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索道

作者:姚鄂梅




  他猛地想起当年那个老艄公在船上讲过的古。想了又想,他决定跟他聊一聊。
  老伯,翻过这座山,那边是什么?
  是长江啊,你可以从那边坐船回去,比坐车舒服。
  那边还有人家吗?
  有一户人家,背对着我的房子,那家的女主人,脑后插根银簪子的,如果你还没吃饭,尽可以去找她,她手艺好得很,她会招待你的。
  银簪子?老伯,你连人家的银簪子都知道?
  那当然,那银簪子是她满十八岁那天我送给她的,她一直戴到现在,天天都戴。老人笑起来,枯瘦的脸上洋溢着骄傲和满足之情。
  那你们是……兄妹?蛮子想了想,厚着脸皮问道。
  不是,我们是冤家,一生一世的冤家。老人呵呵笑着,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抬手在面前晃了晃。蛮子这才发现,他的袖管里没有手,再一看,另一只袖管里也没有手。见蛮子盯着他的手看,老人索性伸出两只没了手掌的胳膊说,被雷管炸掉了,前年的事。
  出了工伤吗?
  不是,我屋后有一座山,山上没有路,全是青石板,我那冤家过来看我不是很不方便吗?我想给她开条路出来,也不知怎么回事,那雷管还没装好。就提前炸了。也幸亏没装好,否则炸掉的就该是我的脑袋了。
  你那冤家肯定知道吧?
  当然知道,她说她要把自己的手剁一只下来给我呢,一把年纪了,还说些不着边的话。
  蛮子盯着老人看,看着看着,眼睛就模糊起来。
  这天深夜,蛮子一个人站在场院里,对着妈的窗户流下了眼泪。他没办法帮她,这是这里世世代代的规矩,做子女的不能过问长辈的男女之事,长辈恨得死去活来也好,爱得死去活来也好,做子女的都只能装聋卖哑,就算撞见了,也不能伸半个手指头,否则就是无家教,就是不守纲常,更别说给自己的妈做媒了,更别说这对方的老伴还病在床上。
  妈出事了。天麻麻黑的时候。她从后山石坡上摔了下来,估计是哪一脚没踩稳,滚下来的,身上到处是伤,幸好没伤到骨头。
  媳妇对蛮子嘀咕,她跑到后山上去干什么呢?田也不在那里,羊也不在那里,难道她是想去看风景?看了一辈子还没看够吗?又指着那个摔坏了的保温桶说,还带着这个东西!她在给谁送饭呢?
  蛮子就压低声吼她:少瞎猜!哪里轮到你来管这些事?一点家教都不懂。吼得媳妇莫名其妙,眼泪打转。
  第二天,蛮子爬到石坡上仔仔细细察看了一阵,下来后就直接去了镇上。
  费了很大周折,蛮子找到了以前那个打铁铺的铁匠。铁匠说,我的铺子早就关门了,早就没人找我打铁货了。蛮子不听他废话,拍拍手里厚厚的票子说,有人给你送钱来你都不接是吧?铁匠看了看那钱,右手的几根指头不由得捻了起来,最后一咬牙,答应了他。还问,打这么长的铁索道?你是风景区的?蛮子说,唔。
  蛮子又去找了一个要好的哥们,他让他找几十个民工,在他家后山的石坡上,从屋后到山顶,凿一条仅可容脚的台阶出来。又交待他,无论什么人问起来,千万别提他蛮子的名字,就说是人家长管会的安排。这一带的人都熟悉长管会这三个字,都知道这是一个简称,至于它原来的称呼,从来没人搞懂过,也没人去追究。反正是国家的大单位,是跟长江有关的一个部门。权力很大,钱也很多,经常组织一些戴眼镜的什么专家,沿江走来走去,这里敲敲,那里看看。
  很快就动工了。这期间,蛮子早出晚归,尽量避免在家,反正他也有很多事要做,启程日期临近,杂七杂八的事一大堆。不管多忙,每天出门他都不忘到妈跟前交待一声。妈,我到村委会去商量一些事情。妈,我买搬家用的蛇皮袋子。妈,我去看看亲戚们,以后要看到他们就难了。
  动身的日子终于到了,行程很远,几百号人要先坐船到某个地方,再转乘大巴士。渡口早已锣鼓喧天,高音喇叭里讲着什么舍小家为国家的大道理。村里人纷纷从自家门口走了出来。身后的大门没锁,锁了也没用,大水一泡,墙都得垮,别说是门。反正屋里也没什么东西了,一个个背着大包小包,走得哭哭啼啼。大狗小狗在后面追着叫着,人本来就哭得眼泪花花的,一听狗叫,又哭得一塌糊涂。这些狗已经跟了他们好几年了,但却不许带走。
  蛮子一家和妹妹也在人群中哭着向妈挥手,妈没有出现在场院里,也没有出现在门口,但蛮子知道,妈一定在窗户后面抹眼泪。昨天晚上的告别家宴上,他们就哭够了,也约好了,出门的时候都不许哭。哭着上船是不吉利的。妈哭着从头上摘下银簪子,插到妹妹头上,说,这是妈最看重的东西,妈把它送给你,希望你将来找到一个合心合意的人家,有什么难处记得跟哥哥讲,遇到大事也要跟哥哥商量,千万不要自作主张。又对蛮子说,你就这么一个亲妹妹,无论何时何地,妹妹的事就是你的事。蛮子想起小时候那个背着背篓一步一步从江边爬上来的女人,突然鼻子一酸,哭了起来。
  船还没开,蛮子就看见那个铁匠带着一帮人出现在后山上,长长的乌黑的铁索链打制好了,那帮人一拥而上,顺着新凿出来的台阶,一路牢牢地固定上去。蛮子突然有个奇怪的感觉,他感到心里蓦地伸出一只手来,长长地横过江面,百般体贴地覆盖在那片石坡上。在太阳的照射下,整个石坡热乎乎的。
  现在好了,那片陡滑的大石坡,既有凿出来的台阶,又有可当援手的铁索,就算下雨,就算下雪,就算下刀子,这条路都不再陡峭得令人担心了,都是一条可以自由来去的安全的路了。
  
  (选自《山花》200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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