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送一个人上路
作者:张学东
他现在就剩下一口渐渐变凉变弱的气,屑微地喘着,轻若游丝,使站立在他身体周围的每一个人分明觉察到,他正在尽可能将腹脏内的多余气体呼喘出来——到那头想必是不再需要这些浊杂的气息的——到那头惟一要做的事情是好好地、安心地长眠,再也不必张开眼了,不必呼吸。这样想的时候,便不再觉得恐惧,甚至有了一丝心安理得和轻松,反正他是要跌倒了(反正人总是要跌倒的),反正他是要到那头享福去的,反正……他,韩老七,能活到今天够意思得很了——他总不能一口气活到一百岁吧!就算是他,韩老七命大,还能赖着一口气活到一百岁,他还是要倒下来的,终究是这个结局。
他就躺在祖父的上屋里,迄今为止,他已经在这间屋子里整整躺了六年七个月零二十一天——他躺进来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上学,而现在我已经念了六年的书。就在这个早晨,祖父醒了(那时候我们都还在沉睡),发现躺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不翼而飞。起先,祖父只是接连打着哈欠慢慢吞吞地揉着沾满眼屎的双眼(人大概都是这样吧,据说刚产下的婴孩也是这样下意识地拿嫩嫩的小手揉自己的眼睛——眼睛尚未张开),他的目光不经意间飘向他身边的一团被褥上。空的。居然空着。瘪瘪的被窝隐约表明了一种类似于失踪的迹象,是这样吧!反正,祖父至少迟疑地张着一双老眼和臭哄哄的嘴巴愣怔了六十秒。那时睡意完全消失了,他几乎光着膀子和脚趾跑出屋子的。
随后的情形是:祖父找遍了院子和门前的一条土街,门外还没有什么人出来走动,在或近或远的地方,几只居功自傲的有一把年岁的公鸡正叫得起劲,鸡们的啼声使黎明的天空变得湛蓝无垠。还有,村口的那头老叫驴也不合时宜地嗷号着(祖父常管它叫挨刀子的,可直到现在那头驴还在叫着),太阳也还迟迟没有走出地平线。因为太阳还没有露出脸,所以,一切都显得毫无端绪,一切都在静观或自语。天空只是寂寥地空白着,树叶没有光彩,鸟雀的幽鸣断断续续,牲畜的喉咙和腹内发出空洞的响声(它们醒得比人要早,起来就开始不停地反嚼),就连门前的土街也一味萧条着,好像一百年都不曾有一个人打这里行走过。
祖父后来对所有的村上来客重复着相同的话。
你们说他去那里到底想干些什么呢,这几年来他从来没有这么早起来过啊!这些年他整天除了吃就是睡,他连屙屎都不想出去!你们说他到底去牲口棚做什么呢……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就仰面躺在棚子里头,嘴里还衔着一根稻草,脸上糊满了粪便……我一点也不记得他是什么时间起来的,我一睁开眼他就不见了,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可他却躺在这里像个死人。
现在,一切都被打乱了。家里平空生出这样一个事端,就好像六年以前的某一天(其时祖母刚刚过世不久),村里的人看见那个叫韩老七的人讨吃似的夹着一团破破烂烂的铺盖卷蹒跚着朝我们家方向走来。至少有十多个大人紧紧跟随着他,他的前面还有一群小孩嬉戏追闹着,大人们有些幸灾乐祸地诡秘不语,不谙时世的孩子只是觉得有趣,一味地追逐、起哄。因为韩老七一路上逢人就讲,反正我要到他们家去我要在他们家住在他们家吃在他们家喝在他们家屙!反正我下半辈子是哪也不想去了,这回我就是赖也要赖在他们家!我现在就去他们家吃饭睡觉去……
那次韩老七来我们家也是平白地制造了一次事件,或者说是整个村子的一次重要事件。就这样,韩老七被一帮子大人小孩护送着来到了我们家。就从那天起,他和祖父睡在同一面炕上,像是祖父的一个伴,这听起来有点突兀。那以后,我们就很少进祖父的那间上屋。那屋子的确是又臭又脏的,不信,你就想一想吧!所有人都在说我们家是拿好饭喂死狗,简直就是在造孽。
还是说眼下。
眼下有点乱了头绪或者毫无头绪。本来,一家子人头天晚上就作好了各自的打算,母亲要到集里走一趟,伙房里的醋没有了酱没有了盐也只剩下一小撮了,最重要的是,油瓶里连一滴油也没有剩下,这让她怎么做饭呢。父亲更是忙忙的一个人,这是什么时候——七月中啊,一个简直快忙成两个了,麦子割倒了正晾在地里,还有什么比庄稼更贵重的事情呢。而我和弟妹们也不能有片刻的消闲,我们要帮着父亲打下手,捆麦子,拾麦穗,撼麻雀(别让它们糟蹋了粮食),总之,这时节根本找不出一个闲人。
只有祖父守着那个要死不活的人,也只有他会这么做。
谁会真正在乎韩老七的死活呢!
丑
韩老七放命的消息不胫而走。
事实上,韩老七还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残气,他只是看上去像个将死的人,印堂青亮,面颊和两腮像是被某种肉眼看不见的神奇的力量拼命地挤压下去了,两片干瘪的嘴唇毫无意义地从中间张开着,给人一种虚张声势的感觉,嘴巴形成一只黑色的洞,一个隧道,一直通连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难得一见的灰尘,苍白地睁着或叵测地紧闭,使人强烈地感到:一个死人,不,一个将要去死的人毕竟是有些令人惶恐和琢磨不透的。将死者的身体沾上了比神秘更神秘的隐晦的东西。有时,他会突然睁大了双眼,刻意吓唬人似的,就连眼角附近的指甲盖大小的斑点也跟着急速扩张开来,好像极力要看清身边的每一个人,记住身边的每一个人,特别是我们这些小孩,因为他的目光着实让人感到惊怯了。于是,孩子们都尽量躲远一些,再躲远一些,生怕被那双可怕的眼睛摄了进去。奇怪的是,一旦跟他对视,却又并不是想象中那么惊恐,相反,会莫名地觉着他的目光竟然有一丝对人的眷恋和亲切,或者又不尽是对某个人,而是对所有活者、对生的一种罕见的尊崇与眷顾。他之所以这样看着每一个人或许只是想看一看,仅此而已,并没有什么险恶的意念,甚至使人真实地觉得他并不是去死,而是比生更有了意义,只是要换一个地方,换一种存在方式。
要知道,他在我们这个家里已经待了整整六年七个月零二十一天了,他想必是厌烦了,是该重新换个地方了。
母亲未能如愿以偿地去赶集,家里出了这样烦心的事情,她怎么能撇开不管呢?她的事情只好由弟妹们代劳,当然,不是让他们去赶集的,只是到附近的一家有些偏僻的小店去打些散的酱油醋和买包盐。效果虽然一样,但母亲还是很不满的。她肯定想去赶一下集的,她肯定有一些自己的事情要办,比如说买一两包卫生纸或别的什么妇女们的东西,小孩家自然不懂了。也不是母亲大度,而是祖父根本不允许她离开半步。
祖父说,让外人笑话死呢,一会儿来人总要烧杯茶水递过去的。母亲并不以为然,她虽然依照祖父的话去做事,去蹲在灶房烧水,把沏好的茶水一碗一碗端出来,但脸上的表情却失落落的,心儿正朝集上窜呢。
父亲根本不理会这些事情,他照旧往嘴里塞着半拉死面饼子往地里去了。割倒的庄稼才真正离不开人啊,它们没有长脚,不会自个跑回家的。死个人有什么可慌张的,况且,人还没有死透么,就是死了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比较起来,吃不上肚子才真正让人惶恐呢!六零年该饿死多少人啊,那阵子人死了也就死了,跟死了一条狗没什么区别,谁还有力气去操心死人?谁还有力气在地上挖个坑抬埋呢?!不过,父亲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轻松,想必这跟丰收有关系,跟粮食有关系,跟母亲也有关系(弟弟说夜里他又猴到母亲身上欺负她了),还跟什么有关系?我也许说不好。
韩老七是祖父从牲口棚里背回来的,那时他的四肢已经冰凉,一串亮晶晶的涎水从他的嘴角恣意流下来,滑过下颌和银灰色的稀疏的胡须——要说他还是有胡子的,只是没有像祖父那样长得茂密——最后全部落在祖父的脖颈和后背上。祖父也许没有觉察到清凉,他的眉头深锁,他把韩老七安置在炕上,他用手把了对方的脉,试过鼻息,又仔细翻看着对方的两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