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吸引
作者:顾 前
“李冰是谁?”
“你还记得那个坐在你斜对面的人吗,三十几岁,穿浅蓝色衬衣扎领带的……”
“等等,你说的是那个广告公司的经理吧,那个喋喋不休地说他爷爷如何如何的家伙吧。”
“对,是他。你干嘛说他是家伙?”
“我的天哪,你怎么会喜欢他?太不可思议了。”接下来,我用了种种恶毒的语言来形容这是一个多么令人讨厌的家伙,从他庸俗不堪的谈吐说到他卑劣的内心,我都想不到,自己会这样在背后说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的坏话。或许,我这么说是带有某种情绪,但不管怎样,我都觉得我说得是正确的,即使只是为了刘霞好,我也有责任把这些话说出来。
在我这么说的时候,刘霞始终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渐渐地,我从她的眼神中发现了一种东西,一种对我来说很陌生的东西。我明白了,我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算了,”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喜欢谁是你的事情。要不要我给赵导打一个电话,他可能还没走,让他安排你们俩单独见面?”
“不用了,我有李冰的名片,如果我想的话,会自己跟他联系的。”
“你怎么会有他的名片?”
“他在桌上发的。你忘了吗,给你也发了一张。”
“噢,是这样,那祝你好运了。”
后来,我琢磨了一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许从一开始我对刘霞的判断就错了,我们俩根本就不是一类人,价值观完全不同,她感兴趣的正是我认为是垃圾的那些东西。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过高地估计了刘霞的智力,实际上她就是一个没有脑子的傻瓜,谁只要来一番花言巧语就能把她骗得晕头转向。
我再没有跟刘霞联系过,也没有见过她了,这个人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又是一年快过去了。我的个人生活仍然没有任何起色,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现在我对美满的爱情几乎已经不抱希望了,唯一的打算就是找一个各方面条件还说得过去,又愿意跟我的女人。但是就连这样的女人也难找。各方面条件还说得过去的女人不少,愿意跟我的女人却不多——至少我还没有碰到一个。我托朋友帮我介绍,也偷偷去了婚姻介绍所,有过两次泛泛的接触,最终还是没有结果。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我叫她大姨的一个老太婆,到我这儿来看过我,她在我乱糟糟的家里转了一圈,连口水都不肯喝,临走时她说:“你要是有份工作就好了,那我就能给你介绍个老婆。”她的话给了我不小的震动,哦,在别人眼里,我只是一个没有工作的二流子!这和我的自我评价可是相去太远了,我虽然没觉得靠写作谋生有多么高尚,可跟二流子还是不能同日而语吧。难道是我当真已经丧失了现实感,沦落到了二流子这一步还不自知吗?
一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问我,你是某某吗?我说我是,你是谁?
我是李冰啊。
李冰……
你忘了吗?
我想不起来了。
你再仔细想想嘛。
我的心里颇不耐烦,他妈的,一个爷们儿怎么还跟我来这一套,还让我“再仔细想想嘛”,想个球想。
抱歉,我冷淡地说,我确实想不起来了。
上次赵导从北京来的时候,咱们一起在“维也纳”西餐厅吃过一顿饭呀。
赵导从北京来的时候?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我在记忆中搜索着,对,是在一家西餐厅吃过饭,当时有一桌子的人。李冰?我不记得那个桌上的人谁叫李冰了。
你和刘霞一起来的,我还和你说了几句话,想起来了吗?
刘霞?突然间,我想起来了,她好像跟我提过这个名字,他就是那个……
你是广告公司的经理吧。
对对,呵,你终于想起来了。
不好意思,我的记性不太好,你找我有事吗?
没事,没事,就是问候一下,你过得好吗,还在写东西吗?
过得也就那样了,有时写写东西,你跟刘霞有联系?
偶尔有联系,不多,你的电话就是她给我的。说实话,咱们虽然只见过一面,可我对你的印象很深,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聊聊,你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咱们见个面,聊聊好吗?
我这人不太善于拒绝别人,可这家伙我也实在不愿意见。嗯……嗯……我敷衍着,找时间吧,我最近有点忙,赶一篇小说。
你还是住在泰康路吧?
对,我是住在泰康路。他怎么知道我住泰康路的?噢,恐怕又是刘霞告诉他的。
那好,我会再打电话给你的,再见。
再见。
放下电话,我感到十分奇怪,这家伙搞什么鬼名堂,他想见我干什么?难道是刘霞把我说他的那些坏话告诉了他,他想找我算账?不太可能吧。何况他要是真想找我算账,也没必要过了快一年再来找我吧。那他想见我干什么呢?我寻思了半天,得出的唯一的可能的解释就是,他想通过我,认识什么名作家:或者是他有什么事需要名作家帮忙,或者是他仅仅想附庸风雅。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可就要让他失望了。我虽然认识两个还算有名的作家。可跟他们充其量只能算是点头之交,等闲连我都见不着他们,更别提我介绍什么人去认识他们了。人是以阶级来划分的,而不是以行当来划分的,一个著名作家,他是宁愿跟一个目不识丁的阔老板做朋友,也不会来搭理一个像我这样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同行的。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我又接到了李冰的电话,还没等我说我这会儿正忙,没时间出去跟他见面呢,他就抢先说他正好来泰康路办事,现在事办完了,想上我家来看看我,他还补充说不会占用我很长时间,他坐一会儿就走。他这么一说,我倒不好意思再找什么借口拒绝跟他见面了,只得说让他来了,我告诉了他具体的门牌号码。
十分钟不到,他就来了。他穿着一身米色的西装,扎了根花领带,手上提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跟我上次见他不同的是,他那带节的鼻梁上架了副金丝边眼镜。我把他让到我屋里仅有的一张沙发上坐下,他往两边瞧了瞧,想找个干净的地方放他的公文包,看样子没找到,就把公文包横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我给他泡了杯茶,搬张椅子坐在他对面。
你家里跟我想象得差不多,他说。
是吧。
我觉得作家就应该这样,不追求物质生活。
我倒是挺想追求物质生活的,只是能力有限。刘霞现在怎么样?
我好长时间没见到刘霞了,对她的情况不太了解。你平常都看些什么书?
他好像不太愿意谈刘霞,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我说,我看书很杂,逮到什么书就看什么书。
你看过《往事并不如烟》吗?
没看过。
那本书写得很好,把老一辈知识分子的命运写得很真实,你都想象不到,那么有名的大知识分子,下场却是那么悲惨。我担心就这个话题再谈下去,他没准儿又要绕到他爷爷身上去了,我决心不惜任何代价阻止他的企图。你结婚了吗,我问。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料到我会问他这个问题。我没结婚,他说。
你为什么不结婚呢?
一个人生活自由,你不是也没结婚吗。
那倒也是。你的广告公司怎么样?
还可以,其实我对做生意没什么兴趣,我家里除了我,没人做生意。你最近在写什么?
赶一篇报社约的稿子。
能不能让我看看?
我不习惯东西没写好之前,让别人看。
他不吭声了。我也不说话。我们俩默默无言地坐了一会儿。你什么时候吃饭,他说。我们俩出去,我请你吃顿饭怎么样?
不了,我今天下午必须把稿子赶出来。报社要得很急。我在这么说的时候,还偏过头去,朝里屋开着的电脑看了一眼(在他来之前,我故意把电脑打开的),好像我还在为电脑里的文章牵肠挂肚似的。
噢,那不打扰你了,我走了。他嘴上虽然说走了,可人并不站起来,好像是等着我挽留他。我说好吧,以后找时间再聊。我先站了起来。
把他送走后,我陷入到了困惑之中:我还是没有搞明白,他来到底想干什么。没有任何事情嘛,就是为了跟我聊聊天?突然,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他不会是个同性恋吧,看上了我?可是,如果他真是一个同性恋的话,他到底看上了我什么呢?像我这么一个头顶微秃,浑身赘肉,混得窝窝囊囊二流子一般的老男人,在他眼里到底有什么可爱呢?
——选自《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