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风入寒松声自古,水归沧海意皆深
作者:李世中
人生如浮萍泛梗,不期而然。1987年,差不多20年前,我步出校门到人民教育出版社工作,得以熟识张中行先生,打开了人生的一个难忘界面。那时,张先生几近八十高龄,乍看起来,他与北京街头巷尾倚闾聊天的老人没什么不同,朴素的衣着,平常的言语,完全是布衣风格,平民本色。直到听同事说,他就是杨沫《青春之歌》里的一个反面人物的原型,才开始注意他。后来渐而熟悉,陪他逛琉璃厂,听他讲古今趣闻,京城旧事,就不能不叹服他的博学,他的睿智。再后来,因为同住一个宿舍楼,就有了更多的接触,一杯酒,一夕话,天地洪荒,往古来今,无所不谈。从心漂流,随意所之,让思想自由奔驰。
张先生的百年人生,充满坎坷苦辛。年轻时,为养家糊口而奔走,为不入流俗而沉默,为一己之信念而自持,以至年过花甲,衣褐还乡,流离失所。只是到了耋耄之年,才得以执笔为文,述作心志。“风人寒松声自古,水归沧海意皆深”,我想,可以用唐代诗人刘威这两句诗来形容他的人品和学识。
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随着《负暄琐话》的出版,张中行的名字渐为人知,京城的大小书摊开始热销他的书。他被学界文坛当做是“新冒出来的一位”,这对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来说,是苦是涩,是喜是悲呢?世人探疑的目光,给他带来了些许的尴尬和伤感。然而,他却劲弩连发,“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着花”(顾炎武诗句),《负喧续话》《负喧三话》的相继问世,奠定了他当代散文大家的地位,“琐话”三书,也被誉为当代的《世说新语》。从老北大的红楼梦影,到京东故土的奇人怪事,乃至旧日师友,当代名士,他用笔来刻画,总是亦庄亦谐,雅俗成趣,让人回味不尽。著名红学家周汝昌认为“三话”中《汪大娘》一篇写得最好,当为压卷之作,因其为平民立传,文笔自然,内容厚重。他还写了一首“打油诗”,感叹“不遇张中老,谁传汪大娘”。
其实,张先生的著述不自“琐话”始,且不说他为了普及语法知识,50年代写过《非主谓句》《紧缩句》等小册子,即细心的读者,也会想起1984年他就出版了两本与语文教学有关的书,一本是《作文杂谈》,一本是《文言津逮》。他还主编了《文言文选读》《文言常识》,另著有《文言和白话》一书。所以启功先生称他是“躬行实践的教育家”。
张先生30年代就读北京大学,正值疑古考证之风盛行之际,他不甘落后,读了不少古书,因而旧学功底锻造得颇为扎实。他认为文言与现代汉语是藕断丝连的关系,并不是根本不沾边的两种语言,即如《孟子》的第一句话,“孟子见梁惠王”,和现代汉语的说法是一样的,谁都能读懂。所以,学习文言,可以通过精读、博览,逐步积累、磨炼,由浅而深,由少而多,最终做到大体通达。他反对文言教学中过多的语法分析,认为诸如词性的划分,“使动”“意动”的概括,不一定有用,有时反而会把简单问题复杂化。这种观点,与时下流行的新课标的理念是一致的,只是比它早提出了很多年。
张先生谈作文,强调“言为心声”,以手写口,反对“文”与“话”的剥离。这是继承了叶圣陶先生“写话”的观点,即“嘴怎么说,笔就怎么写”,“写成文章,念,要让隔壁的人听见,以为你是谈话,才算及了格。”张先生曾以两个“风姐”为例说明这一观点。一个是《红楼梦》中的王熙凤,几乎是文盲,竟能给众姐妹的“即景联句”起头,道出“一夜北风紧”的首句,而且这个头开得颇为大气,余韵深长;一个是著名评剧演员新风霞,以记录口语的写作方法,写了多种回忆录,叶圣陶先生曾填《菩萨蛮》词赞曰:“家常言语真心意,读来深印心儿里。本色见才华,我钦新凤霞。”当然,张先生也指出,“话轻文重,话粗文精,话低文高”,“文所传的不只是话,而远远超过话。”张先生谈作文,从实际出发,谈问题不作“无非有多少多少点”的高论,引证的例子也往往妙趣横生。如在谈到作文要坚持“一己之见”时,也强调不能过于偏激。他引用了西方的一个讽刺故事:甲乙二人为地上一个黑点是什么展开争论,甲说是虫子,乙说是黑豆。正在相持不下,黑点爬了,甲说:“你看怎样?”乙说:“爬也是黑豆!”他用这样的小故事提醒学生写作文不要为了标新立异而固执己见,而成为“爬也是黑豆”派。是多么风趣生动啊!
我因为编写中学语文教材,常碰到一些字词训释方面的疑难问题,经常向张先生求教。记得有一次是有关《论语》的几个句子的理解,因为几种版本的注释有分歧,如杨子之路,可以南可以北,如墨子之丝,可以黄可以黑,如何教给学生呢?只好借助于张先生的慧眼,“别黑白而定一尊”。一句是《论语》的第一句话,“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习,究竟是“复习”,还是“实习”?有一种说法理解为“实习”,还引申发挥说,孔子是很注重理论与实践结合的,他的教育观念很现代。我和张先生商讨的结果是:“习”当然是“复习”,即“温故而知新”之意;孔子根本不重视社会实践,他的学生去种地,他都很看不起。再一处,“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一句,这也是孔子说的话。“周公之才之美”,究竟如何属断呢?是“周公之才/之美”,还是“周公之/才之美”?张先生和我的意见是一致的,即认为当然是前一理解正确,这里赞美周公包括“才”(内在)和“美”(外在)两个方面,而不专指“才能”。另一句是:“譬如为山,未成一箦,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如何理解“平地”的构词结构?有的注本过于看重“平地”与“为山”的对举,理解为动宾关系,即“平整土地”,张先生则认为还应视作偏正关系,因为《论语》是语录体,口语化,局部不对偶正是其特点。我很佩服他的见解,我查了多种先秦典籍的引得,“平地”没有用作动宾的例子。后来张先生写文章批评台湾学者南怀瑾的《论语别裁》,指出他的许多观点还是打倒孔家店以前圣人至尊的陈腐思想,解说更是“信而好古”,甚至根本不通。他说得有理有据,令人叹服。这篇文章曾在一些学术网站广为流传,并附有两人的照片。最为可笑的是,前几天一个南方的朋友打来电话,说她所在的城市的晚报,发表张先生病逝的消息,用的居然是南怀瑾的照片。当然,晚报第二天就更正道歉了。如果死而有知,张先生不知对此会作何感想,一定会又发一通高妙的议论吧。
送别张先生,我写了几副挽联。其中有一副是这样写的:“先生去矣,而今而后,谈文论语谁激赏;晚学在也,或否或然,读书寻理自犹疑。”这也可以看做是我心声的实录吧。
1998年初,张先生整理注释他的诗词集《说梦草》功成,一边拉我喝他最喜欢喝的竹叶青酒,一边说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