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向阳的冬天

作者:刘建东




  刘建东,青年小说家,生于1967年,1989年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1995年开始小说创作,1997年被河北文学院聘为合同制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说集《情感的刀锋》、长篇小说《全家福》等。
  
  妮娜是顾小红的艺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的人不多,尤其那些以取乐为目的的男人们。就是妮娜自己也几乎要忘记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她很喜欢现在的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就像是她的脸,擦满了脂粉,香气四溢,魅力四射。男人们喜欢,自己也觉得美。所以当有人在电话里叫她顾小红时,妮娜还以为是那人打错了电话呢。
  打来电话的是她的妹妹顾小丽。妮娜不用想,也知道妹妹现在正站在大街上的公用电话旁,电话里传来十分嘈杂的声音。电话里的顾小丽抽泣着。她央求姐姐一定要回家看看。她说,妈妈满大街地跑,像一个疯子,再这样下去她真的害怕妈妈出什么事。顾小丽还补充道:“我的话她根本听不进去。在这个世界上,妈妈除了我,就你一个亲人了。你可不能不管她。”开始妮娜并没有把妹妹的话放在心上。她和那个贫寒的家已经有五年没有任何瓜葛了。她甚至都忘记了自己出生在那样一个家庭,所有和那个家庭有关的事情都让她感到了耻辱。她痛恨那个一贫如洗的家,只要一闲下来,她脑子里就会闪现出妈妈那张怒目而视的脸。是妈妈把她赶出那个她早已厌倦的家的。这正合她的心意。妈妈的绝情让她有了充分离开的理由。而想到妈妈多少会让她心情郁闷一些,所以五年来她从来不让自己闲下来。她拼命地从男人们那里挣钱。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过了年就是她的本命年,她想在自己的本命年里结束自己的皮肉生涯,找一个男人成一个家。过一个正常女人的生活。实际上在她的视线中,已经有一个男人出现了。
  妹妹的电话一遍遍地打过来,好像永远停止不下来的哭泣让她有些心烦意乱。她又不能把手机关掉,年根之时,正是生意旺季,她可不想给自己留下什么遗憾。可是她不能阻止妹妹顾小丽一遍遍地打来电话。她只要一听是妹妹的声音就把手机挂断。她不是不想去看看妈妈,只是一想到妈妈当初那张绝情的脸她就感到了一阵寒意。她实在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妈妈愤怒的脸。她本以为这会让顾小丽知难而退的。有一整天她都没有接到妹妹的电话,她以为顾小丽真的打消了再来找她的念头。可是当那天将要结束的时候,时间在向终点冲刺。她租住的房子门剧烈地响起来。响声吓坏了嫖客,他还以为是公安局的。妮娜推开抖成一团的男人去开门,她首先看到了一道光。随后才看清发出那道光的是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她还以为是抢劫的,便想立即关门。可是门已经关不上了。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姐姐,是我。”
  站在门外手拿水果刀的是妹妹顾小丽。她说完那句话就把刀架在了自己细细的脖子上。凑着楼道里暗淡的光,妮娜看到妹妹的那张脸十分恐怖。
  妹妹以死来要挟她。妮娜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躲避了。她把嫖客打发走,然后跟着妹妹往楼下走。妹妹是个瘸腿,下楼就显得很艰难。妹妹的双脚敲击地面的声音一轻一重,她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在妮娜面前晃荡着。妮娜想伸手去扶一下顾小丽。可是妹妹挥手把她的手挡开了。妹妹的手很重。妮娜觉得被她挡了一下的胳膊酸疼酸疼的。
  下了楼,妮娜拦了一辆出租车,夜深人静的,离她们家还很远,她上了车却没见妹妹顾小丽的身影。她摇下窗玻璃,探头向外望去。顾小丽正在便道上一瘸一拐地走着。她的身影歪歪扭扭地映在便道上。妮娜大声喊着:“顾小丽,顾小丽。”
  顾小丽却没有搭理她,继续向前走着。妮娜示意司机向前开一点。车慢慢地靠近了顾小丽。妮娜喊道:“小丽,快点上车。这么晚了,离家还那么远。”
  顾小丽回头说:“你的钱不干净,我不坐你的车。要不是为了妈妈,我宁愿一辈子都不见你。”
  妹妹的话让妮娜伤心不已。虽然这样的伤心已经让她感到陌生了,可是妹妹的话还是能让她想到五年前她和妈妈及妹妹之间的冲突。她愣了半天,再向外看时,妹妹的身影已经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在昏暗的路灯光下,妹妹走路的样子像是蚂蚱。
  司机问:“小姐要去哪儿。”
  妮娜想了想,她不能就这样回家。她这么晚回家一定能把妈妈气死。可是一下子空闲下来的时间让她感到了烦躁不安。她随口说:“去你那里。”
  司机张口结舌道:“去我那里干什么?”
  妮娜反阿道:“你说这么晚你带一个漂亮女人回家干什么,总不能去给你擦玻璃吧。”
  司机说:“我今天晚上还没有挣到钱……”
  妮娜打断他说:“你不就是心疼钱吗?我给你。”
  妮娜跟那个不知名的司机消磨掉了后半夜。天才蒙蒙亮,妮娜就坐着那辆出租车来到了她们家的楼下。她打发走司机,站在路边,点着烟猛抽了几口。她看到马路上人迹稀少。扫马路的大婶快下班了。她站在路边觉得寒风分外的凉。便裹紧了皮大衣。她想,也许她来得太早,妈妈和妹妹还没有起床。她不经意地向她熟悉的那栋破败的楼望去。就是这么一瞥,她的心猛地一缩,那个从楼道里匆匆走出来的身影怎么那么熟悉?五年来,她只是远远地看到过妈妈的身影。现在,她也是站在远处看到了妈妈。妈妈没有戴头巾,她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舞着,显得十分凌乱,这么早妈妈要去干什么?妮娜没有冒然地走上前去和妈妈打招呼,毕竟,她们已经不在一起有五年的时间了。五年可以让人忘掉一切。可是现在,和妈妈只有几米远的妮娜却突然地有一些莫名的惆怅。再看妈妈时,妈妈已经走了很远。而妹妹顾小丽的头从楼道口探出来,犹豫着走了出来。妮娜踩灭了烟头走上前去。叫了一声“小丽”,顾小丽一脸的疲惫。年纪轻轻的穿得灰灰的,裤脚上落满了泥土,给人一种颓丧的感觉。顾小丽瞟了她一眼,不满地说:“我还以为你昨天晚上会回来呢,我一直睁着眼看着天花板,可是我等了一夜也没有听到敲门声。”
  妮娜没去作任何解释。她跟在顾小丽身旁。顾小丽远远地跟在妈妈的身后。顾小丽说:“不能让她知道,她一定会大发脾气的。”
  她们一边悄悄地跟在妈妈的身后,顾小丽一边给她讲妈妈的事。
  如果不是因为一张粮票,妈妈现在正忙着准备年货呢。事情的起因都是因为那张倒霉的粮票。顾小丽所说的粮票其实是发给特困居民的一张票据,白色的,上面还盖着区政府的红章,这是年关到来之际区政府发给特困户的,凭票可以在指定的地点领到一袋大米,一袋面和一桶油。那张票让妈妈着实高兴了几天。她可以用节省下来的钱去买点别的年货。毕竟,没有工作的顾小丽,顾小丽下岗的丈夫,顾小丽两岁的女儿都跟着老太太一起生活。妈妈甚至已经计算好了过年要买的东西。她还特别给女儿许诺,要给外孙女买一个好看的布娃娃。可是妈妈的计划在某一天的傍晚突然打乱了。打乱妈妈计划的是那张票。妈妈从菜市场回到家,突然想起明天要到指定的粮店领回米面油。她刚把菜放到厨房里就去掏自己的口袋。可是她的口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妈妈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顾小丽边说边掉眼泪:“我们的生活就是从那一刻起乱了套。妈妈不相信她能把那张票弄丢。她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那张票。然后她开始疯狂地去到她曾经去过的地方找那张票。你不知道,这两年,妈妈添了许多病,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颈椎病。我是真的害怕她会在寻找粮票的路上倒下去。我和林刚都劝她不要找了。可是她不听。你看,每天一大早,她就出去找了。”
  妮娜侧脸看着妹妹的眼泪,觉得心里堵了点什么东西似的。那些和穷困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而五年来所有努力似乎在那一刻烟消云散了。想要忘掉与生俱来的东西并不是很容易。她有些气恼地说:“你怎么这么傻,到粮店把那些米面油买回来,告诉妈妈是你领回来的不就解决了。”她看着妹妹一脸无辜的样子,真想像以前那样打她两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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