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风入寒松声自古,水归沧海意皆深

作者:李世中

史》(霍金),《上帝与新物理学》(保罗·戴维斯),《宇宙的起源》(约翰.巴罗)。我说这些书我都有,我还告诉他我已经把霍金的一篇科学讲演《宇宙的未来》选人了高中语文课本。于是,我们就谈起宇宙大爆炸的惊人假说和有力证据,从天体中氦元素的丰度,谈到哈勃红移,及宇宙微波背景辐射。那种与宇宙融合、与天地为一的忘情之乐,真是一种难以言传的愉悦。张先生说他想翻翻这几本书,我就找出来给他送去。他认真地读了,并在上海《文汇读书周报》上发表了《尊师与尊礼》一文,从读这几本科普书的本事说起,主张年轻人要想获得真知,“就最好多读霍金《时间简史》一类的书,不读熊先生(指他的老师熊十力)《存斋随笔》一类书。”
  张先生思想敏锐,文笔犀利。晚年写的一些杂文,富于思辨色彩,有很强的批判精神。如,他反对封建社会文人的愚忠,指出不应该像明朝的方孝孺一样,为了忠于前一个皇帝而被诛灭十族。他有感于德国总理科尔的下台,写了《换马》一文,评析西方的民主制度。他还写文章,为美国前总统克林顿的私生活辩护,说不应该以暴露个人生活的隐私作为政治斗争的手段。这些杂文,都表现出了他“思想者”的一面。
  张先生在书画古砚的鉴赏方面也是专家。有一次办公室的同事做一本书法作品的编辑工作,看不懂“五乖五合”是什么意思,就让我代为请教张先生。他一看便知是唐代孙过庭《书谱》中的话,即指写字时五种不顺的(乖)和五种好的(合)情境或条件。他钻研过书法史,曾临摹过16遍《书谱》。可他却每每感叹“学书不成”,归罪于自己是“左撇子”,右手乏力,这实在是一个不能成立的借口。张先生对于古砚的鉴赏,是顶尖高手。有一次他很有兴致地讲起来,还拿出来他的收藏品给我看,说因为用的墨不一样,唐朝的砚是凸出来的,宋朝的砚是凹进去的。
  我对张中行先生的记忆,也许很难用“难忘的瞬间”来表述。因为同他游处多年,难忘的瞬间太多了。借用数学的术语来说,是很多“离散”的点,构成了“连续”的线和面。
  其实,单从学术文化上来理解张中行先生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这个世界不缺作家,也不乏哲人,但张先生的故去,却使我们失去了一位可以坐而论道、闲话桑麻的老人。正如长我一辈的同事张厚感先生说的那样:行公不在了,我们忽然觉得少了很多情趣和乐趣——我们也称张中行先生为“行公”,因为这样称呼好像是更亲切一些。
  张中行先生非常热爱生活,90岁时还半夜爬起来看世界杯足球赛,对贝肯鲍尔(德)、普拉蒂尼(法)、马拉多纳(阿)那一代的球星很熟。说世界杯足球比赛,真是拼了命地踢,真见性情。说马拉多纳传球好,普拉蒂尼定位球好,他们都是比手扔的还准。他热爱北京这座文化古城,说北京没有了胡同,也就没有了韵味。他大半生的时间没离开过北京旧城沙滩一带,在那里读大学,在那里居住,在那里工作。每次路过从前和杨沫一起隹过的银闸胡同,依稀辨认当年大丰公寓的遗迹,他都不免喟然长叹,诵一声晋朝大司马桓温的名言:“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从1951年2月起,他就告别了在贝满女中的教书生涯,投到叶圣陶麾下,到人民教育出版社编中学语文课本。有一次我和他在办公室的窗口,看着外面那条喧闹的小街(沙滩后街),问他这条街变化大不大。他沉吟一下说,要说变化当然是有的,要说没变化,恐怕乾隆时就是这个格局了。这些话,虽然平常,但每每想起来,总不免会在心里涌现出岁月不居、人生易老之类的伤感。
  罗素在他的自传前言中对为什么而活着给出的理由是:“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心。”张中行先生也百分百地具有这三种“纯洁而无比强烈的激情”,他是我们身边可以攀谈可以嬉游的一位哲人。
  庄子提出了一个永远不能诠释的哲学命题,即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不知为梦。那如何知道活着不是在做梦,而死后才是大梦初醒呢?庄子又说:“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就是说,“不梦”是修行的一种高超境界。张先生名书斋为“留梦斋”,名诗集为“说梦草”,其大寝而去,也许正是梦醒时分吧!
  与张厚感先生、刘德水君共同给张中行先生写完悼文,我突然想起一句阿拉伯谚语:“死去一个老人,等于烧毁一座图书馆。”我不知道这句谚语流传的年代有多么久远,但约略可以感受到它的深刻意蕴。西方文明,在黑暗的中世纪,几乎中断了古希腊传统。若不是阿拉伯人对文化典籍的收藏,也就没有后来伟大的文艺复兴。作为一个跨世纪的文化老人,张先生留给我们的人生智慧、著作文章,实在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永远值得我们珍赏。
  人民表育出版社中学语文室 100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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