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裸云两朵

作者:何大草




  何大草,本名何平,1962年生于成都,祖籍四川阆中,1983年毕业于四川大学历史系,曾在成都晚报任记者十余年。在《人民文学》、《十月》、《钟山》等刊物发表小说百余万字,出版有小说集《衣冠似雪》,长篇小说《刀子和刀子》、《我的左脸》、《午门的暧昧》。其中《刀子和刀子》已被长春电影制片厂和北京紫金长天传媒文化有限公司联合改编、拍摄为电影《十三棵泡桐》。
  
  一
  南方音乐学院的住房一向很紧,但学院尽头的桑园,我家楼上有套带阁楼的房子,却一直在空着。那是苏娘住过的,门已经锁了三十多年,好像在等她回来。昨天下午,我从院史办下班回家,远远望见阁楼的玻璃,在十一月寂静的阳光里一闪,恍然觉得有人在窗后徘徊。其实我晓得,苏娘不会回来了,也没有人在等她。
  第一次见到苏娘,是1965年7月11日,我刚念完小学二年级,一个屁大的小男孩。之所以记得清楚,因为那天正是南方音乐学院三十周年院庆。我父母都是老实巴交之辈,同在作曲系视唱练耳教研室教这门无需创意的课。三十周年是大庆,来了很多名人和官员,加上师生和我们家属老少,小礼堂都要挤爆了。转业军人出身的党委书记满头大汗,忙着介绍这个和那个。书记身后,有个学生在很吃力地弹琴,但根本听不清他弹奏的是什么。礼堂是三十年前建造的,大面积的灰,少量的、线条均匀的白,肃穆得非常像教堂:学院前身是私立音专,已故创办人即是虔诚基督徒。苏娘是创办人的亲外甥女,如果世道还是民国,她将是本校唯一合法的继承人。那天她提着红色的裙摆,穿过人群为她闪开的小路走向主席台,卷起一片持久的骚动来,掌声和呐喊:“呜!呜!呜!”一眨眼,她已经站在了台子上,右手搭着钢琴,左手朝人群一摆,礼堂就安静了,清风鸦静。她长得十分高大,简直可以说魁梧,一袭拖地红裙,亮得逼人。我在人缝中踮起脚尖看她,以为她身子一旦展开,必定就是一面迎风招展的红旗。书记先介绍她,然后是她讲话,记不得她讲了什么,印象里她发声宽广,有些沙哑,但很坚定。讲完,她唱了一首歌,女中音,花腔,说不出的厚实的温煦,如一朵春天的云,在天上舒卷。礼堂安静得可怕,在歌声停下来的那一小会儿里,安静抵达顶点,石垒的墙壁仿佛都在膨胀着……最后,当然是掌声和更多的呐喊,把苏娘淹没了。
  苏娘是印尼华人,其父的橡胶园据说广有一万公顷。但苏娘童年失母(她死于远离中国内陆的郁郁寡欢),父亲另娶之后,她就去了意大利留学,攻建筑和数学,选修了声乐、作曲和古罗马历史。三年之后,她没有通过学位答辩,随即开始了游历整个欧美,随身携带之物,有被名师训练出的一副好嗓子,还有一首一九五一年度威尼斯夏季音乐节银奖作品——钢琴独奏曲:《一朵云》。在回南音参加三十年校庆前,她在美国印第安那大学音乐学院任胡塞尔级讲座教授,这份教席专用于聘任不循规蹈矩的天才型艺术家。印第安那有大片沙漠和灼热的阳光,跟她遍体的红是相得益彰的。但,校庆结束后,她却没有返回美国去。
  苏娘留在了南音作曲系。
  更让我吃惊的是,几天后我竟在楼道口和她撞了个满怀:我急着跑去小礼堂外滚铁环,而她握着一捧栀子花正进来。她的身体让我忽然很羞涩,柔软起伏,而且遍体是滚烫的。她骂了声:“小鬼头!”拿胡萝卜粗的指头捏了捏我鼻子。我偏过头,看见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一个小女孩,那就是桑桑。
  小楼共三层,我家在二层,苏娘搬进了我家的上边。桑园的树,是三十年前她舅父亲手种下的,现在都碗口粗细了。那套房子除了带阁楼,还有西式的阳台,可以俯瞰桑园,桑树结果的季节,一伸手,就能抓一把乌红的桑椹到手心。园中还有一块荷塘,花开得正盛,藕香微微闷人。房主原是党委书记,但他执意让出来,说这房子是有灵感的,而自己是老粗,住这儿可惜了。苏娘搬来的当晚,就有了叮叮咚咚的钢琴声,节拍稳定,触键小心而警觉,像是怕把什么惊破了。我父母说,这是桑桑在弹奏。
  
  二
  苏娘留南音任教的原因,自然是爱国。不过,听我父母的议论,似乎还另有一层隐情的,据说她相好了三年的一个台湾钢琴家,突然讨了个日本艺伎作老婆,这是让她羞愤,灰心丧气的。本城是她母亲的娘家,南音又是舅舅的基业,所以虽然已经没什么亲人了,但她的留下,还是有天涯倦客,游子归来的意思吧。不过,这些都是别人背后的闲话,谁晓得真假呢。我那时候还太小,没看出她脸上受过什么痛苦的磨损。她的脸、脖子、裸露的手臂,都是黑黝黝、光溜溜的,大嘴、厚唇,全身线条毕露,步伐是从容、坚定的。我只觉得“苏娘”的名字挺奇怪,娘和爹放一起,意思是妈妈;娘再加一个娘呢,意思是阿姨。那苏娘是苏妈妈,还是苏阿姨?我父亲说,别钻牛角尖了,苏娘的娘,是梅娘的娘。母亲就小声唱了《梅娘曲》的一段:“哥哥,你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母亲的音准无可挑剔,却干巴巴的,一点不动人。我说,别唱了,我晓得了。我父母又说,苏娘的课上得真是好,很敬业,很活跃。但她毫不掩饰更喜欢男孩子,经常亲热地骂他们是“我的小傻瓜!”女孩子则有些怕她,当她转脸对着她们的时候,总是抿紧嘴唇,眼睛里似乎有严肃的挑剔。
  我注意到,她看桑桑的时候,也是拿了这样的眼光的。桑桑不是苏娘亲生的。苏娘有过不同的男人,但从未结婚、生育过。桑桑是她和某一个男友分手后,在纽约唐人街捡回家去的。她以为,这孩子是对她感情最好的补偿。但最后她还是不满足:她没法和一个女孩子完全地沟通,何况桑桑对音乐既没天赋,也没兴趣。母女两个太不一样了,苏娘喜欢不停地变动,而桑桑很安静。每搬一处,苏娘都要给桑桑取个小名字,譬如沙沙、海娃,或杉杉。桑桑,随口取自南音的桑园。母女在桑园里住下,正有一个漫长的暑假。我邀请桑桑去滚铁环、粘蝉子、偷荷塘里的鱼,她一概点头,跟着我就走,很爽快,但是不说话。在荷塘边,我推了她一把,她扑通落进水里去。但她不呼救,不扑腾,水淋淋地站起来,一手抹脸,一手递给我一条青鲤鱼。她的样子只有一点像苏娘,皮肤黑黝黝、滑溜溜,身子却瘦得如一根豆芽;五官呢,还没长开,小鼻、小眼。让人看了不忘的,是她牙齿很白,眼白很白,白多黑少,瞄人时虚着眼。爱做的动作,是双手抱怀,永远心中有数。其实她的年龄大概和我仿佛吧,开了学,该念小学三年级。大多时候,她呆在家里,弹琴,看书。苏娘鼓励她跟我玩,一厢情愿,以为可以提高她的中文呢。
  不过,虽然桑桑像哑巴,我还是喜欢找她玩,她不扭捏,不发嗲,落落大方的,男孩子玩的把戏,上树、摔跤、打弹弓,她一点就灵。我很想上她们家阁楼去看一看,我从楼下望过多少回,觉得阁楼挺神秘,可从前无缘登书记家的门,而现在的小主人却是我伙伴。然而,她不肯。因为,就连她也不能上。苏娘说,她检查过了,这阁楼窗户低,玻璃大,太不安全了。我只好作罢。要做其他事,苏娘一概不干预。她家有许多花花绿绿的画册,扔在沙发上、地板上,随便捞起一本,看得我眼馋。有一幅油画,是光着半身的贵妇,睡眼惺忪,拿手托着自家的乳房,我看得身子发紧。后来我抬头看苏娘,就愣愣地犯傻。苏娘坐不住,总是穿着无袖、吊带的睡衣,在几间屋子里很无聊地散步。睡衣薄如蝉翼,她身子在里边寂寞地晃荡。有时候她举手盘一盘头发,露出腋下两簇腋毛,又浓又黑。我呆鸟般追着她看,可她一点也不在乎,就像我不是一个人。
  但桑桑啐了我一口!我吃一惊,半天才回过神,拿袖子把唾沫揩了去。苏娘咯咯地笑起来,俯身伸臂圈了我脖子,叫:“我的小傻瓜……”桑桑不饶,又拿光脚板狠狠踢了我一脚。后来,她们把我拥在沙发上,给我苹果吃,指给我看画册上的风光,非洲草原,迷乱的斑马……我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平生头一回感觉脑子有点晕。不过,我的皮肤也是头一回能分辨,女人和女人不一样:苏娘滚烫,桑桑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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