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陪木子李到平凉

作者:郭文斌




  但时间一长,你就会发现她现在的高傲毕竟已经成为一种若隐若现的底色。你已经能够从她身上体会到更多的随和和经历一切之后的安详和平和。
  自然,以后的日子里,我隔一段时间就要到县城出差,当然更多的是私差。同样每一次都要住到西楼,而且要求到三楼。如果当时三楼没有房间,那么我会在第二天换到三楼。我的理由是三楼安静。我是一个“作家”,需要安静。
  有一天,我找了一个理由让县委宣传部的部长来我房间。我说我给他带了些特产,找不到家,到办公室又不方便。可以想象宣传部部长的到来为我增添了多少面子。将部长送走,上楼梯的时候,我特意留心了一下她,她的目光中确实有了几分重新打量的意思。我为此很得意。
  一次我向她要墨水时,她比较深入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是个记者?目光中带着赏识。我说,小小不言。她像是没有听懂我的话,抿着嘴向我点了点头,但再没有第二句。而我已是十分的满足,十分的荣耀了,回去躺在床上,心里有一个巨大的甜蜜在溶化,它的名字叫“实现”,叫“受宠若惊”。
  第二天,我数了数身上的钱,只够买一张返程票了,不得不撤了。我无比精心地收拾了房间,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把床单铺得平平整整,把地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退房。
  当我退了房就要离去时,没有想到她冲我微笑了一下,用一种很磁的声音说,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我的心一下子甜透了,问,什么地方?
  她说想不起来了。
  我说那就再见。
  她说欢迎再来。
  听得出来,这一次不是职业应付,而是真心的。我甚至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几分依恋和类似于感情的东西。后来,我不止一千次地回想过那个片断,那个生命盛开的片断,不止一千次地陶醉。
  我下到二楼,站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看见自己的每根头发上都落满了“欢迎再来”,我的心里波翻浪涌,高潮迭起。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坐在回家的班车上,我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一定要把事情做大,做大,献给“欢迎再来”。
  我有种感觉,只要再住一次,就能和她成为“朋友”。今年元旦,我还给她寄了一个漂亮的贺卡。
  木子李着急地问她回寄了吗?我说实在不好意思,没有。
  
  我当然给木子李登记的是东楼,我不能让北京来的贵客住西楼。
  木子李说,西楼吧。
  我说,那不行,那不是给平凉人丢面子吗?
  木子李说,西楼西楼,并且三楼。
  这时,地方上的要员来迎驾,木子李多少有些不耐烦。我知道木子李和石书棋都想急于见到那玉红。但不行,宣传部已经把去震湖的车准备好了。我们只好出发。
  车在斗折蛇行的山路上颠簸,不一会儿就到了震湖。
  木子李问为什么叫震湖。
  这次我居然忘了和他“正大综艺”,直接告诉他震湖是在举世罕见的1920年海原大地震时形成的。想想看,在暴烈的阳光下,在连绵不绝的噼噼啪啪冒着火星的灼人眼睛的黄土丘陵地带里,镶嵌着那么一些眼睛一样的湖泊,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致。
  木子李说,这哪里是山,这分明是一片凝固的黄土的海。
  我为他的话叫好。
  这样看时,那些点缀在海中的湖倒像是一些凹着的山了。
  木子李说,它们很美,美得妖气,注视着这些水,你会觉得在生活之外有着深不可测的神秘和危险。而这样的格局,谁能想到它出自再造八十年前一个晚上的“节目”。那一刻,这里的山在走,湖就尾随着走的山炒豆子一样一个个跳了出来。再造用的是八点五度里氏的火力。那一刻,这片土地上,有二十三万人像庄稼一样被收割,其中有我的祖父,有我的众多亲人。用木子李的话说,八十年前的那个晚上,这片黄土的海曾沸腾,七分钟或者九分钟,然后在某一瞬间,涌动的浪猝然凝固。他在《天地翻覆时——海原大地震八十周年祭》中写道:海原大地震也许是世界历史上最少被人了解,被人记起的灾变,它不过是舞台吊灯几分钟的晃动。他说,那一刻,震波传动,如同向水中投了一枚石子。这真是一个绝妙的比喻。只是他没有说向水中投下这枚石子的人是谁,他的动机何在。
  但是这天,坐在湖岸上,看着周围茂密的芦苇,看着深不可测的湖水,我没有想到这些,没有想到我的祖父现在何处,没有想到那个扔石子的人是带着如何的表情做那个“扔”,请原谅,我想到的是那玉红,想到的是她的那双眼睛。我是多么的大逆不道。
  当时,我一点也不知道,那个“扔”压根就没有结束。
  非常有趣,在作为震湖左岸的靠北的山顶上,有一个十分雄伟的堡子。木子李问那是干什么的。我说那是胡宗南军队的营寨。木子李就来了兴趣,要去看。
  爬到山顶,木子李一边将军一样雄视四方,一边说,你这个家伙,又在骗人,这哪里是什么胡宗南的兵营,这分明是当年防匪用的官堡。
  我认账地笑笑。
  木子李说,多可怕,每个山头整这么一个庞然大物。
  我说是啊,小时放牛时,每次坐在堡墙上,看着浮萍一样漂在山上的黄色波浪上面的官堡,想到备受匪乱之苦的先人,我的后背就发凉,就觉得阴冷的匪气像烟雾一样笼罩着这片大地,就觉得共产党真伟大。
  木子李赞同地点着头。
  我说,听老人说,他们每晚睡觉时都抱着一个熟面口袋,一听到狗叫就抱上口袋往堡子里跑,一到堡子里,多数人怀里抱的不是熟面口袋,而是枕头。
  木子李咧了一下嘴唇,做了一个表情,是一个半生不熟的笑。然后说,好玩,一堡子的枕头。
  这句话显然是一个隐语,我却一时不能明确它的所指。接着,他说,这堡子管用吗?
  我说,对于小股土匪有用。
  木子李不再说话,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他说,土匪围堡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一庄人在里面,水的问题怎么解决?
  我说,听老人说,一次土匪围堡四天,大家都快渴死了,村里的私塾先生下山偷水,被土匪逮住,村里的男人下山营救先生,全被土匪打死。还有传说,一次土匪围堡七天,不少老弱都渴死了。那天晚上,只见震湖里腾起一条大鱼,然后独在堡子上方下起雨来,一村人得救。
  木子李说,离震湖这么近,怎么不在地下搞一个秘密的引水系统上来。
  我说,临解放那几年,这里有两股土匪因为地盘火拼,最后大土匪郭栓子得胜,一段时间盘踞其内,据说就搞过一个秘密的引水系统,但后人一直没有发现。解放平凉时,郭栓子的部下多在解放军的机枪下葬身震湖,而郭栓子一直下落不明,有人说他就是从那个秘密系统逃走了,也有人说他在解放军到来的前一天晚上投湖自杀了。让人想不通的是,就在解放军到来一个月前,他却把自己漂亮的压寨夫人偷偷送回娘家。
  石书棋说,不可能吧。
  我说这事倒是真的,前几年我还见过她,说不定她现在还活着。
  木子李说,是吗,那太好了,明天我们就去找她。
  过了会儿,石书棋说,北隐你不应该告诉我们这些。
  我说那应该告诉你什么。
  石书棋说,你应该随便编造一个浪漫故事,比如你和哪一位小妹妹在堡子里约会什么的。木子李哈的一声笑出声来。
  石书棋的这个想法击了我一下,小时候,吃过晚饭,我们常结伴到堡子里玩,却没有谁想到进堡子里约会。
  这时,木子李说,大家想想,这里的压寨夫人是什么样的?
  石书棋看着我,以商量的口气说,就像那玉红吧?
  说得我心里一惊。
  我说那玉红还真应该是这里的主儿,不过不应该是压寨夫人,而是女寨主。
  木子李没有将一支烟抽完,就开始丈量堡子的长和宽,看着他十分认真地在堡墙上走来走去,我的心里有种十分特别的感觉,恍惚间,我觉得他不是在丈量堡子,而是在丈量一个概念,或者一条河流。然后,他又在不同的方向拍照、画图。接着,在一个向湖的门洞前停下来,猫着腰,东瞧瞧,西望望,我不知道他望到了什么。我发现,在这个堡子上,他花的时间比任何一处勘点都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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