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永远的谢秋娘

作者:潘向黎




  “天气好的晚上,可以看看月亮。”谢秋娘笑微微地说道。杜石飞顿时觉得自己身上的打高尔夫的衣服不对味,带来的这些客户也都配不上。
  等下一次来,已经是给他母亲做八十大寿,杜老大换了阿玛尼西装、圣罗兰领带,杜太太香奈儿套装,戴了三四根项链,盛大得了不得。谢秋娘还是旗袍,却是杏色的,一排秋香色盘扣,大红宫灯照着,比往日多了几分喜气,又破例在腕上笼了一个红玛瑙镯子,迎着老太太笑微微地道:“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哪。”话音刚落,笙箫管笛便奏响了,奏的是《花好月圆))。老太太是广东人,一听就说:“好,这里好!”一顿饭,谢秋娘都站在老太太身后,斟酒布莱,腕上玛瑙镯子上下滑动,越发衬出整个人说不出的素净。一桌人个个惊艳,有的对人,有的对莱品,有的对环境。而杜老大八十岁的老母亲,拉着谢秋娘的手,喜欢得不住地说:“干闺女啊,你别是个仙女吧?生得这样好,又这样能干,这身气派呀,唉哟哟,电影明星都比不上。”谢秋娘:“既这么说,我今天诚心要给您老人家做这个寿,不知道您老人家给不给我这个面子?”便执意不收寿席的钱,弄得杜老大越发过意不去,第二天叫人送来一个红包。从此索性把这里当成家里的餐厅,有事没事都到这里。
  除了这些老朋友,还有一些新人慕名而来,却意外发现这里有不少名流,经常是这边一桌吃着,过来一个半生不熟的脸孔敬酒,报出名字“唉呀”一声,互相“久仰”,然后两桌并一桌边吃边聊。那些带了钱带了本事想要在上海滩混出名堂的人,渐渐认了这里是个结交人的好去处,吃饭倒在其次了。有人为了一纸批文要求一个常来的张局长,一连十来天到这里吃饭,谢秋娘看不过,替他打了电话到张家,探听到张局长出国了,要一个月才回来,这才免了那人傻等,走时千恩万谢的。店里的小伙子说:“大阿姐,你干吗告诉他?让他天天来,他又不是不付钱。”谢秋娘笑道:“这话没得叫人恶心。他这种人不是真心来吃饭,心神不宁东张西望,没得辜负了我的好酒好莱。”间或还有电影演员、歌星戴了墨镜神神秘秘地进来,手下都见多不怪,只是寻常招呼。秋娘小厨还上了国外的观光手册,就有外国观光客拿着地图找来。
  店堂一边有条走廊,走廊的地面是玻璃的,中间一排青石让人走路,玻璃下面是潺潺流水,有几片落叶,还有几尾小鱼,几乎透明的,平时不显眼,游到尽头扭身回来时,金属般的银光微微一闪。走廊尽头是一间茶室,少数客人饭后可以到里面喝一杯茶。茶室里的风光和外面不同,竟是简到了极处,青砖铺地,临窗一张花梨木蕉叶阔几,两把太师椅,上面填了好几个黑丝绒软枕,打横一张插肩榫藤面长几,也放了一张龙头小靠背椅,上面只铺了一个布坐垫。墙上一轴书法,笔走龙蛇,烟云四起,很少人认得写的什么,取个意思罢了。此外再没别的摆设,整个房间空落落一片寂然,除非无意间推开花窗,那片草色蓦然入眼,眼前会得一亮。避人深谈,躲清净,都是好的。当然,不是随便什么客人都可以进这间茶室的,能进得了那间茶室,是个待遇。
  秋娘小厨的常客还知道,谢秋娘还有一项待遇。那年,王企治的新楼盘开盘,大宴手下一帮功臣,这年头,没有征伐开边,只有这些房地产的人攻城掠地,做一个楼盘也如打一场仗,胜了自然班师回朝、同庆凯旋。那天真是觥筹交错,笑语喧哗,谢秋娘指挥七八个小伙子穿梭往来,快到末了,王企治突然惊觉:“秋娘呢?哪儿去了?”小伙子笑回:“我们大阿姐亲自下厨房了。”王企治一怔,哈哈大笑,“难得!好兆头!”正说时,谢秋娘袅袅婷婷地走过来,身后跟着一个小伙子,捧了一个青花海水纹龙钮大盖碗,“今天看王先生高兴,我来凑个兴。”说完,把盖子一掀,热气腾腾地说:“这是源源不断发菜羹。”王企治先叫了一声好,又喝了一口,也不知里面放了什么,总之鲜香甘润,不由得又叫了几声好。临走时结帐,王企治说:“慢着,那个发财汤算了没有?”谢秋娘道:“那是我高兴。”王企治瞪大了眼睛:“你做的更应该收钱啊,应该加倍地收。”谢秋娘说:“那您就看着赏吧,这菜没有价,有钱难买高兴。”王企治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好!有钱难买高兴!”他留下的是整桌酒钱加了一倍。下次再来时,他说:“秋娘,你的莱单上应该加一个菜,就叫高兴。”
  于是,秋娘小厨多了一道叫“高兴”的菜,那菜只要你高兴就可以点,但不是天天有,要看谢秋娘的高兴,那菜也不一定是什么,依时令、客人、天气而定,可能是素炒的尖椒牛肝菌,送两碗丝苗米饭,桃花时节可能是时鲜的清蒸刀鱼,要是冬天的深夜,可能是秋娘亲手包的绉纱虾肉小馄饨,端上来香味扑鼻,再看那馄饨一只只飘在汤里,半透明,看得见里面的虾肉,汤倒是浓白的,还没吃就让人流口水。点了菜的人,心里猜想着,却也不想真的猜中,满心欢喜地等秋娘端上来才揭开谜底。那菜没有价钱,要是吃了不喜欢就算送你的,饭后一样恭恭敬敬送到门口,给你拉车门,要是喜欢,你就看着给吧。享受这个待遇的人哪里会在这上头栽面子?那些有身价的老板们,竟然互相打听了,要把别人压下去。一则满上海有几个谢秋娘?她高兴,就是彩头。再说了,厚厚地赏了,自己也高兴不是。谢秋娘说得好,有钱难买高兴。平日里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钱只管多了,就是高兴不起来,忙起来和亡命徒没有两样,静下来却又心慌,不是想到骑虎难下进退两难,就是觉得前后左右都是陷阱,白天黑夜有人算计。今天荣华富贵,明天还不知道怎么呼喇喇大厦倾,怎么树倒猢狲散。这世道,当真能把人逼疯。到秋娘小厨,看到谢秋娘,永远不变的装束,永远不变的浅笑,心里忽然一刻安静。
  再刚硬的人也有心虚的时候,心虚时不免和局外人说些傻话。“秋娘,哪天我要是走了霉运,再来这里,你可要收留我啊。”
  谢秋娘往玻璃杯注进凉了一会儿的滚水,然后将碧螺春茶叶投进去,“噢哟,张局长,你把我们想得太没人心了。当不当官,饭总归要吃的呀。说不定你还要升官呢!”
  张局长听了这番话,踏实下来,啜一口清香鲜醇的碧螺春,说不出的妥贴。
  可是天意到底是难料的,才几天,这个张局长就丢了官,然后进了监狱,居然犯的事不小,先判了死刑,后来改死缓。倒也不必担心谢秋娘如何待他了,因为这辈子不要指望再来了。
  谢秋娘对正在收拾茶具的小伙子说,“把那个杯子拿出来。唉呀,就是张局长专门用的那个玻璃杯。”小伙子拿出那个玻璃杯递过去,谢秋娘已经走开了,头也不回地说:“扔出去。”
  一日来了一个老先生,雪白头发,皮肤黝黑,戴了一顶巴拿马草帽。说要找老板娘,等谢秋娘过去了,他竟站了起来,胡子抖抖地说:“谢姑娘,你长这么大了。老天有眼,谢先生家总算……”谢秋娘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又说:“你长得和谢夫人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啊。”原来这位老先生姓段,是谢先生留学时的同学,只是当年他没有回国,娶了个马来西亚太太,就去了马来西亚,做了几十年中学校长,日子殷实,子孙满堂。他在谢秋娘刚出生时见过她,后来知道谢先生的不幸遭遇后,一直想把好友的遗孤接出去,找了这么些年,总算有了下落。“你怎么改了名字呢?叫我好找啊。”谢秋娘道:“苟活之人,没得玷污父母给的好名字。”段老先生便拉着秋娘的手,老泪纵横道:“姑娘啊,你不知道你父母多疼你。要不是生不如死,他们怎么会撇下你!可怜你当年豆子大的小人儿,是怎么活过来的啊?我要是见不到你,还以为你夭折在哪里了,那我真是死不瞑目啊!”谢秋娘任他握着双手,像听他在讲一个故事,等他平静下来,方徐徐道:“段伯伯,您既还有几天盘桓,明日可否赏光来用晚饭?容我略尽地主之谊。”“好,我这次带了几个孩子来,明天让他们都来见见你,要见,都见见。不然老是听我念叨,还怀疑我老糊涂了在说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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