明的轻纱。这种朴素的装束几年后在德国风靡一时。然而英国人是特别讲究礼貌的民族,没有一个人想要评论她那独出心裁的舞服。另外,大家只是说些“多美啊”、“好极了”、“多谢您啦”之类的话,仅此而已。

  不过,这次晚会之后,伊莎多拉收到了许多请帖,邀她到知名人士家里去表演舞蹈。经常地,头天她可能在王亲国戚面前跳舞,而第二天却连饭都吃不上。因为他们有时付钱给她,而更多的时候却一分钱也不给。女主人们总是随口对伊莎多拉说:“您将要在公爵夫人或伯爵夫人面前跳舞。这么多的显贵看您跳舞,您的名字在伦敦将会红得发紫!”

  有一次,伊莎多拉在一个慈善募捐演出会上连续跳了四个钟头。所得的报酬只是一位有爵位的夫人亲自给她倒茶,并且给她草莓吃,可是伊莎多拉好几天没有填满肚子,草莓加上奶油吃下去真是难受得要死。就在这当儿,一位夫人举起一个装满金币的钱包对她说:“瞧,您替我们盲女院募到了这么多的钱!”

  邓肯夫人和伊莎多拉母女俩实在太腼腆了,没有勇气告诉这些人,她们的残忍简直前所未闻。恰恰相反,为了省下钱来穿得体面,装出发迹的样子,她们连应该吃的东西都舍不得吃。

  他们在工作室里添置了几张吊床,还租了一架钢琴,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大英博物馆里。在那里,雷蒙德给所有的希腊花瓶和浮雕统统画了素描,而伊莎多拉则捉摸着如何用舞蹈来表达。他们每天还在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馆里消磨几个小时,在休息室里吃些廉价的小面包和牛奶咖啡做为午饭。

  伦敦的美丽使他们着了迷。伊莎多拉在美国从没机会见识的各种文化美和建筑美,在这儿她可以尽情地欣赏。

  在离开纽约以前,伊莎多拉已经有一年没见到米罗斯基了。后来,她接到芝加哥一个朋友的来信,说他志愿参加对西班牙作战,随军运往佛罗里达,在那儿患伤寒病死去了。这封信对伊莎多拉是一个可怕的打击,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天下午,她到库柏学院翻遍了旧报纸的合订本,在用很小的铅字印着的几百个死者的姓名中间,查到了米罗斯基的名字。

  那封信中还告诉了她米罗斯基在伦敦的妻子的名字和地址。到伦敦后,有一天她雇了一辆双轮小马车去找米罗斯基太太。当时,伊莎多拉多少还怪米罗斯基在伦敦还留下了一个妻子,而他从来也没有向她说过。因此她去的打算跟谁也没有提过。她把地址交给马车夫,上车就走。

  不知跑了多少路,几乎到了伦敦城边。那里有一排排灰色的小房子,样子彼此完全一样,都有十分灰暗的前门,伊莎多拉最后才找到了那所房子。她按了下门铃,出来开门的是一个异常阴郁的伦敦女仆人。

  伊莎多拉问起米罗斯基太太,女仆于是把她引进一间闷热的客厅。那天伊莎多拉穿的是白色的细棉布连衣裙,腰里系着一条蓝色的带子,头上戴着一顶阔边大草帽,鬈曲的头发一直披到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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