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向阳的冬天

作者:刘建东




  妹妹看都不看她。顾小丽的眼睛死盯着在路边晃荡的妈妈憔悴的身影。她说:“你对我说话客气点好吗。你不想想,这几年你为这个家做过什么。我又不是个傻瓜,我自然能想到。可是当我对林刚说起我的打算时,林刚不吭声。他不吭声就说明他不同意。再者说,我们家过年不一定非要那一袋米,一袋面和一桶油。我们家还有。我们饿不着。”
  妮娜哑口无言了。妹妹的话有道理。在这个家里她确实没有太多说话的权利,以前在家时只记得和妈妈有无数次的争吵,离开后她真的没有再踏进那个家半步,更别说为那个家带来点什么。她也能理解妹妹顾小丽。因为残疾,妹妹一直没有工作,连男人都不好找。好不容易有一个男人照顾她,妹妹可以容忍男人的一切。包括他对这件事的沉默。
  一个寒冷冬季的城市街道,对于妮娜来说有些零乱而萧条,而对于执著的妈妈来说,妮娜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冬天似乎并不存在于急急行走的妈妈心中,妈妈在风中飞舞的白发,以及她趔趄的脚步,都和那个季节不相称。妮娜知道,像妈妈这么大岁数的老人现在都在温暖的家里享受天伦之乐呢。妮娜没有再想下去。她想赶快了结此事,抓紧时间去挣钱,然后和那个男人结婚。
  实际上整个上午妈妈都在低着头寻找。妈妈走过的地方让妮娜都觉得莫名其妙。她不相信妈妈会去过那里。妮娜转头看看妹妹灰灰的脸。她没有问妹妹累不累,反正她的腿已经觉得像灌了铅。她突然停下脚步说:“我实在是走不动了。你说妈妈还要走多久,她难道不想吃午饭吗?”
  妹妹漠然地说:“这些问题对妈妈毫无意义。我叫你来也不是让你来陪着我跟踪妈妈的。我是让你来想办法阻止妈妈的。”
  顾小丽的一句话提醒了妮娜,她突然拉住妹妹的手,另一只手从兜里拿出点钱,“你用这些钱给妈妈和你买点吃的。我去想办法弄米面和油。”
  顾小丽停下来,眼睛盯着那些钱。好像那些钱上有一堆苍蝇让她感到恶心,她说:“我不想再伤你的自尊。收起它来吧。妈妈和我,都不会花你的钱。”妹妹苍白的脸上居然有一丝自豪的微笑。就是那丝微笑使妮娜感到了寒风钻进了她心里。但随即她就平静了许多。她既然走上这条路就没有后悔过,现在,妹妹的一句话也不能动摇她的信心。她看着妹妹一瘸一拐地向前走远了,才拦下一辆出租车,坐上去以后她交给那个司机一百块钱,对司机说:“你替我给那两个人买点吃的送给她们。”她在车里指给司机认清了妈妈和妹妹,然后她在一个她们谁也看不到的地方下了车。她不知道妈妈和妹妹会不会吃她送的午餐,她甚至不知道那个司机会不会拿了钱跑掉。她的心里好像不那么堵了。
  妮娜又拦了一辆车去了菜市场。她在那里买了一袋米,一袋面和一桶油,然后回了家。她敲着自己家的门,觉得那个门像是石头一样硬。门开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脸忧郁地露出来。她知道这个瘦瘦的男人是她的妹夫林刚。可是林刚并不认识她。妮娜说:“这是不是顾小丽家?”
  林刚手里拿着一个电视遥控器,怀疑地看着她点点头。屋子里不时传来孩子响亮的哭声,林刚却无动于衷。
  妮娜说:“你妈妈丢的票让我捡到了,我现在把米面和油领回来了,就在楼下,你去把它们搬上来吧。”
  林刚听到这个脸上才露出一丝微笑,他把那些东西搬上来。妮娜一直站在门口看着他一趟趟地搬东西。她没有进去。她害怕走进去再体验一下那个家的气氛。搬完后林刚的脸上还挂着白白的面粉。他站在门口说:“我觉得你像一个人,你像是小丽的姐姐顾小红。”
  妮娜没理睬他,转身向楼下走。孩子的哭声仍然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她走到了楼下,林刚也跟了下来,林刚在她身后说;“我想问问,你一晚上多少钱?”
  妮娜伸手就给了林刚一个大嘴巴,“我警告你,你要是欺负我妹妹,我让你没有好下场。另外,不要告诉妈妈我来过。”她懒得去看林刚的嘴脸,紧走几步上了出租车。
  五年后短暂的与家庭的重逢使妮娜产生了深深的危机感,那危机感压迫着她,她给那个男人打电话。她迫切地想要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那个男人叫黄继承。是区政府的一个职员。妮娜一年前认识他时黄继承正处在人生的最低潮,工作不顺利,老婆也跟着别人跑了,老婆留下的孩子也在一次意外中丧生。那个意外发生在一个建筑工地。心情不好的黄继承没有心思去管孩子,孩子不知怎么自己就跑到了那个建筑工地。孩子被从高空掉下来的一块砖给砸死了。妮娜是晚上在街上溜达时遇到黄继承的。他对妮娜说,他害怕孩子的妈妈回来向他要孩子。他在妮娜的怀里哭了整整一个晚上。正是男人的哭泣让妮娜陡然动了心。一年来,妮娜只要有时间就去黄继承那里。她给了黄继承无尽的关怀和温暖,更重要的她是在考察这个男人是不是可以成为她托付终生的对象。事实很让妮娜感到宽慰。黄继承老实而诚恳,而且有一些羞涩。一个受伤、脆弱、害羞的男人是让人放心的。
  妮娜给黄继承打电话时他正在学车。是妮娜出钱让他去学车的。她打算用自己这几年挣的钱买一套房子,买一部车,然后开着车到处去旅游。黄继承的手机也是妮娜买的。手机里黄继承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倦怠。妮娜想,他也许是学车学累了。妮娜对他说:“我要和你结婚,马上。”
  接下来的一天妮娜开始准备她的婚礼。黄继承已经答应和她结婚,黄继承没有对她的身份提任何异议。这也是让妮娜下决心投靠这个男人的原因之一。妮娜谢绝了几个老客户的邀请,她告诉他们,以后不要再找她了,她甚至想到了要换一个新的手机号码,作为和旧生活告别的开始。她正在看一处房子时接到了妹妹的电话。妹妹一上来就指责她:“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妈妈哭闹了一晚上,非要我们把你送来的东西扔出去。”
  “你扔了?”妮娜问。她不想去怪罪林刚。
  “扔了。”顾小丽说,“我们要是不扔,妈妈说不定会哭瞎了眼。我们还把你半路上让人送的吃的也一样扔了。”
  妮娜伤心地说:“那你还找我干什么?”
  顾小丽说:“我要是还有其它任何一个办法都不会找你。这几年妈妈心情一直都不好。这是爸爸去世后妈妈心情最糟糕的几年。你想想看,这不是因为我们家里穷。有那么多人需要妈妈操心,而是因为你。”
  妮娜说:“为什么是我,妈妈早就不认我这个女儿了。”
  “你说得倒轻松,”顾小丽说,“虽然妈妈嘴上说得那么狠,可是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是很痛苦的。她一直在想着你,惦记着你。我想,现在只有你来给妈妈认个错,她才能不那么固执地去找那张票。你说话呀,你为什么不说话。”
  妮娜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湿润,这是五年来她头一次掉眼泪。顿了一会儿她才说:“我来想办法吧。我一定要给妈妈认个错。因为我已经不想干了。在这之前,我要给妈妈找到一张粮票。”
  粮票是由居委会下发到特困户手中的。妮娜去找居委会的主任王寒锁。王寒锁是看着妮娜长大的。可是现在当妮娜面对他时王寒锁却没有认出妮娜。他问:“你妈妈是谁?”
  待妮娜说出了妈妈的名字时,王主任看看她涂满脂粉的脸说:“你是小红呀。你要是不说我还真的认不出你。别怪你妈妈不认你。你看看你这样。跟以前一点也不一样了。”
  妮娜不愿意听他的罗嗦,便抢着说了她来的意思。王寒锁皱着眉头说:“怪不得我每天都看见她在大街上乱转呢,我还以为她是去捡白菜叶子呢。”
  可是王寒锁给出的答案非常令妮娜失望,他手中的票都是按着人头发下去的,不多也不会少一张。但是妮娜从他那里得到了那些领到粮票的人的名字和住址。
  从王寒锁家出来,妮娜手里拿着一张纸巾。那上面写着她要去找的人。她按着上面的提示,一家家地找下来,却一无所获。和她妈家一样的是那些人家同样地穷困潦倒,不一样的是他们都急着把政府的救济领回了家。从最后一家出来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妮娜看看手里的纸巾,白色的纸巾现在是灰色的。那上面她的口红印迹也若隐若现。她随手把那张纸巾扔进了暮色之中。一时她失去了目标,有点无所适从,她抬头看看,原来自己此时离妈妈家不远了。寒风仍然没有停歇,她想,妈妈还在大街上寻找吗?跟着自己的思想,妮娜来到了妈妈家楼下,她看到从楼梯口钻出来一个人,那个人肩扛着高高的东西,手中还提着一桶什么。那人由于走得慌张,撞到了妮娜的身上。肩上的东西掉到了地上。那人刚要开口骂人,一看到是她便笑了,“你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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