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9年第1期

秋千椅

作者:金仁顺




  欧式大铁门占了门脸的三分之二,装饰图案是纵横交错的花叶枝条,冷眼看密不透风,细品又疏可跑马。店牌鞋盒大小,四周有小花叶装饰,方正立于门楣之上,上面两个字是铸出来的:午后。
  进了门,经过一个大玄关似的过厅,苏蓉看见康默。他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秋千椅是藤编的,从天花板上吊下来,他坐在上面既闲适,又有那么点儿怪异。窗台宽大,通常用来养金鱼的玻璃罐里面养羞绿萝,营养液里面根系分明,枝条柔软、叶片翠绿,从罐口蔓出去,沿着窗棂布好的细绳蜿蜿蜒蜒地向上攀爬。
  苏蓉向康默自我介绍,李阿雅临时有事,由她来给他做访谈,
  “我是实习生,没什么经验。”
  “白纸好啊,”康默笑笑,“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康默是电视台节目主持人,周六周日晚上十五分钟的“读书时间”以及每周一次的谈话节目“捕风捉影”——内容多为时尚热点和某些新锐话题——收视率很高,他的主持风格优雅、知性、幽默。
  苏蓉从双肩包里掏出本子、笔摆在桌面上,寻常的动作因了康默的审视变得有表演性了,她拿出李阿雅交给她的那张纸看了一眼,清了清嗓子,问:“这次您是媒体界唯一入选‘十杰’的,能谈谈入选感想吗?”
  “受宠若惊。”
  “对您未来的生活会有什么影响吗?”
  康默耸了下肩膀,“拭目以待。”
  “您怎么看待这个荣誉?”
  “我所以伟大,”康默笑了起来,“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苏蓉脸红了。她搞不清楚怎么做更好,把本子合上转身就走,还是把他的话实录下来发在报纸上?要是能把他讲话时的神情也描写一下就更好了。她的目光瞥向烟灰缸,发现里面有几支细细的抽了一半的烟蒂,过滤嘴的地方有口红印迹。
  康默好像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了,收敛了笑容,问她:“你是哪个学校的?”
  “——师大。”
  “什么专业?”
  “新闻。”
  苏蓉想起上大学的第一天,新同学见面会开得热情洋溢,大家的发言慷慨激昂,“无冕之王”频频出现,好像讲台上面堂而皇之就摆着个王冠。
  “我们是校友,”康默说,“我是中文系的。”
  苏蓉知道他们是校友,也知道他学中文。来之前她上网查过他的资料。
  ,“学中文怎么会当主持人的?”
  “我们刚上大学时,流行了一阵子舞台剧,我演过哈姆雷特、周萍,也演过屈原,电视台还录播过,后来他们想办个大学生类的娱乐栏目,就把我要过去了。挺没劲的,是吧?”
  “有本事的人,”苏蓉说,“都这么低调。”
  康默放声大笑时,某些封闭的东西也随着笑声奔涌出来,像点亮的灯笼、打开的酒窖,或者乌云滑过后喷射出来的阳光。他笑得那么厉害,连他坐羞的秋千椅都荡漾起来了。
  苏蓉也笑了。
  “你们现在流行什么?”康默问“DV、网恋、暴走,反正这一路东西吧,对不对?”
  “你说的这些都存在,但因人而异。”
  苏蓉就很少涉及这些时髦的东西。上大学的头半年,她过得相当辛苦。课本上的东西她倒不怕,让她困扰的是使用自动感应水龙头,在肯德基闭着眼睛流利地点餐,学会辨别看着很体面其实是地摊货,而一件破烂儿似的体恤衫却价值过于之类的问题,她还不知道切·格瓦拉的头像、甲壳虫乐队的经典曲目、好莱坞走红影星们的名字、动画片里面的标志性形象、国际一线化妆品品牌以及最流行的文化杂志和网站名称,更别提国内外明星们的逸事和绯闻了。
  同宿舍的女孩子都来自大城市,有一个去欧洲旅游过,另外一个东南亚国家差不多走遍了。她们夏天穿大头皮鞋配牛仔短裤,脖子上绕一条好几米长的围巾,数九寒天羽绒服里面只一件无袖T恤:她们对在校园里手拉手的情侣做鬼脸,对在宿舍里面过夜的情人却又视而不见。
  她们对苏蓉挺好的,但这个好里面,同时还有一只手,在往外推她。苏蓉说不出具体例子,但感觉很强烈。她觉得自己受的伤害都是化骨绵掌,严重却又不露痕迹。
  大三下半学期开始,她到报社实习。先是跟屁虫似的跟着别人东跑西颠儿,没钱拿还得倒贴车费通讯费,半年后开始跑边角新闻。新闻版主任觉得她文笔好,人也不错,有心栽培,她现在有基本工资拿,有各种补贴,还有点儿稿费,她很知足。
  他们闲聊了一下午,临分手时,康默给了苏蓉一张软盘,让她利用上面的资料随便拼一篇稿子,有问题她可以打电话给他,当然了,纯粹的聊天他也欢迎。
  “他帅吗?”
  “你又不是没见过。”
  “你见的是活的啊。”
  “你见的也不是死……”苏蓉一笑,让汤呛着了,刘强替她拍了拍后背,她喘了口气“一明星嘛,肯定长得不赖了,眼睛特别亮。”
  “你们聊什么呢?”
  “他问我怎么看在身体上打洞的事情,还问学校里穿鼻孔耳洞脐环的人占多少比例,通常去哪些地方打。还有纹身的事情,他可能是想做这方面的话题吧。”
  “午后”咖啡馆才五月份就开了冷气,柞木桌面有三本辞典撂起来那么厚,桌面凉得镇手,玻璃杯晶莹剔透,康默替她叫的“卡布基诺”也是冰的。苏蓉从咖啡馆出来,皮肤上面一层鸡皮疙瘩,坐在公共汽车上人还是皱缩的,直到回到这间租屋,进门闻到从骨头缝里炖出来的香气,醇厚、浓郁、毛毛雨似的荡漾在房间里面,她的毛孔才醒转了来。
  苏蓉和刘强是高中同学,苏蓉是尖子生,刘强是中等生。高考结束那天,他送她一个小盒子。她回家后打开看,盒子里面是颗玻璃心,玻璃心中间有缝,插羞个锡纸做的箭,锡纸箭带着淡淡的烟味儿,苏蓉费了不少时间才把箭拆开,抚平,背面有首诗: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和刘强的爱情比起来,那个字条更让苏蓉吃惊,字迹细如蛛丝,小如蚂蚁,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写上去的。她想把这个纸条再折成那个箭,但无论如何做不到,最后她把它团成一团,扔进装幸运星的小玻璃罐子里。
  他们一起来到这个新城市,这个新城市让刘强很兴奋,简直就是一个硕大无比的玩具。几天的工夫儿,三十多条常用公交线就像长在他手心里面似的,书店、电脑城、手机城、电影院他如数家珍,连菜市场、夜市他也门儿清。他带着苏蓉四处闲逛,在公园骑双人自行车,吃味道和价钱都说得过去的小吃。
  为了见苏蓉方便,刘强在师大附近租了间房。周一到周五他在他们学校附近的网吧当网管,周六周日跟苏蓉一起,她看书,他上网研究菜谱儿。三年多的时间,刘强从饭来张口变成美食专家。苏蓉请同宿舍里的女生到刘强这里聚餐,她们说,刘强调的麻辣汤比重庆秦妈火锅连锁店里的汤还地道呢。他的东坡肉、松鼠鲑鱼,让女生们吃上了瘾。大学最后这一年,他们又要写论文又要找工作,肾虚肝火旺,刘强买了个瓦罐回来,茶树菇炖排骨、花生煲猪脚、黄芪党参炖土鸡,厨房里海日吞气袅袅,苏蓉不时对着镜子惊叫,“天啊,又胖了一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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