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送一个人上路
作者:张学东
韩老七从水沟里爬了出来。
他没有死。
他看上去比死人更令人胆战心怯。
千真万确,我们家养活着他如同养着一个恶鬼。他开始用各种方法折磨我们一家,这是始料不及的。在水缸里丢进一两只死老鼠、在米箱里撒一把碎石子、夜晚大喊大叫又哭又笑疯子一样搅和得家里乃至整个村子不得安宁、白天在屋子里排泄,诸如此类。还有,他曾用火柴把屋子里的棉被点着过七回,每一次都让我们虚惊一场,他还以各种方式自杀过十三次,吞服鼠药,割断血脉、绝食或从屋顶上跳下来(那大概是最严重的一次,他为此摔折了一只脚踝)。那以后,他才彻彻底底躺在炕上不出来走动了,或者一门心思等死。我们敢肯定,摔断脚踝的他,大概从来也没有考虑过如何报答祖父对他的救命之恩。
现在,他正在祖父的劳动里开始脱胎换骨。祖父用去了五盆清水,最后一盆水的颜色稍微清澈一点了,不再像前头几盆水几乎可以直接拿毛笔蘸着写大字了。
祖父为他穿上老衣,那是三年前就为他预备好的,因为那时候他就开始作践着要死了。这是一身能发射出古怪的摄人心魂的蓝色荧光的绸缎面的寿服,有点像电影里的地主恶霸常穿的那种料子。衣服已经被他前前后后穿过不下十次了,每次在他身上穿上那么三两日又无奈地扒下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他死不了呢。所以,此时看起来,那身老衣已经显旧了,皱皱巴巴的,跟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没有两样。还有,裤子的裆部沾染上了他每回死前的最后一些排泄物,看上去硬撅撅的像用木头撑着。
这回他显然是要死了,当那身衣服完全裹住他清洁过的躯体以后,你能强烈地感觉到裹在老衣里面的已不再是个人了,准确点说,那是一具完整的几乎毋庸置疑的尸体。
辰
家中的所有气味都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也包括这种渐渐浓烈的死人的气息。我们知道上屋里的那个作践鬼已经奄奄一息,祖父正陪着他,而他已然没有力气再像当初那样无休无止地弄腾了。相反,他早就归属平静,他正在按照一个人惯常的死亡方式悄然走向生命的终点。
现在,上屋内一片寂静。寂静中,偶尔闪过他弥留之际的一瞥眼神,黯淡而又冥幽,即使屋角的一只老鼠见了也会不寒而栗。也许他最能够感觉到有一种声音正缓缓的,慢慢的,逼近。此外,还有一种隐约可闻的气息,在肉眼不可及的地方,却又使人分明感到肉身的腐臭味正在加剧并弥散开来。
上屋的门始终敞着,窗户也一扇扇推开,苍蝇成群结队在门窗之间飞进飞出,显得热闹异常。它们的确和人不同,它们对空气中飘荡着的气息有着某种特别的鉴别能力,就算离得很远,它们也会纷纭而来,对于这场关于死亡的盛会,它们表现出不约而同和兴致勃勃。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只是,人们没有像苍蝇那样表现得更为亲近、更直接了当。苍蝇从远道赶来,它们不顾长途跋涉的疲劳,它们一进来就风尘仆仆地落满韩老七的身体上,仿佛已有半个世纪没逢面了,非得亲近一番不可。事实上,苍蝇们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他的所作所为只有苍蝇才乐于欣赏。
毕竟,韩老七还剩最后一口气,我们就不能允许它们胡作非为。我们弟妹几人轮流为一息尚存的韩老七轰撵那些讨厌的家伙,虽然我们很不情愿。人就是这样,总要做一些自己不情愿的事情,包括为一个死人驱赶苍蝇。一个人不论生前怎样,一旦有一天他作为一具尸体存在,我们对他纵然有刻骨的厌恶或仇恨,这时候都会心不由己,因为他将死去而我们依旧活着。因此,我们也许找到了原谅一个人的理由。眼下我们几个就是这样,我们把这件看似无聊透顶的事情做得很细致,生怕苍蝇会把韩老七吃了或突然掠走。
祖父到另一个村子去请阴阳吹鼓手什么的,他们很重要,离开他们,村子里死了人简直不堪设想,坟墓的方位和出殡的日子都由他们来决定的。祖父离开之前,把我们唤来,叮嘱道,看着,别让苍蝇吃了!这话后来一直印在我的记忆深处,我觉着祖父像是在说,当心!苍蝇会吃掉死人!所以,我们看得很卖力,我们每个人手里捏着一根树枝,每人分管一个部位,头、胳膊、肚子或腿脚。带着茂密的叶子的柳树枝在他的身体上划过来又划过去,树枝发出唰啦唰啦的声音,像是母亲在扫院子。我们总担心韩老七会猛地从炕上翻起来,然后瞪大了眼睛吓唬小孩,可他没有,相反,他出奇地安静,在我们扇动树枝的过程中,他睡着了似的闭上眼睛,或者,偶尔睁开一下,只是睁开,象征性的,并不为了看见什么,没有任何内容,接着又疲倦地合上了。后来,苍蝇越来越多,弄得我们手忙脚乱。苍蝇似乎特别中意沉睡中的人。
这样又轮番扇了一阵,连树枝上面的叶子都掉光了,落在他的身体上,我们才发现有点不对头。起先,我们一点也不害怕,因为祖父让我们照看的毕竟是个还活着的老头,我们或多或少有一些耍弄他的念头,脑子里还没有朝着“死亡”这个概念靠拢。将死者的鼻孔也许比正常人看上去要大很多,足以同时塞进两根手指。当眼看着一只巨大的黑头苍蝇喧嚣着从韩老七的一只鼻孔畅然地钻进去并且很长时间也没有爬出来时,我们变得慌乱起来。
我们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我们恐惧着,但还是想把那只看不见的苍蝇从那鼻孔中轰出来。
我们不得不靠近他,再靠近。
他没气了!
一点儿气也没有!
这个时候,我们才真正感到恐惧袭来,才清醒地意识到我们正在面对一个死人,一个彻彻底底的死人,而且,他就是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不知是谁突然大叫了一声跟哭号一样刺耳,也许正是我们自己,之后,我们一窝蜂似的冲出门外作鸟兽散。
巳
韩老七死后,又在家里多停放了五天,这是由阴阳们决定的,他们认为适宜下葬的时日将在五天之后。
于是,那股浓烈的气息弥漫了整个村子,最后甚至蔓延到距离我们这三十里以外的另一爿村庄,他们接连派过路人捎来口信,如果再不抓紧埋葬死人,他们将来兴师问罪。
没有人为这件事痛哭,除非是疯子。都说这是喜丧,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能哭呢。
入殓之前,应祖父的强烈请求,阴阳用河里的胶泥塑成一双卵状的东西,晾干后,同尸体一并放进棺木中,合上盖,有人用几根长钉将棺盖牢牢钉死。这样,韩老七走时又成为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祖父在韩老七的坟头上点了三柱香,又跪在那里慢慢地将纸钱化了。祖父起身之前落下一串晶莹的泪,泪光中他好像在自语着,到那头再好好成个家吧,老七。
补记:
韩老七,贫下中农。早年给生产队放过牲口,曾受命调驯队里的一匹暴烈的军马遭受意外伤害而永久丧失性生活能力,之后,他老婆改嫁或跟人跑了?不详。
其时,祖父尚任生产队长。
——选自《上海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