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向阳的冬天

作者:刘建东




  那个人正是林刚,掉到地上的是两个满满的面袋,而他手里拎着一桶油。妮娜想,这不是她昨天买的东西吗?妹妹说是扔掉了。她有些厌恶林刚,只是问他:“妈妈回来没有?”
  林刚说:“还没有,不过很快就回来了,天都黑了,即使是丢一头大象她都看不清了。”说完,林刚拾起掉到地上的两袋米面,绕过妮娜走到一辆自行车旁,他把那些东西放到自行车上,连招呼都没有和妮娜打便急匆匆地消失在越来越浓重的夜色中了。
  妮娜没有上楼,她仍然对于那个家有一丝的恐惧。她隐身于黑暗中,就像是沙粒隐于沙漠中。那个夜晚是她五年来最近距离地感受到妈妈的呼吸。她看到了妈妈和她擦肩而过,妈妈低着头,没有看到她。妈妈似乎还在顽固地想从地上发现她的粮票。妈妈的呼吸甚至比寒风还尖厉。让妮娜有些摇摇欲坠。她在心里喊了一声妈妈,可是她嘴上却没有出声。她的心里已经原谅了妈妈以前对她所做的一切,可是她无法表达出来。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妈妈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像是冻
  僵了。随后她并没有让妹妹也轻松地逃脱她的视线,她紧紧地抓住了顾小丽的胳膊。顾小丽疼得低低地叫了两声。妮娜问她:“妈妈怎么样?她还能坚持多久?”
  顾小丽不满地说:“你不会自己问她。”妮娜愣住了。
  当妮娜在那条黑乎乎的胡同里钻来钻去时,她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怨言,她的脑子里摇晃着两个人的脸,一张是黄继承,一张是妈妈。黄继承的脸比较清晰,而妈妈的脸却有些模糊不清。不管怎样,他们都让她隐隐约约看到了希望。
  在胡同里的穿行引领她来到了粮店的老板身边。特困户们都是从他那里得到政府的关怀的。老板家里灯火通明,一屋子的人正在打麻将。老板从麻将桌上下来,眼睛鼓鼓的,脸上油光光的,样子极其畏缩,一点也不像给人们带来温暖的人。老板嘴里叼着烟,斜着眼睛看妮娜。他还用扁扁的鼻子使劲嗅了嗅,说道:“真香。今天油已经领完了,你明天再来吧。”
  妮娜说:“我不是来领东西的。我是想请你给我一张票。”
  那时他们站在打麻将的屋外,屋子里的嘈杂声不断地传出来。老板说:“票不是我发的,你去找区民政局,陈同。票都在他手里。”
  妮娜推开浓重的烟雾,“你手里不是也有票吗?”
  老板嘿嘿地笑了,“那倒是,我要用这些票去跟陈同换钱呢。”
  妮娜说:“我只要一张票。你要多少钱都行。”
  老板端详着妮娜涂满脂粉的脸和她的身材,“我不要你的钱。我知道,你要票自然有你的理由,我不问你。今天晚上手气太差,这么点工夫输进去两千块。我有个主意。你替我换换手气,我保证给你票。”
  “要是我也输了呢?”妮娜问。
  老板说:“那只能怪我自己的命不好。”
  妮娜抬脚就要往屋里走。老板伸手拦住了她。盯着她说:“你不能就这样进去。你得打扮打扮,你得让那些老爷们分心。那样才能赢钱。”
  妮娜说:“这个容易,我一点也不陌生。”说着话她脱下了外边的大衣,露出里面紧身的火红色羊绒衫。羊绒衫不仅颜色鲜亮,而且十分小巧,像是皮肤贴在妮娜身上。尽可能地露出脖子、一小块白白的胸脯,细细的胳膊和妖娆的腰,尤其那一线若有若无的嫩嫩的腰让老板看了直发呆。于是他大声冲屋里喊道:“让一让,让一让,我表妹来替我摸一把。”
  那天晚上妮娜在那间低矮的屋子里奋战了一整夜。忍受了无尽的目光的抚摸和烟熏。一夜下来,她觉得像是连续和一百个男人睡了觉。老板一直坐在她的旁边,老板的眼睛直到天亮也一直鼓得像是条金鱼,他看着妮娜面前小山一样的钱眉开眼笑。所以当妮娜最后提出她的要求时,老板爽快地说:“你去拿吧,就在那个箱子里,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妮娜从椅子上拔出身来,觉得身子有千钧重。头晕眼花。她踉踉跄跄地走到老板手指的地方,果然地上放着一个纸箱子,纸箱子里的票乱七八糟、脏兮兮的。她的手伸向箱子里时,明显感到了老板的目光始终盯在她的手上。她只拿了一张票,再多拿一张也是毫无意义的。她只是看着那一箱子脏脏的票有点迟疑,她无法把妈妈的执着与眼前的这些随意扔放而且油渍麻花的票联系在一起。她手里拿着那张票向外走时,觉得手上沉甸甸的。
  老板在她后边喊道:“欢迎你再来。”
  其实事情的发展并不在妮娜的掌握之中。从一开始她就是被牵着走的。
  那张妮娜千幸万苦得到的粮票并没有使妈妈停止在城市街道里的寻找。她的寻找更加地疯狂。当顾小丽欣喜地把那张票拿到妈妈面前时,“妈妈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顾小丽说,“可是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你知道什么叫转瞬即逝吗,你当然不知道,你没有看到妈妈的眼睛。你不会知道的。”顾小丽说,妈妈眼睛里的光亮持续的时间还不足一秒钟,她的眼睛里重新恢复了昏暗。妈妈说,那不是发给她的那张票,发给她的那张票上写着妈妈的名字,那上面的字妈妈看了至少有一百遍,所以妈妈闭着眼都能背写出那上边的字是怎么写的。妈妈对妹妹说还是把心思用在孩子身上,不要让她天天地哭闹。妹妹说这一切时脸上写满了凄楚,她觉得比她小六岁的妹妹好像比自己还要老。妹妹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一个女人的光彩。
  妮娜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圈套之中,那个圈套有点苦涩,还有些甜蜜,她只能在那里面越陷越深。
  她的下一个目标是老板所说的区政府民政局的陈同。发给特困户的票都是从他那里出来的,那上面的字也是他写的。当妮娜站在这个叫陈同的面前时,她身边还有黄继承。黄继承正在忙着筹备他们的婚礼,所以他的脸上闪烁着幸福的光彩。陈同和黄继承在一个区里工作,但两人平时交往并不多。妮娜没有说太多的话,都是黄继承在说。后来那个叫陈同的把黄继承叫到了另一间屋子里。妮娜独自在那间堆满了文件的屋子里等了几分钟,然后黄继承出来了。黄继承只是说了句:“我们先走。”他们俩一前一后出了陈同的办公室,下了区政府办公大楼,又走出了区政府大院。在一排广告牌后面黄继承停下了脚步,黄继承说话时有些吞吞吐吐:“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想算了。”
  妮娜追问他发生了什么。黄继承这才说:“陈同把我叫到另一间办公室里悄悄地问我,你是我什么人。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关系。所以我说你是我的一个朋友。后来他又问我,你是干什么的。他没等我回答就笑嘻嘻地说,我一猜就能猜出她的职业。他让我先别忙着回答,他说,让他先猜一猜,判断一下自己的眼力。他准确地说出了你的工作。我只好点头。我本来是不想告诉他这些的。但是我不能欺骗他。我们有事求他就得对他诚实是吧。但是接下来我没想到他却提出了额外的要求。”
  妮娜没容黄继承把话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了他的意思。这对我来说并不难。也很公平。我又不是个淑女,这你知道的。”
  她看着黄继承铁青的验,知道他心里一定不好受,于是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凉冰冰的,她柔声说:“把这件事做完,我就只属于你一个人。”
  妮娜不想耽搁太多的时间。她直接给陈同打电话,对他说:“我现在就想得到一张票。”
  陈同很快就走出了区政府大院,他们一起打的去了银河小区。在妮娜租住的房子里她满足了陈同的愿望。而陈同也没有让妮娜失望,他爬在妮娜赤裸的背上一口气在一百张票上盖了章,写了妮娜妈妈的名字。他把那些白色的票仔细地摆满了妮娜一身。
  陈同走后,妮娜站起身来,她听得到那些可以给妈妈以希望的粮票轻轻飘落的声音,细柔而亲切。她仿佛透过那些纷纷落下的白色的纸票,看到了妈妈眼睛里永远的微笑。妮娜只留下了一张写着妈妈名字的白票。其它的她都付之一炬。她把那张票小心地放进黑色背包里,然后匆匆打的去妈妈家。她要告诉妈妈的是,以后,她要告别她的皮肉生涯,她要像妈妈一样去做妻子,做母亲。出租车还没有到达妈妈家,她就接到了黄继承的电话。号码是黄继承的手机,但是说话的却不是黄继承。是一个粗嗓门的女人,她说:“我是护士,现在手机的主人躺在医院里奄奄一息了。”妮娜一听就慌了,她急忙让司机掉头向三院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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