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送一个人上路
作者:张学东
听说,祖父曾经亲口对韩老七撂过这样的话,你来,老七,一块住吧!只要我不走在你前头,到时候我送你上路。
只是听说而已,那时候大概还没有我们吧。
寅
还是有很多人陆续来到家里,他们想最后再看一眼韩老七,或者,好让将死的韩老七再最后看上他们一眼。死人的事情经常发生,因为长命百岁的确不容易。有一句老话就说,千万别让死人惦记。所以,村子里谁快死了,只要有一星半点消息传出,他们就会奔走相告从四面八方赶来,看看死人,也让死人好好看看,免得他们到了那头惦记。这似乎很公平,谁都逃不出这一关。
虽说现在是大忙,他们也刁工夫来了。他们在地里或场上侍弄粮食的时候,心里总惦念着这件事情,虽然忙得不可开交,可还是要上心记着,他们心里还揣着别的不可告人的想法,因为韩老七毕竟不是我们家的亲人。过去的时光基本上证实了这个叫韩老七的人被我们家收留,和我们同吃同住了六年七个月零二十一天,直到这个早晨,他躺在那里准备撒手人寰永远离开我们,他们终于才算确信无疑。之前,他们肯定一直狐疑着,他们认为我们家迟早会把这个叫韩老七的家伙从屋子里赶出去。这跟祖父的威严有直接关系,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而韩老七还活着,情形一定不容太乐观,谁能保证我们不会把他韩老七扔到水沟里或别的什么地方去呢。
其实,这种事情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的。就在不久前,大约是去年还是前年,记不清了,反正事情是有的。那次祖父出远门,他当然不会带上韩老七一同上路,因为韩老七根本就懒得用他自己的腿脚来走路,他只会吃了睡睡了吃,我们觉得他大概跟一头猪的区别不会太大了。可见,祖父要出远门自然是不会带上他的。祖父就把照看韩老七的重担交给了母亲和我们弟妹几个,父亲是断然不会管的,他已经够份了,他平白无故养活着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老废物、白痴,你还能奢望他再做些什么呢。
祖父走的第二天或第三天早上,我们全都愤然了,我们一致认为是该到把这个姓韩的老不死的扔进门前的臭水沟里去的时候了。如果我们不这样做,外人一定会以为我们简直是一堆弱智,简直是一群傻瓜,简直和猪狗没什么太多区别了。我们为了不被外人当作是弱智、傻瓜和猪狗,所以,我们当即决定把这个厚脸皮的家伙扔进门前的一条臭水沟里,因为我们普遍觉得那个地方才真正适合他待。
在祖父离开家的九天当中,韩老七每日变着方儿在炕上折腾我们母子,尤其是母亲。他先是拒绝吃任何东西,我们每天按时按顿把饭菜端进他的屋子里,摆在他眼前,他假装没看见——饭很快就被他屋子里的一大群苍蝇围攻了,雪白的大米饭刹那间被蠕动着的黑色所覆盖。到第五天的时候,他也许顶不住了,他开始穷凶恶极地吃东西,他不用筷子,就用他那双恶心吧唧的爪子胡乱刨食,他把那些爬满苍蝇屎的霉变的剩饭全部吞进肚子里去。我们全都恶心坏了。妹妹当场就把一天的饭食全部呕了出来。那一天,我们全家人也都绝食了,我们实在怕自己的牙齿和喉咙发出任何跟咀嚼或跟食物有关的声音,每一个人都把嘴闭得紧紧的。我们害怕看见那个可恶的家伙。可是,这只不过是个开头,接下来几天这个该死的老家伙又玩出更恶毒的花招——前面说过,他整天都躺在屋子里,大小便也是在屋子里进行的——他居然把秽物屙在一只空饭碗里!
我们实在受不了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们必须有所表示。
否则我们就不把我们自己当人对待!
我们捏着鼻子冲进了那间上屋。
我们要乘祖父外出未归之际将这个变本加厉的作践鬼扔出去!
谁也别想拦住我们!!
但在具体操作的时候,我们明显遇到了困难。这个叫韩老七的家伙竟然力大无比(这跟他成天养精蓄锐不无关系),根本不是我们想象中那样弱不禁风,相反,他简直像生了根似的,死猪一样躺在炕上。当我们扑向他的时候,他用牛一样大的贼眼怒视着我们每一个人,嘴公猴似的呼呼张着,不断朝我们喷出口水和痰,他的四肢车轮似的旋转着,他的指甲肯定有五十年没有修剪过,镰刀刃一样划拉在我们的手、腿脚和脸上。最后,他还用他的排泄物朝我们的身上胡涂乱抹,我们坚持不住了。
我们败下阵来。
韩老七始终叫嚣着。
你们这些乌龟孙子,也不打听打听我是做啥的,你们敢这样对待我是要遭报应的……我就是把尿屎拉到你们的锅里拉到你们的嘴里你们也别想动我一根毫毛,去问问你们的爹你们的爷爷,看他敢不敢动我一指头啊!你们这些不肖的王八蛋呀!
那天的情形就是这样,我们家的院子四周弥漫着呛人眼鼻的臭气,那种味道令人永生难忘,还有韩老七叫驴一样的嚎叫与谩骂持续不休,使我们的身心蒙受了巨大的耻辱。父亲拿着菜刀要再度冲进去,他的瞳孔里充满了鲜红。我要宰了他我要宰了这个老不死的!母亲死死拖着他的一条腿,我们无助地惶恐和呜咽着。我们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后来,父亲从外面找来三五个好事的壮汉,他们组成反暴联盟又冲了进去,有四个人分别拽住韩老七的手和脚,另有一个人冒着不断喷涌的口水将一块沾上粪便的石头硬塞进他的嘴里,然后他们把他从屋子里架了出来。那时,他依旧在他们的肩头上疯狂地舞动像一只巨大的蜘蛛精。他们就那样架着他朝门前的臭水沟去了。后来,便听见他们异口同声地喊着号子,一,二,三……然后就是一声很重的声响,他们真的把他撂进水沟里去了。
韩老七掉进水里的时候,安静地像一头死猪或一块石头,只是发出窟咚的一下,就没有任何声气了。
那时,我们和母亲都被怔住了,我们的嘴巴全部张着,再也合不拢了。我们感到一股剧烈的清凉感从脚趾一直蔓延至全身,我们必是吓傻了。
卯
祖父开始为韩老七很细致地擦拭身体。
这绝对是一项艰巨的劳动,我敢打赌除了祖父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乐意做这件事情,因为韩老七的身体实在太脏了。这些年来他拒绝别人为他擦身和洗脸,不,他还是洗过一次的,上次父亲他们把他扔进了门前的水沟里,他倒是美美地洗过一回,那以后他的确再也没有跟水如此亲近过。
你就要走了,要听话啊老七!
……洗干净了那头才好收留你啊。
老七呀做鬼可得做个好鬼呀!可不能像现在这副邋里邋遢的样子,把身上弄干净了阎王爷也好安置你,给你个好差事做……要不下辈子转世只能做一头猪了。
要听话……老七。
韩老七已经被剥得一丝不挂,祖父一只手里捏着潮湿的抹布在他的身体上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地擦弄着,那架势仿佛是在清理一件刚刚出土的古董。祖父很是悉心,他的嘴里始终耐心地咕哝着,就像父亲在跟儿子说悄悄话在逗儿子开心。韩老七已非昔日可比,身体黑瘦、虚弱、萎靡、毫无精气,(我们弄不明白这些年他究竟把饭都吃到哪里去了),肋巴骨全部凸现出来,一条一条的,能当块好搓板使了。随着祖父有序的擦拭动作,他身体上的垢甲肥胖的蚯蚓似的纷纷爬滚下来,他的阴囊早就萎缩了,剩下一团蔫巴的死皮,上面的毛发犹如被雨打湿而又发了霉的玉米缨子。在祖父的面前,他把自己完完全全地呈现出来,跟初生的婴孩一样没有任何区别,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突然变得羊羔子般温顺了(这种大面积的擦拭在几年前绝对是难以想象的事情),让人可以接近。他的皮包骨的躯体正被祖父摆弄来摆弄去,好像他真的已经死掉了,但谁都清楚,他一时半会还是死不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