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索道

作者:姚鄂梅




  小时候,蛮子曾因为想走近那房子挨过打。那段时间,山顶上来了一个养蜂人,他一边大喊着落落落,一边在雾一样的蜂群中穿行,蛮子觉得好玩,就顺着大石坡爬了上去。那是蛮子第一次爬上石坡顶,第一次发现山顶上还有一户人家。他一眼就看到屋边有几棵樱桃树,红红的樱桃像一片云霞,他想去摘几颗尝尝,还没走近,一条大恶狗窜了过来,訇訇的吠声震得山摇地动。那时蛮子还不知道此时应该弯下腰去,只是凭着本能拔足狂奔。两条腿的人毕竟跑不过四条腿的狗,没跑多远,就被狗咬住了,幸亏养蜂人及时赶过来,不然,蛮子的屁股恐怕要被咬下一大半。妈气不过,爬到后山顶上去大吵大闹:“你怂起恶狗来咬我尺把高的小儿,你就不怕断子绝孙?有本事你冲着我家大人来呀。”那边的女人很是懂得吵架的技巧,满场院追着自己的狗骂:“你这条烂母狗,有事也叫,无事也叫,生怕别人记不得你,生怕别人把你忘记了。”那一架,妈吵输了,回来一看,门口摆着一包调制好的草药。妹妹说:“是一个男的拿来的,说是给哥哥敷在屁股上,三天包好。”妈拿起那包药,眼圈一红。
  稍稍长大些后,每到夏天,蛮子就和村里其他少年一样,跑到船上去睡觉。涛声拍岸,繁星满天,不仅凉快,还没有蚊子。那多半是在白胡子老艄公的船上,因为他喜欢讲古,古往今来,王侯将相,名人轶事,没有他不知道的古。有一次,两个小家伙打架了,老艄公劝他们和好,劝了半天,两个人还是屁股冲着屁股,一声不吭。老艄公就说,跟你们讲,冤家好结不好解呀,我们这里就有这样两家人,他们是三代冤仇,起因呢,说出来好笑得要死,不过是因为一头不懂事的牛,这家的牛跑到那家的田里吃光了一垄苞谷苗子,两家吵着吵着就打了起来。这家咒那家,你这么缺德,将来生个小孩没屁眼!那家后来真的生了个小孩,真的没屁眼,抱到城里医院开了一刀才拉出屎来。这还得了,那女人跑到山顶上,拿了砧板菜刀,一边剁一边骂:你咒我儿,我赌你全家遭天火烧。没隔多久就下大雨,电闪雷鸣,一个炸雷劈下来,落在这家屋旁的一个草垛上,草垛烧了个精打光,差点把屋都连起来烧了。这下两家的仇越发深了。到了第三代,也是上天捉弄人,这家的女儿竟跟那家的儿子相好了,两家大人知道后,拼命阻拦,又是上吊,又是拼菜刀,差点没弄出人命来,到最后,总算把两个年青人活活拆散了。从此后,别说讲和,连两家的羊都像懂得人的心意似的,一见面就冲过去对打,羊角都不知打断了多少对,就连当初那两个相好的年轻人也恨上了,吵起架来,比其他人还绝情。有些人就纳闷,这两个人当初不是你有情我有义么?何至于也生了仇恨呢?这些人一听就不是真正懂得男女感情的,你想想,眼见得自己喜欢过的人,转过身又去喜欢别人,又去跟别人生儿育女,恩恩爱爱,心里哪有不恨的呢?
  蛮子他们那时对这类不爱听的故事总是瞎起哄:讲古讲古,一碗水萝卜。意思是,他讲的这些都是无根无据的都是胡诌出来骗人的。老艄公急了:这可不是古,这是真的,那两个年青人至今还活在我们大溪呢,只不过已经不年青了,都是老汉子老婆娘了。稍大些的时候,蛮子想起老艄公讲的古,隐约觉得,那其实有点像自己家跟昌福家的事,但不知什么原因,他并不敢去向老艄公核实。
  妈居然不愿意移民,她说她哪也不去,她要一个人留在大溪。蛮子急得眼角都发炎了。
  蛮子好言劝说,人家都走了,这地方从此就没有人烟了,您一个人留在这里,既没田种,也没人说话,有什么意思呢?
  没那么吓人,我问过了,那水刚好淹到我们家场院底下。
  那地方不错的,我去看过,比我们这里好多了。
  那也不去,人老了,在哪里都一样。
  您就跟我们一起走吧,不然人家会怎么想我们?还以为我们把您抛弃了。
  那你就捡块石头把我砸死算了。
  妈是个言语不多的人,正因如此,她的话句句都比别人的分量重,尤其是爹死以后,常常一天下来,难得听到她一句话,她不说,不笑,也不大看人,只是默默地干活,丢了扬权使扫帚,像一架永不停歇的机器。爹死的时候她才三十五岁,上门替她撮合二道亲的不在少数,但她全都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绝了。她像女人一样种田持家,像男人一样种烟叶养蚕,上山挖药材,想方设法赚点家用,尽量维持爹在世时的生活水平。直到现在,蛮子成家了,接替妈成了当家人,妈还是没有闲下来,她养的鸡和猪,比村里任何一户人家都养的多,养的好,家里也收拾得清清爽爽,桌椅擦得发亮,一年四季都是三餐饭,不像有些人家,一到冬天,就懒得起床,懒得烧饭,马马虎虎喂两顿了事。有时蛮子想,妈要是不这么完美就好了,他就可以吼她,不听她的申辩,强行让她随他们走,他还可以揭穿她的秘密,让她从此不要再往后山那边跑。但她偏偏让他无可挑剔,让他说不出半个不字。
  要不,我也不走了,我留下来陪您。蛮子想来想去,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我晓得那地方好,我老了,你们还年轻……你要是再说留下来的话,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我说到做到。
  蛮子当着妈的面哭起来。我真是想不通啊,如果您不喜欢我们,不想跟我们一起生活,出去后,您分开单过都是可以的。
  不是这个原因。妈的语气柔和下来,很难得地多说了几句。蛮子啊,我只想了却一个心愿,你看看,你爸爸走了,你们也都长大了,现在连天地都要变了,我也想变一变了,我原来的日子过完了,我想过一过新的。
  妈的话音量不高,但不容反驳。
  蛮子决定悄悄去一次昌福家。他怕万一被人家认出来,就弄了副旅游者的打扮,反正这几年往大溪跑的游客也多。蛮子戴了顶旅游帽,把帽沿拉得很低,又戴了副墨镜,还穿了一身运动服,这副打扮弄得他自己都有点认不出来了。他没有从石坡上走,而是上了船。绕了一个大圈,几乎穿过了小半个乡,才来到昌福家。
  虽然只隔了半壁山,这边的情况却迥然不同,田里的苞谷密密匝匝,山坡上牛羊成群,铃声叮当,完全不像山背后的大溪,一副马上就要弃家逃跑的破落样。国家划定的移民线刚好是在蛮子家背后的山脊上,面朝长江的一面是移民区,背面的却要留在这里。一山之隔,从此就是两种命运。蛮子想想安徽那边的情景,突然有点恍惚,不知是留在这里好,还是移民出去好。
  门半掩着,还没敲门,一个干瘦但精神很好的老头背着手迎了出来,他大概就是昌福吧。蛮子抄着自以为是的普通话说,大伯,我想在你家讨口水喝。蛮子很顺利就进去了,屋子不大,迎面墙上挂着一个镜框,里面摆着大大小小十来张照片,老两口自己,还有他们的儿女,两个女儿,两个儿子,有单照,有合影,有小时候照的,也有长大后照的。
  蛮子接过老人递给他的水杯。问他,大娘呢?下地去了吗?
  病着呢,躺在床上。
  什么病?
  不知道,就是两条腿没力,站不起来,医院也说不出个名堂,已经躺了几年了。
  蛮子望着镜框说,大伯,你好福气呢,儿子们都成家了吧?
  老人用下巴指指对面的山,说早就成家了,分出去了,你看,对面山脚下那两栋房子,就是他们弟兄俩自己盖的。蛮子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能看见隐隐约约两个小白点,点缀在绿树丛中。
  蛮子一仰脖喝下碗里的水,自己去厨房放碗,猛地看见一个眼熟的东西,那不是自己家的保温桶吗?淡绿色的塑料外壳,白色的提环,那是蛮子在外面打工时用过的。蛮子有点不相信,未必只准你买这样的保温桶,别人就不能买了?正要转身出去,突然想起来,当年他曾在桶底刻过自己名字的,便举起来桶来,偏头一看,天!正是他的那只,他的名字端端正正刻在那里。又播开桶盖,里面还剩几只鸡蛋韭菜馅的包面,昨天家里不正是吃的这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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