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永远的谢秋娘

作者:潘向黎




  第二天晚上,整个秋娘小厨就是段家一桌,其他客人,统统明日请早。桌上的菜都是菜单上没有的,谢秋娘自己新拟的。临到席罢,段老先生方颤颤巍巍地说:“好。谢家有你这样的女儿,不辱门第了。”“谋生而已,段伯伯过奖了。”“我说的可是大实话。你这一桌,没读过书的吃起来,滋味俱全,颜色悦目,营养搭配又好,可是你段伯伯读过几年书,一看就知道,你这是仿古啊,你今日用的可是《陶庵梦忆》里的菜谱?”一言既出,满室皆惊,只听谢秋娘朗声回道:“您说的是。”段老先生哈哈大笑,“起初几道菜上来,我就疑惑,越看越是了。”见满桌的人一脸困惑,老先生索性放声朗诵道:“河蟹至十月与稻粱俱肥,掀其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甘腴虽八珍不及。”段先生用筷子指点着桌上的菜品,继续朗诵道:“从以肥腊鸭,牛乳酪,醉蚶如琥珀,以鸭汁煮白菜如玉版,果菔以谢橘、以风栗、以风菱。饮以玉壶冰,蔬以兵坑笋,饭以余杭白,漱以兰雪茶。——这是我年轻时极喜欢的文章,当年在国外吃不到这些东西,所以望梅止渴背得烂熟。真是天厨仙供,惭愧惭愧啊!张岱尚且如此,何况我等!”
  谢秋娘微笑道:“段伯伯好记性。只是今日这橘子是朱砂橘,饭是梅河的米,茶是梅家坞的龙井,兰雪茶如今再没有了。”“这样更好,得神韵便好,何必拘泥?”段先生放下筷子,眉飞色舞:“姑娘啊,你伯伯也是有些微见识的,不比那等迂腐势利的人,据我看,你熟读诗书,秀外慧中,偏偏幽人隐于市,君子入疱厨,强似文君当垆,可算得上佳话了!”
  这样一闹,谢秋娘的身世,自然就瞒不过众人了。只是不知道便罢,知道了越发疑惑:那些惨伤毁灭,她都藏到哪里去了?浑身上下清清爽爽,肌肤剔透,眼如寒泉,行动处带出一股清淡、从容,怎么看都不见破绽。这都不算难得,难得的是,她脸上总挂着浅浅的笑,十丈开外能把人拘到跟前,到了跟前却不能再近一分一毫。近不得,却还是舍不得去。说起来,这才叫美人儿,市面上那些女孩子,不过是漂亮罢了。
  谢秋娘既是这样的人品,又总也不老,众人对她难免有想象:她就真的没有意中人?就真的这样一个人下去?告诉谁谁都不信。可是看来看去,她日日把自己搁在秋娘小厨,这里也一时都离不开她,直忙到夜里十点钟光景闭了门,还要收拾盘算,再吩咐一些细事,快半夜了才回去。就算没有时间另外社交,可是那么多客人,就没有一个好的?不说谈婚论嫁,就是两厢情愿来往来往,也是趁着花开有枝啊,那么一个聪明人,当真要等到花落么?
  新来的客人里有一个韩定初,四十出头,相貌堂堂。政法大学博士毕业,又留学美国,刚回来一年,开了一个律师行,在业内已经有了名气。事业有成,光彩、气派自然不同。这韩定初是杜老太太的外甥,杜老大带了他来,说:“老太太说,让我把这个弟弟交给你,以后没饭吃了就来你这里,人情世故,你也多指点他——他都快成半个洋人了。”谢秋娘早站了起来,一边起身,一边已经笑道:“不敢当。吃不吃饭的,什么要紧,我这里还有个茶室,倒还清净,不嫌弃的话常来坐坐。”韩定初听说过谢秋娘的身世,知道她在国外时来往的都是上流人物,岂敢怠慢,堆下笑来说:“早就听说谢小姐,之前不敢冒昧,现在大哥引见了,以后一定常来。”谢秋娘说:“我的英语忘得差不多了,你来我们正好说说话。”韩定初出来,发现手心竟是微微出了汗,对杜老大说:“不是一般人啊,这位谢小姐。”杜老大说:“大博士,你以为你哥哥混了这些年,还那么巴?你以为我会带你来看漂亮妞吗?”
  第二天,韩定初就到谢秋娘那里吃晚饭。秋娘做主,点了凉拌海蜇头,炝虾,绍兴黄酒十年陈,热菜是百叶结烧肉,油焖春笋,荠莱豆腐羹,一色儿本色体己的家常莱。韩定初是一个人,请秋娘陪,秋娘就再拿一个杯子,陪他喝了两杯。韩定初吃着,突然叹一口气。秋娘问:“怎么?不对胃口?”“不是,我在想,这才叫饭菜。在美国那些年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吃那些水泥黄沙!”两个人都笑了。日子久了,就看出来,这位韩定初最是个明白人,而且会说话,就是夸人,也说得含而不露,叫人听了受用。
  饭后韩定初说要喝杯茶,谢秋娘引他进了茶室。他进去一打量,说:“到这里就觉得自己是个俗物了。”
  谢秋娘自己在一旁烧了水,烫了壶烫了杯,滚滚地沏了茶庄刚送来的铁观音。给韩定初的,是平日她自己用的那个青花缠枝杯,鸭蛋大小,正好一手握住,自己却使一个核桃大小的仿越窑杯,雨过天青的颜色。
  韩定初果然是懂的。茶汤一进口,就一怔,停了片刻,又啜一口,徐徐咽下,才开口道:“这茶好。”
  不见谢秋娘回答,他抬起头,只看到她含着笑,脸上微微的酒晕,越发衬出肌骨晶莹,抱着双臂靠在那里。韩定初看着她,加了一句:“有观音韵。”
  从此十天里有七天,韩定初必定来秋娘小厨报到。有时候是下午来,在茶室里喝了茶就回律师行,有时候是掌灯时分单来吃晚饭,得闲的时候就先喝茶后吃饭,然后再喝茶,直消磨一天。
  不觉大半年过去,时令由春转了秋。这天两人在门口告别时,韩定初说:“进去的时候天还大亮着,现在出来这么黑下来,都是霓虹灯的世面了,冷不防叫人吓一跳呢。”谢秋娘笑了,正好一阵风过,她掉过脸去躲风,他过来把外套披在她身上,说:“小心着凉。”谢秋娘低头一笑,只觉得一阵暗香袭来,不等他回过神,谢秋娘已经风也似的闪到台阶上,推开门却又回头说:“开车小心哪。”
  律师界都在传,韩定初大律师爱上了秋娘小厨的女老板,有人特地跑来看,看了服气道:“算他有眼光。”至于谢秋娘,大家都说,这样一个人,难道她不动心?身家、名气不用说,就是相貌也没得挑剔。况且他原先的太太和他在美国就分了手,竟是钻石王老五一个。难得的是两人又有说不完的话。看阵势,她不用自己辛苦,舒舒服服做大律师太太的日子不远了。
  王企治仗着交情,也不怕谢秋娘恼,就说:“你要是结婚去,不开秋娘小厨了,叫我们怎么办?”谢秋娘说:“你也听起那小人嚼舌根?为什么不开秋娘小厨?我要开上一万年呢。”王企治哈哈大笑,“你有这个心,到时候看你说了算不算?”
  杜太太也来劝:“谢家妹妹,咱们终归是女人,能靠男人,为什么还要苦自己?”
  谢秋娘依旧笑微微地:“男人是靠得住的吗?”
  杜太太一怔,想到杜老大在外头的种种行径,不禁长叹一声,自怜自伤起来:“不靠男人,那靠什么呢?”
  “靠什么?这世上,什么都靠不住啊。”说这句话,谢秋娘的眼睛有一瞬的黯淡,一条好嗓子也只剩乌云没了月色。脸上倒还挂着笑,只是那笑,像冬日雪地上惨淡无力的阳光,不让人觉得暖和,反是更冷了。
  杜太太失了神,全忘了自己来这里是要当说客的。
  韩定初原来整个心都在事业上,没有置房产,只是在律师行边上租了一套公寓住着。这些日子他一反常态,求着杜老大帮着他看房子,这日杜老大一进门就抱怨:“吃不消!拖着我去那些工地,高一脚低一脚,还要戴安全帽,弄得我灰头土脸。”谢秋娘递上雪白的热毛巾,问:“看好了没有?”“总算是看了一套,一百六十平米,够大的,地段又好,就在……噢哟,搞什么,让他自己和你说!”
  韩定初说房子的时候,一直小心看着谢秋娘的脸色,但是她仍是一脸清淡,不喜不忧的,说到装修是找了一家公司全包时,谢秋娘才说了一句:“这样好,你的时间可是金贵。”韩定初心想,这算是贴心呢还是事不关己?他有时候觉得她十分近,要落实时却又觉得远。聪明人也只好来笨的,约了时间请她到新房子看看,“还有许多软装潢要弄,我哪里懂这些?最好你给我全权代理了,反正——只要你喜欢就行了。”
  天下的各色流言都不可信,唯独绯闻往往就有几分真,都说韩定初和谢秋娘是一对,听听这话,可不是已经在婉转求婚了么。
  这天谢秋娘送他出来,门口一个流浪汉突然杀出来,说:“先生,我给您相个面。”韩定初笑道:“不用了。我的命我知道。我倒是可以给你相个面,你肯定流年不利。”说完就上车走了。那流浪汉兀自喃喃道:“三天之内,血光之灾。又一个,又一个……”一阵风过,倾肌透骨,谢秋娘觉得,全世界的人都打了一个寒战。已经是冬天了。
  平地一声雷,直把人心从喉咙口震出来。韩定初死了。装修新房子的一个小工,看他有钱,跟踪了他,先是抢劫,韩定初哪里肯就范,打起来,那个小工敌他不过,突然拿出一把尖刀,捅了他一刀,那一刀正正捅在了心脏的位置。
  追悼会那天,殡仪馆的花圈从正厅直堆到走廊,韩定初的巨幅遗像前,是律师事务所和律师协会送的大花篮,上面各自的挽联写着“天缺一角”、“天妒英才”,许多人用前夜熨得十分平整的手帕拭罢眼泪,便用眼睛寻找那个久闻其名的谢秋娘。但是没有。那晓事的便叹息道:一个女人家,再有道行,也架不住这样的事,大概躲到哪里哭去了。
  秋娘小厨门口贴了告示,“今天盘点,停业一天。”几个小伙子在里面布置,谢秋娘正看着他们把宫灯式样的红灯罩换下来,换上俄罗斯订购来的树皮灯罩,那树皮是米色的,微微泛着褐色,上面画着不知道什么鸟,五彩斑斓,双双对对。忽然一眼瞥见洗器具的小伙子打开放茶具的柜门,便说:“把最上面那个杯子拿出来。”
  小伙子迟疑了一下,“是……韩先生用的那个吗?”
  “是啊。”
  小伙子变了脸色,慢慢拿起那个青花缠枝杯,问:“扔了?”
  谢秋娘走来,接过去看了一会儿,像收藏家在鉴赏一件藏品,然后,只听哗啷一声,白白灿灿,碎了满地。
  “太容易碎,碎了倒踏实。”
  所有的人都傻在那里,泥塑木雕一般,惟有谢秋娘转身道:“我去看看今天的大闸蟹正不正宗,明天这一桌可是老吃客。”
  
  (选自《作家》200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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