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索道

作者:姚鄂梅




  姚鄂梅,女,生于1968年12月。先后在《人民文学》、《收获》等杂志发表小说多篇,作品入选多家选刊及年选。中篇小说《穿铠甲的人》、短篇小说《黑眼睛》分别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5年度、2006年度排行榜,著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
  
  那天早晨,蛮子懵里懵懂从床上爬起来,发现厕所正被妹妹英子占着,便转身来到场院外那棵柚子树下。
  拉到一半,蛮子似乎闻到了尿里的啤酒气味。昨天晚上,蛮子和村里那些人在一起高高兴兴喝了个人仰马翻。他们刚从安徽回来,是乡里组织他们去的,去看看那地方腾给他们这些三峡移民的安身之所。说实话,他们内心并不特别反感这次移民,至于跟移民干部哭哭闹闹,并非真的想赖着不走,不过是想多要点青苗补偿费什么的。安徽那地方他们已经去看过两次,比大溪这地方强多了。公路通到自家门口,田地平平整整,出门也不用爬坡上岭。特别是这一次,他们亲眼看到,两层高的小楼房都盖好了,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甚至还有煤气灶热水器之类的东西,他们从来没用过那些东西。大溪这个地方,别说煤气,连电都还没通,他们实在想不通,那么多电都从眼皮子底下送到外面去了,自家地界上的人,倒舍不得漏下一星半点,自家人不拿自家人当人呐!他们看到那样的家,都有点心花怒放,却又强忍着,假装不以为然。最终,他们队伍里还是有个手贱的狗东西露了馅,他趁人不注意,轻手轻脚走上去,试着点燃煤气灶,他倒是知道拧哪个旋钮,但他怎么也拧不动,就大叫起来:这灶是坏的,他们用坏家伙来装样子,糊弄我们。人家几步抢过去说,怎么可能呢,你搞错了,先按下去再拧,再说,你还没打开煤气阀呢。那人熟练地一扳一拧,蓝色的火苗就扑地一声跳了出来。这下算完了,人家知道他们连煤气灶都不会用了。不过还算好,不碍什么大事,人家最后还是说,你们出发的时候通知我们一声,我们这边派人在家里给你们烧好第一顿饭,那边派人拉着标语横幅去接你们。这就行了,非亲非故,人家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很把他们当人了。所以他们回来后都很高兴,一高兴就喝起了酒,蛮子掏钱买的啤酒,大家都说他最划算。按照抽签的结果,他的房子在村东头,离自家的田最近,理所当然应该由蛮子请客。蛮子把褂子一脱,大声说:“请就请,家都卖了,还买不起几瓶啤酒?”
  十几个人喝光了三件啤酒,难怪尿里都有股啤酒味。蛮子在清凉的空气里打出一个长长的呵欠,习惯性地向脚下看去,坡很陡,陡坡底下就是翻滚的长江。用人的身子来打比方,长江在脚背上,蛮子家在胸口处。第一次来蛮子家的人,头晕得不敢往下看。前面不远就是著名的夔门峡,太阳从峡口最窄处升起.把本来雾蒙蒙的江面照出一片绯红,两岸的山坡却是金黄色的,只有靠近蛮子家的地方,才现出本来的苍翠。蛮子小时候就喜欢坐在家门口眺望夔门,那时他以为大溪就是全世界,而夔门就是全世界的大门,大门之外就是大海。因为夔门口根本没有人烟。只有一些很大的船只在那里进进出出。
  蛮子又打了个呵欠,高举胳膊转了转腰身,一眼瞥见妈正从屋后石坡上斜着脚步慢慢往下蹭。这道山坡特别陡,也没有路,几乎就是一整块竖起来的大青石。平时不大有人走,即便非走不可,也得依靠石头边的树枝和藤条,再把脚尖像钻头一样插进小小的褶皱里,稍有不慎,就会从石坡上咕咕噜噜南瓜样滚落下来。蛮子手心捏了把汗,直到妈快要从石坡上下来了,才赶快溜回去,躺到床上装睡。
  妈一回家就钻进厨房,开始准备一家人的早饭。
  蛮子在后面偷偷看妈。蚂五十出头了,身板还是硬硬扎扎的,据说妈年轻时在这一带出了名的漂亮。过往的船只都喜欢在这里停一停,手搭凉蓬往上望一望,爹那时便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蛮子曾听去世的婆婆说过妈开始并不中意爹,她那时心里已经有了某人,后来他们遇到了一些阻拦,正好爹又出现了。她就对他说:“你要想清楚,我是哪都不会去的,我要留在家里招女婿。”有人猜测,莫非她旧情未了,不想离某人太远?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这个招赘的漂亮女人在婚后规规矩矩,沿江一带那些泡沫样飞溅起来的闲话从来都跟她不沾边。
  蛮子对爹的印象不是很深,他死得早。他只依稀记得,爹是个驾船佬,有点嘻皮笑脸。他驾船回家第一件事,照例是洗衣服,所有的衣服,都被妈一股脑儿揉进盆里。有一次,蚂突然从洗衣盆里拎出一条花短裤来。爹一看,鞋都来不及穿,缩着脖子就往江边跑。她在后面抓起石头就是石头,抓起土块就是土块,雨点般往爹头上砸去,居然没有一块砸到他头上。从那以后,他们就三天两头吵架。蛮子还记得吵得最厉害的那一次。妈说:“你死到她那里去算了,别再给我回来了。”爹说:“你呢,你做梦都喊后山那个人,你死到后山去算了。”妈一听,拿起洗衣棒喊着要拼命,爹三跳两跳就跳到船上去,大桨一撑,吆吆喝喝地走了,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一年以后,爹在外面突然起了急病,有气无力地爬回家来,去县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回来时人已经瘦成了一块壳,一进门就对妈说:“我晓得我有错。报应来了。”妈说:“算了,安心养病。”爹在家躺了差不多半年。断气的时候还在拉着妈的手说,我晓得我错了。爹死了没多久,一个背着孩子的年轻女人在江边下了船,撑着膝盖一步步爬了上来。妈在场院边上堵着她。她说:“姐姐,我给你认错来了,姐姐你大人大量,留下这孩子吧,苍天在上,我那里要是有一点点容得下她的地方,我也不会翻山越岭把自己的心肝给你背来。”女人说着就下跪。妈直挺挺站着,站了好一会,伸出一双颤抖的手,从女人的背篓里把还在吃奶的孩子抱了出来,径直进屋去了。女人兀自跪了一会,抹了把泪,磕了个头,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晚上,有人打着火把来劝说妈。她说留下就留下?他人都不在了,留给谁?你也太软和了,要是我,一脚把她踢到江里去喂鱼。妈说:“怎么能跟一个死人计较呢?”那些人就不吱声了,静静地坐了一阵。拿起火把摔了摔,一股浓烟过后,火苗子蓬地燃了起来。赶紧举着那火把走了。那个孩子就是妹妹英子。比蛮子小六岁。有一次,为了一碗炒碗豆,兄妹俩吵了起来,蛮子说:“你滚,你又不是妈生的,你是妈从别人的背篓里抱出来的。”妈一听,啪地一个巴掌甩过去,蛮子从此再也不敢说这话了,英子至今以为那话是蛮子随口胡说的。
  厨房没有窗户,妈头上的银簪子像一只小白蛾子,在昏暗的光线中跳来跳去。妈的发型一直没有变过,一根麻花辫子在脑后绕两圈,再别上那根银簪子。据说这银簪子很不错,是以前的老银子,份量很重,上面还刻着龙啊凤的。英子要过一次,她不说给也不说不给,只说,等我死了再把你。她一说死,就没人敢吱声了。死比天还大,谁还敢接着死往下说。
  其实,蛮子很早就发现了妈偷偷去后山的秘密。开始他以为她是到后山上去砍柴,后来发现,妈回来时不是两手空空,就是象征性地拿一小把柴火。他很好奇,就跟踪过一次。妈手脚并用好不容易翻上大石坡顶,来不及喘口气,就甩着两手往那个两正一拖的老房子跑过去。天哪,那不是昌福的家吗?昌福家跟蛮子家可是几代的仇人哪,妈难道是疯了?这事蛮子对谁都没讲。连自己的媳妇都瞒着,他怕她知道后,对妈不再恭敬。
  蛮子也不知道昌福家跟自己家到底是什么仇恨。两家人就在一座山上,只不过昌福家的房子更高一些,房子的朝向跟蛮子家正好相反,说起来不过半个小时的路程,却一直不相往来,仿佛是两个国家的人,又仿佛隔了一个世界。有时蛮子想,幸亏两家属于两个不同的村,两个村的分界线正好在大石坡的坡顶,如果没有这道分界线,两家人免不了会碰头,免不了会发生一些冲突,那样一来,该要多吵好多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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