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语文教学与提高语言运用能力

作者:王 宁




  王宁,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主任,北师大汉字与中文信息处理研究所所长,教育部社科委员会委员及文科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国语言学会副会长。主要著作有《训诂学原理》《汉字构形学讲座》《汉字学概要》(主编)、《汉字构形史丛书》(主编)等。
  
  在语文课程和教学改革的进程中,我一直关注着一个重要问题:对建国以来的语文教学如何评价?对半个世纪以来的语文基础教学的得失如何估量?这是关系到今后的课改教改能否顺利推进,如何少走弯路的问题。当然,这涉及到许多方面的讨论。这里,我想就如何正确评价以往语文教学中的语言知识教学的话题谈一点看法。今后还要不要进行语言知识教育?完全取消行不行?如果不取消,还像过去那样教行不行?应当教什么?怎么教?在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有两种倾向同样有害:一种是盲目追求“创新”而简单地否定过去,另一种是害怕学习新的东西,对过去已经熟悉了的东西不愿放弃。
  过去的语文教学有说教和灌输知识的倾向,为了克服这种偏颇,新课标强调“感悟”和“人文性”。但这两个概念带有不确定性,操作起来难以把握,因此,不论在教材的编写中还是在实际的教学中,常常容易产生另一种偏颇,就是忽略语文课中科学理解的一面,使语文课变成一种没有客观规律依托的、主观感受型的课程。
  过去的语言知识教学确实有硬灌语言教条的倾向,用外语教学的方法来主宰母语教学。但是,语文教学的根本目的是提高人的语言运用能力,完全没有关于语言学的理性知识,全凭主观感悟能够达到这个目的吗?这种只凭感悟不讲理解、用“人文性”来冲击“科学性”的倾向,比之说教与灌输语言科学教条,同样具有危险性,是有违于语文教学改革初衷的。
  
  一、“想”是最根本的语言运用能力
  
  语文教学不论如何改革,语文教材不论改换多少篇目,有一个根本的目的是不能取消的,那就是必须通过语文教学提高学生语言的运用能力。语言是人际交往的工具,是传播信息的不可取代的媒质,而且对信息贮存加工有直接影响。惯常的说法认为,语言能力的培养包括施行的说、写和接受的听、读。这里面忽略了一个更重要的前提,就是想。不会想,听说读写的能力如何提高?因此,我们把所说的语言运用能力分解为以下四个方面,每个方面的前提都是“想”:
  第一,理解与分辨能力:当我们听到或读到一段话语时,能不能准确理解这段话语的意思,能不能判断这段话语的真伪,能不能根据这段话语的价值决定如何处理它——包括是否和如何回应、是否或如何采用、是否存储和存储多久、是否与其他话语综合和对比……这些靠的是人的思维能力,同时也就是语言能力来决定。
  第二,综合与加工能力:在现代社会里,吸收知识、传播知识、综合知识,是创造新知识的前提。人类通过别人的表述,吸收别人的思想感情来丰富自己。这些都取决于他能否迅速综合、准确加工他所吸收的语言信息。没有思想能力,这一点难以做到。
  第三,调节与宣泄能力:语言运用与心理健康有直接关系,人类靠语言来调节自身的心理,整理自己的思路,宣泄自己的思想感情。我们不能只被动地适应外部世界,也要设法让外部世界来适应自己。在用语言调节自身心理和宣泄自己的情感时,能够恰当地、让外界适应自己,这是一种很重要的语言运用能力。
  第四,复述与表达能力:人类用书面语言来延续精神世界,写作需要语言能力来保证。用自己的话来复述别人的话,是对真正理解的检验。让别人明白比自己明白更难,让别人明白,是对自己是否真明白的检验。但是,自己明白毕竟是使别人明白的前提,内(默)语言转化为有声语言,是一种技巧训练,重要的还是自己思维能力的丰富与准确。
  从上述对语言运用能力的分解看,会想是会听读与会说写的前提。语文课如果只顾追求表面的读写,甚至把听说的技巧看得过于重要,而不深入到“想”这个层面,是无法从根本上达到提高语言运用能力的目的的。
  
  二、语感和语理并重
  
  语文课是通过书面语言作品来培养语言能力的,我们用以提高自己语言能力的重要手段是阅读别人的优秀作品,和在此基础上进行的言语实践。如何把别人的言语成果变成自己的语言能力?有两个途径:一个是感性的,那就是熟读和背诵,用形成语感来贮存。语言感觉是一种不需要刻意组织就能自然运用语言和不需要来自外部的压力就能关注语言现象的习惯。母语习得的初期凭借的就是这种语言感觉。到了语言学习的更高阶段,还要形成更高级的语言感觉,才能使学到的东西自由运用。所以,不轻视语感的作用,从小养成熟读和背诵的习惯,会使语感的形成速度和质量都有保证。语文教材的选文数量不能太少,也是因为必须达到一定的阅读量,才是产生语感的保证。但是,光凭语言感觉,容易产生不准确的误识,学习的速度也比较慢。另一个途径是理性的,就是要学习语言学总结出的理论和规律。过去的语文教学要学习一些语言知识,最主要是学习语法。大家认为这是一种失败的方法,因此,新课标虽然没有说要取消语言知识,但也没有明确说语言知识仍要学习。让我们感到语言知识还需要学的是高考试题,为了适应高考,各类中学语文教材又不得不把语言知识或改换领域(从必修改成选修或从正文改成教参),或旧案新作(从专章改成注解或练习),甚至完全袭用旧案保留下来。
  其实,语言知识不过是一种语理教育,本来是不应当取消的。取消了,我们如何指导学生学习语言?光凭语感能解决语言运用能力的培养问题吗?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很多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性格和理论逻辑,完全不从语言上去分析,悬空而无据地去感悟,采用完全经验性的学习,如何使学生学会自己去分析鉴赏?更不要说通过别人的作品来提高自己的写作能力了。
  拿古代诗词的教学来说吧。诗词是主观性最强的文学形式,但诗的鉴赏不能跨越语言的客观意义。例如:
  毛泽东《沁园春》:“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看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这首诗的前三句点出了季节、地点、环境。之后摆出了六种景物:山红、林染、江碧、船行、鹰飞、鱼游。仅仅这六件事本身,是得不出“万类霜天竞自由”的结论的。六种景物的描述,关键在“遍”“尽”“透”“争”“空”“底”这几个字上。一千一万座山要红就红个遍,一层层的树林要染就一些不剩地尽染,漫长的江水要碧蓝就蓝个透底。成百的船在江里行驶,谁也不碍谁地并行。鹰飞在高高的空中,鱼游在水的底下,一个那么高,一个那么低,谁又能干扰着谁呢?几句话描述出的各种形象,集中起来都是说:整个的大自然中,谁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彼此都有自己的自由。要理解这些形象,另一个关键在对“竞”和“争”词义的理解。“竞”与“争”在现代汉语里的常用义是“竞争”“斗争”“争夺”,但在古代汉语里首先具有的意义却是“并行”“一起”。《淮南子•淑真训》:“相与优游竞畅于宇宙之间。”注:“竞,并也。”这里的“竞”是“并相”的意思,这正是毛泽东所取的意境。“竞自由”就是共有自由,并享自由。同样,“百舸争流”的“争”与“竞”同义,郭璞《江赋》“缛组争映”,《文选》刘良注:“争,交也。”就是相并相共地在江流中交相追逐。如果按照现代汉语理解为“争夺”“争斗”,意思就全拧了:“争斗”反映的是空间的狭小、不足;而交并,反映的恰恰是空间的开阔。世界的空间这样茫远、空畅,可以容纳万物,谁想干什么,都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干,由此才发出“怅寥廓,看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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