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诗人印象记
作者:刘真福
赶羊群回家。”牛汉说:“会呀,不一定打头羊啦,什么都打。嗯,跟羊呆的时间长了,对羊熟了,就有感情了,等到宰羊。自家的羊肉不吃,绝对不吃。”
我向牛汉打听《我的第一本书》中的二黄毛和乔元贞的事情,牛汉说他们都是从小一起玩的伙伴,可是打从离家闹革命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们了。文中写了他们后来的一些事情,都是听别人说的。“唉,闹革命时不能回家乡,等到解放后成了反党分子,又不方便回去了。那个‘二黄毛’名叫张蛮,脾气倔得很,参加八路军,打仗可勇敢了。他爸是屠夫,他妈脑子有毛病。乔元贞嘛,小时候家里穷,没让读书,一辈子挎个篮子走村串户,卖点小商品。文章里说他还活着,前两年也去世了。”
牛汉十五岁参加革命,背井离乡,一去不复返。他小时候的“幽默”故事刚一开始便告结束,“荒寒的”景象紧随了他的一生。
牛汉的品格
“在最困难的时候,我都没有悲观过,我一直乐观,我相信自己没错。”“我写了一辈子诗。我的诗与我的生命不可分离,那不是第二生命,而是第一生命。”这是牛汉在会上吐露的真言。
他还讲到与另一个大名鼎鼎的诗人的言语交锋。对方说:“牛汉,你一贯写的是小我。”牛汉反问:“你写的是什么?”“我写的是大我。”牛汉怒气冲天:“我的小我是有理想有志气、有血有肉的人!你的大我是无血无肉空空的什么都不是的人!”又有一次,在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上,牛汉从北京城东骑了一个半小时的自行车赶到会场,迟到了。此人又莫名其妙地批评道:“牛汉,这么多人等你,你总是自高自大。”牛汉本来已经坐下,马上站起来说:“我长得高大,就是自高自大。”我想,这恐怕不是个人意气之争,而且是两种思想之争,两种人格之争。
牛汉真的从来就没有“悲观过”吗?在这次诗歌研讨会上,老人回忆往事时情难自已,对着众人痛苦地说:“我一生的教训太多了,太多了,唉……”声音沉下去,脸也低下去,几乎要落泪了。
主持会议的首都师大吴思敬教授总结说:“牛汉先生有骨气,敢说真话,没有奴颜媚骨,这是当代中国文人最缺少的品格!”
会场所有听众报以最热烈的掌声。
乡愁诗人余光中
在宾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一眼就认出他,余光中,那熟悉的头像、脸型,那银白而纤细的头发,那秃露的头顶,还有那显出斯文气质的眼镜。不过这次还是感觉意外,原以为他是瘦长身材,事实上他很矮小,与我想象中那颀高修长的诗人形象相去甚远。照片中的余光中可是一表人才,至少在当年追那个美丽姑娘(后来成为太太)时,身上尚有一股儒雅气、书卷气、诗人气,合成一股魅力。如今垂垂老矣,行路慢,说话慢,在会场头一排坐着,一动不动,像是在听报告,又像神游物外。
我给他拍照,奇怪的是他的成像总是有点虚,质感差,不像拍洛夫那样清晰。唯独他的眼睛依然有神,凝聚着精气。我透过他衰朽的形体,感觉他的精神元气依旧充盈,思想更加深刻,谈话时慢条斯理,像是早有准备了似的款款道来。声音很轻,轻到那声波刚好传到你的耳边,其他人却听不清。
我和他的谈话从教材开始,高中新教材“语文1”《荷塘月色》的“研讨与练习”有一段余光中评朱自清散文的话:
“就凭了这样的一二十篇散文。朱自清能称为散文大家吗?我的评断是否定的……他的观察颇为精细,宜于静态的描述,可是想象不够充沛,所以写景之文近于工笔,欠缺开阖吞吐之势。他的节奏慢,调门平,情绪稳,境界是和风细雨,不是苏海韩潮。他的章法有条不紊,堪称扎实,可是大致平起平落,顺序发展,很少采用逆序和旁敲侧击柳暗花明的手法。他的句法变化少,有时嫌太俚俗繁琐,且带点欧化。他的譬喻过分明显,形象的取材过分狭隘,至于感性,则仍停留在农业时代,太软太旧。他的创作岁月,无论写诗或是散文,都很短暂,产量不丰,变化不多。”(《论朱自清的散文)
他慢慢地看了半天,说“这话我说过”。我说:“有些中学生在课堂讨论时不同意您的观点,您怎么看?”他轻声说:“我说的都是有根有据的。”我说:“他们从心底不愿意接受您对朱自清的批评,可是一下子找不出反驳的话来。”看看余先生的表情,他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我接着说:“就是我也不愿意接受您的观点。”他笑出了声。看来他根本没有因得罪前贤而“认错”的意思。
不过他觉得自己不是那种只会批评不会欣赏他人的人,“我也肯定过一些作家诗人,比如钱钟书、沈从文、陆蠡。说到陆蠡,他的散文水平不比徐志摩差。尽管他的名声不如徐的大。”我问陆蠡早逝,这是否影响了他的创作成就,他说:“是的,但是他很有才气,很有灵气。他的成就本来应该更大的。”
我问他写诗的成长经历,“受到五四以来哪些新派诗人或流派的影响?”没想到他对五四以来新诗派评价不高,说:“民国后的诗,产生时间短,成就不算太高。我写诗主要受中国古代诗歌和外国诗歌影响。我爱读的诗,从《诗经》到《楚辞》,到唐诗、宋词、元曲等,都爱读。我觉得古诗中有极为丰富的思想和艺术,可以作为我的创作源泉。”谈到外国诗的影响时,他说半生致力于外国文学的教学工作,“我教外国文学尤其是英国诗歌三十多年,写诗自然受外国诗影响,比如教莎士比亚无韵体诗歌。那是他的剧本里的诗歌,受这些诗的影响。我写了无韵体长诗,形式自由。不分章节。”
身边有人问:“大陆读者是从乡愁诗认识您的,认为您就是乡愁诗人的代表,您觉得呢?”这一问话促发了他有限的反驳激情,言语忽而深刻幽默起来:“大家只知道我的《乡愁》,‘乡愁诗人’像一张名片,大得把我的脸都遮住了,至于名片后有什么不管了。”
跟余先生的交谈时时被打断,我看准机会上前说:“您是大陆中学生喜爱的诗人,您能不能给他们说一两句话?请写在纸上。”他慢慢接过本子,稍加思索写下这样的诗意和哲理俱佳的句子:“中学是学问的上游,上游清则下游畅。”字迹很是工稳,笔下饱含长辈对晚辈的教诲和爱护。我问他对大陆中学生有什么希望,他说:“希望年轻人热爱古典文学,这是文学的根底。”是啊,先生的情之根生在中华大地,先生的文学之根生在深厚博大的古典文学中。
我得了余先生的题词很高兴,给旁边的王一桃(香港文艺家协会会长)看,一桃先生说:“是啊,大诗人出口就是成章!”
(余光中《乡愁》《乡愁四韵》《听听那冷雨》等入选大陆中学语文课本)
天涯诗人洛夫
洛夫形体显胖,不过年近八秩而无衰朽之感,只是满头白发告人以“长者”貌相。给他照相,成像总是清晰的。他和余光中同岁,却显得年轻;他头脑反应快,说话快,透出灵敏、机智和深刻。打个比方,洛夫像滔滔的河水,或是水上翻滚冲撞的“漂木”;相比之下。余光中则慢而稳,如止水,如深渊。
洛夫原名莫洛夫,1928年生,湖南衡阳人。上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