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裸云两朵

作者:何大草




  过了大概一周,苏家开始有客人来拜访,其中一个是赵小青。有了赵小青,苏娘就一把把我扔了,像扔了个发腻的布娃娃。
  
  三
  赵小青是暑假进修班学员,来自山西临汾地区一座县城的文化馆。看长相,却像江南人,小分头,小骨骼,眉清目秀,说标准普通话,跟播音员差不多。只有笑的时候,露出门牙上两排小黑点,是山西的氟水咬出来的。进修班什么都学点,但每个人也还是有一点侧重。第一天上课,桑桑和我无聊,也混去看稀奇。苏娘问赵小青:“你擅长什么呢?”赵小青垂了眼睫毛,腼腆道:“一点点。”苏娘又问:“什么一点点?”赵小青说:“都是一点点。”苏娘咯咯笑起来:“原来还有这么谦虚的……让我们看看吧。”赵小青就站起来,把手放在耳朵边,如在听着远方的风,也看看苏娘,如看远方的云。他动了动嘴唇,忽然皱紧眉头,停下来。有个学员在揉塑料袋,一个无意识的小动作。苏娘冲他一摆手,说:“百分之百的静!”沙沙的噪声立刻没有了。赵小青再次把手放在耳朵边,沉默一刻,忽然悲怆的长声破空而出,是《泪蛋蛋泡在沙蒿林》。一曲唱完,苏娘落了泪。她一指漆黑锃亮的钢琴,说:“很好,很好。会弹钢琴吗?”赵小青摇头,有点难为情,又回到了那个羞涩的小伙子。苏娘就柔声说:“那你还会什么呢?譬如二胡、竹笛?”赵小青掏出一个鹅蛋大的家伙,黑乎乎,伸到嘴边吹起来,声音沙沙响,幽幽响,低回婉转,愁肠百结的曲子。这一回苏娘笑起来,她说:“有点像怨妇。”又问是什么乐器呢?赵小青说,是陶埙。苏娘再问,你会不会作曲?赵小青涨红了脸,嗫嚅道,这曲子就是我自己创作的,但不会写五线谱,都是记在心里的。苏娘宽肩一耸,把双手一摊,说:“没谱子算什么,你有天分,我的傻瓜。”赵小青说谢谢老师,垂着眼睫毛,退回自家的座位上。
  第二天下午,我就在苏家见到了赵小青。赵小青身材修长,白衬衣扎进蓝色卡叽裤,合身、熨帖,提着一袋山西的青枣。我后来告诉父母,赵小青的模样,完全可以在戏曲舞台上演秀才。父母也给赵小青上过课,他们说了什么,我忘了,大概是含含糊糊吧。苏娘对赵小青的来,是满脸的欢喜,她穿了很正式的明黄长裙,浓发编成又长又粗的大辫子,再一圈一圈盘上去,非常雍容华贵的样子。她让赵小青扶着钢琴唱,自己弹出来。后来,她让赵小青坐在她身边,让赵小青跟她一起唱,一起弹。苏娘说:“小傻瓜。”赵小青不说话。只有琴声、歌声,一直持续到天麻麻黑。苏娘山一样丰饶的身子起伏着,背上湿透了,裙子紧紧地粘着肉。赵小青应该快要崩溃了,因为一个音不准,苏娘板着脸要让他唱一百次!苏娘的脸板起来,如一块铁。后来我听到他告饶:“老师,算了吧,是我笨。”已经带着哭腔了。苏娘总算咯咯地笑了,贴他耳根轻声轻气骂:“呸!”他们就当桑桑和我不存在。
  桑桑和我一直窝在他们身后的沙发上嚼青枣。我对赵小青怀着醋意,却无法抵挡青枣的清甜,嚼了一个又一个。桑桑比我嚼得还起劲,嚼完后枣核噗地吐在地板上,还伸了舌头在嘴唇上下舔。青枣嚼完,苏娘刚好起身去洗手间。赵小青回过头,脸上汗水滴滴,如当头浇了一瓢水。他一边拿手帕擦,一边对桑桑和我笑了笑,不是抱歉,不是示好,是轻快,自得,他还吹了口哨,但刚一成调就停了。我也对他笑笑,笑得挺勉强。但桑桑把双手抱怀里,虚眼看他,一点表情也没有。
  苏娘再进来的时候,已换了白裙子,盘的头发也放下来,松松地拖过肩膀,耷拉到屁股上。她手里托了个青花盘,摆满切牙的西瓜。她说:“吃吧,别怪我心狠。”桑桑哼了声,站起来就朝外走。赵小青赶紧去追,踩在一颗枣核上,脚底一滑,嘭地就摔倒了。苏娘叹口气:“噢,小可怜。”
  
  四
  从那以后,赵小青就每个下午都来苏娘家。学音乐的,师生如师徒,这也是说得过去的。
  盛夏大热,赵小青却是衣衫整齐,小分头一丝不乱的,白衬衣的领口、袖口决无发黄的汗渍,而且总提着一袋青枣。苏娘也喜欢嚼青枣,嘴里咂咂响。我现在回想起,觉得挺纳闷,赵小青哪来这么多青枣呢?但当时我一点都不惊讶,感觉赵小青就像个魔术师,没有就变出来吧。我奇怪的是,只要赵小青在,桑桑就决不出门跟我玩。上百只红蜻蜓在荷塘上飞翔,我捏了根竹竿往空中呼呼地抽,红蜻蜓触竿就死,噗噗地落到塘里,铺在水上、荷叶上,自有说不出来的凄艳。唉,小孩子的狠,是够残忍的。我抽着,对楼上叫:“桑桑!桑桑!”但她并不理我。她依旧窝在苏娘、赵小青后边的沙发上,翻画册、翻报纸,在一沓纸上写写画画,不忘用虚着的双眼瞄他们。桑桑的眼睛,白多黑少,是冷彻的,也是木木的。有一天,桑桑给我看了一张她的画,是炭精速写赵小青的正面,像得要命,却没有眼珠子。我问她为什么呢,她咬了咬嘴唇,跟她妈似的伸手揪了揪我的鼻子尖,叹口气,也不解释。有天后半夜,苏娘上洗手间,看见桑桑屋里床头灯亮着,推门进去,发现她正对着画上的赵小青在出神。苏娘微微吃惊:“你喜欢他?”桑桑冷冷一笑。苏娘把画拿过来细看,这是另外一幅,五官俱全,笑口咧开,门牙上两排黑点格外刺目!苏娘看着桑桑,桑桑也看着她,四目相对,看了很久,苏娘拿胡萝卜粗的手指敲自家额头,咕哝道:“小鬼……你在研究他。”
  对赵小青,我至今也没研究出什么来。我在南音院史办工作已超过二十年,成天都在编撰和订正南音历史的每一年、每个人、每件事……赵小青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在档案上变黄了,然而他留下的那些工整、娟秀的字迹,还是十分清晰的。他本名赵旺金,晋南游击区长大的孩子,三代赤贫,最后一批儿童团员,在村头的消息树下站过岗。中师毕业前,自己改名赵小青,歌唱得好,兼长男声、女声,最拿手的有“信天游”,也有“花儿”和“兰花花”,在一九六四年七县一市比赛中夺过第一名。在他敲开南音桑园苏娘的家门时,他的一切似乎也就是这一切了。当然,还该加上苏娘对他的判断:“一个天才!”但,这还不是桑桑所见的一切。她虚着的眼睛,似乎执意要从一颗光洁的鸡蛋上,看出一丝裂缝来。
  苏娘说赵小青天才,一点没错,进了八月,他已能在钢琴上敲自己作的曲子了,或者在苏娘伴奏下,唱歌和吹埙。苏娘还教赵小青说英文、画画,赵小青累得要死,但勉力撑着,不让苏娘有一点扫兴。苏娘十分快乐,一到课间休息,就像个受宠的女孩,摊着,等人伺候。赵小青端给她湿毛巾,咖啡,青枣,切开的西瓜。苏娘顽皮地啪嗒啪嗒嚼着西瓜,鲜红汁水从她嘴角淌下来,赵小青就掏白手帕替她揩了去。苏娘随他揩,直钩钩看着他,眼里都是娇憨的惬意。我看呆了,脑子转不过弯来。桑桑咬了嘴唇,拿指甲在沙发上来回刮。沙发是羊皮蒙的,指甲刮上去,发出叽叽的声音。我看她一眼,说:“你发神经了!”接着是苏娘慌张的声音:“你怎么了?”她问的是赵小青。赵小青脸煞白,嘴哆嗦着,手指着桑桑,强笑说:“桑桑……”桑桑一边还刮着,叽叽响,一边静静看赵小青。赵小青说:“桑桑……”桑桑不答。苏娘喝了声:“桑桑!”桑桑停了手,拣起一牙西瓜啃。赵小青松口气,苏娘松口气,只有啪嗒啪嗒的声音,惬意无比。
  赵小青难为情地说:“老师,对不起,我有毛病。”
  苏娘笑:“你有洁癖。”
  “洁癖也是毛病吧?”
  “天才总有毛病啊。”
  接下来的事,进一步证明了赵小青的不平凡。八月底,也就是他即将毕业回临汾前,苏娘和他合作,把自己平生最得意的钢琴独奏曲《一朵云》,改编为了钢琴与埙单乐章奏鸣曲:《两朵云》。我看过他俩的试奏,今天还留在记忆里的,是苏娘触键时君王般的大气象,和埙的缠绵、不哀怨,两朵云,一朵携着另一朵,往上、往远而去了。当然,这也只是我的记忆了,《两朵云》其实要比我能用文字表达的,神秘和复杂得多了。但音乐只能被它自身所表达,一切文字、图像的转述都很拙劣的,何况我只是年复一年修撰档案和年表的人。《南音院史》引述《南方晚报》的新闻报道,清楚地记录下,在1965年暑期进修班毕业晚会上,《两朵云》作为压轴节目公开演出,取得了极大的成功,掌声长达十分钟。随后,南方电台两次播放了这首奏鸣曲的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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