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回乡琐记

作者:李书磊




  1990年1月29日:敝乡风(下)
  
  针灸在乡下称为扎针。我家乡最初没有正式医生,附近只有一个叫胡老标的人会扎火针。扎火针治病真如受烙刑:老标先把针在火上烧热甚至烧得半红,然后朝他自己认定的地方一下子扎下去,鬼知道是不是穴位。倒是常常有扎火针扎好的,但我更相信那是把人吓好的:先大吃一惊,出一身冷汗,发汗清热解表,有个头疼脑热不信你就不好。
  后来扎针文明起来了,用的是放在药棉中的银针。扎针总说是特别治“邪病”。“邪病”即是有鬼或仙作祟的病。传说扎针的人常常伤着仙鬼,所以往往没有好下场,不是自己暴死,就是生个傻儿子。查附近一生扎针治病的土医生,果然如此,也真是怪了。
  有一个流传很广的传说,说有一个扎针的先生,半夜有人拍门来请,一顶小轿放在门口。先生迷迷糊糊上了轿,轻便小轿一溜烟地抬到一座青堂瓦舍之前,进门后见青砖铺地,一张八仙桌,桌侧的椅子上端坐着一个白胡子老头。见先生到,老头朗声问:“×先生,你知道这次把你请来的是谁吗?”先生一看大势不好,夺路想逃,却见出路早被人守死。只得镇静下来,强装不解。白胡子老头告诉他自己是仙家,住何处何处,几年来有多少家口被这扎针先生毁掉,今天是算账来了。先生说:“我明知这一次是必死无疑了,伤了你们的人,冤仇相报,我也没有什么懊怨。我只要求死前能让我喝一碗水,我现在渴得厉害。”死前的要求总是无法拒绝的,白胡子让家人立即端来了一碗凉水,先生双手捧碗,喝一口,然后向前那么一喷,脚向下一跺,青砖瓦舍顿时烟消。趁月明一看,先生才发现自己骑在一棵大杨树的树杈上。盖喷水跺脚是乡下相传的破邪法术。
  这种扎针先生与仙鬼你死我活的故事毕竟是少数,更多的则是和平相处或好说好商量。说有一个扎针先生夜黑时分应邀去给一家人扎针,路过麦田间的小夹道。老远就看见前面卧着一只大狗,两眼瞪得像发光的银球一样,目不转睛地瞅着他,身体横在那里挡住了道路。扎针先生心里一激凌,但还是跨过那条狗继续朝前走。可走了半里多路,远远看见那条狗还是那样卧在前面的路上。扎针先生硬着头皮来到病人家,病人病状稀罕,表情古怪,刹那间先生无意中看到了病人那双眼,闪闪发光如同路上那只狗一模一样。扎针先生于是收起了针,开始祷告,劝告来作祟的那只狗精,不可因仇报冤,冤冤相报无了时,不若请病家多烧纸钱,多供香火,以善心息仇隙,皆大欢喜。随后又指点病家如何供奉狗仙。病家叠纸元宝,糊纸衣服,扎纸房子,在某月某日子夜村头十字路口焚化,与狗仙求和修好,之后病果然霍愈。狗仙后来又托梦给扎针先生,感谢他从中调停的好意,并告诉他与病家结仇的前缘后果,保证此事从此了结,还告诉说自己就要搬家到远处去了,请先生往后多保重。
  扎针总扎一些怪病,如眼斜、嘴歪等。村人有谚“嘴歪眼斜心不正”,谓得此病者多不是好人。
  乡村社会中神秘气氛很浓重。早年“文化大革命”时,庙被砸,下神的人被斗,信神的人受批判,不许烧香磕头等。整天价满街贴红色标语,游行喊革命口号,街头的大喇叭天天播放样板戏。一时喧闹之下好像乡村的鬼气被赶跑了似的,果然是朗朗世界,荡荡乾坤,抬头看见日头,伸手见得五指,神仙都离得远去了;大队支书的话显得那样真实和现实,说斗谁就斗谁,说扣谁的口粮就扣谁的口粮。近年来,神秘气氛又恢复了,尤其是深夜。月照当头似乎是隐含着某种不测,一只黑狗悄没声地从你眼前走过也使你疑神疑鬼,鸡窝里的公鸡不期然地夜啼一声,会使你想到会不会有某种不祥。
  乡村的老秀才们常常在一起闲扯议论国事。从朱洪武坐南京到老包下陈州,讲凡是大人物都“犯星星”,都是天上的一颗星。凡是“星星”都有神人保佑。说蒋介石在峨眉山时,碰到了一个老道。老道送给蒋介石八个字,叫“胜不离川,败不离湾”。抗战胜利后,蒋却还都南京,“胜而离川”,故败。说大陆失败后蒋又去峨眉山求教老道,老道闭门不见,托词方外之人不问红尘中事,其实是心衔蒋介石不遵所嘱。蒋到台湾后,则依其所嘱,不离开台湾,虽败终吉。故事是这么说的,听者也就这么一听。其实所谓“败不离湾”倒是不劳老道吩咐,蒋先生就是想离湾也离不开,因为他无处可去。
  据乡人说推背图上有许多事应照世事。如推至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有“口上口,天上天,这个局势要扭转”的诀词。一般人认为“口上口”是“吕”字,其实不是。“口上口”乃是“日”,“天上天”乃是“美”,日本走,美国来,但最终共产党控制大陆,“局势扭转”。还有人用推背图解释“文化大革命”的形势。说是有一幅图,一只狸追一只猫,猫不得已爬上了树才得安全。“猫”者“毛”也,“狸”河南话读作“Liu”,“刘”也。树则是指“林”。毛本来受到刘的威胁,得林才能以保全。华国锋与叶、邓同时执政时,乡村就有人断言:“瓶里插花不久长”,不久华果然下台。毛与江的夫妻关系,人用“猫不吃姜”的谐音比喻来推断毛江终将不和或终要相克。
  人事繁杂,大千世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人们各执己见,各信其理。乡村社会对高层政治的关注和研究显得既离奇又似乎自圆其说。不过,我也看过推背图,上面好像并没有乡人所传的诀和图。
  看宅院的阴阳先生如今都是业余的了。郑州市有一人,先办了一个经济开发公司,后到司法局任职,都是现代性的职事。但其人却会看阴阳。说其家祖祖辈辈精通此道,数其远祖“爷爷的爷爷”曾是清光绪皇帝的宫廷医生。相面,看宅,点坟等事说起来都头头是道。
  光是看宅就有许多讲究。说一村若是东西向,则西南角旺;是南北向,则东北角旺。村东是文气所在,村学应设在村东。凡村东设学的,学校就会人才济济;凡村西设学的,学校就会一塌糊涂。东是“文仓”。还讲究“阴阳形势”,一进村,先看有几条街,几眼井,几个大坑,知道了这些也就掌握了阴阳形势。村西北角是绝地,凡是哑、病、疯、夭折之事往往出在西北。留院门要“顺形走”而不能“背形走”,应自然地在前面留门,不能留一个拐弯门,走起来别扭,又逆阴阳之理。
  河南乡下把几种职业看得很低贱:理发、唱戏、割脚、吹响器(指红白事的乐器班子)。这些职务是服务性行业,直接的服务性行业。商店营业员虽然也是服务性职务,但卖的是东西,不是卖艺。农民的等级观念是根深蒂固的。种地人在农村被称为“老实人”或“下力人”,在农民看来虽然苦,但无损人格。农民最崇尚的就是官,虽然他们最恨的也是官。他们欢迎好官,恨坏官,但他们见到坏官则更加毕恭毕敬。他们也崇尚学问,尤其崇尚医术很深的大夫和会看阴阳的先生。总之他们重视的是与他们切身利益相关的人。别的学问他们也不懂。
  谁从事过下九流的职业,谁就一辈子成为贱民。儿子婚事,女儿出嫁,一打听对方父亲是吹响器或者理发的就退婚不迭。村子里有人原是县某局局长,后来下台后其子与邻村某理发匠的女儿结婚,全村人都指指戳戳地看笑话,人心大快。盖此局长从前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现在与理发匠成了亲家,村子人谓之“说嘴,跌嘴”。
  理发匠不务农事,所以性格性情较整日埋头田事的老实农民要开化一些、轻浮一些。理发匠、响器班走东乡串西乡,见多识广,心眼活泛,人物也显得干净、俊俏一些。到哪个村,每每勾搭这村子里的姑娘。小时候记得有一个理发匠小胡,小巧、白净,穿着一件总洗得很干净的土色夹克式外套,说话文雅,这在乡村姑娘眼中已经是很夺目的如意郎君了。只是因为他从事的职业低贱,谁家的父母都不许自家的姑娘寻上他。但终于李滔庄有一个姑娘和他私奔了,一时在东西几村盛传。也有些理发匠自暴自弃、破罐破摔,衣衫不整、目光呆滞。马庄的老剃头匠叫刘金,目光迟钝得有点凶狠,拿起剃刀向头而来,直像是要取你的首级。所以方圆几村流传着一句歇后语:“刘金剃头——死一式”,意谓其动作呆板。
  井历来是乡村人最看重的物事。常常一村有一眼井,或者村西一眼、村东一眼。井水清而甜是一方人生活和顺、人性善良的象征。甜甜的井水永远是一村人的骄傲。村中的废井是一个村庄古老历史的标志。“这眼井是你爷爷那一辈上挖的”,一下子这个村庄就显得很有古气。我村村后的废井中井壁半坍,长满了星星草,使每个路过村子的人都觉得有几分惆怅。
  井有最简陋的,就是赤裸裸的一眼井放在那里,挑水的人用一根长长的粗麻绳把桶送下去,很艺术地摆动几下,马上就桶满了,沉甸甸地提上来。
  还有一种辘辘井,上面架着辘辘,用绳头将桶的提手杀紧,呼地一下坠下去,然后再慢慢地绞上来。我小时候上姥姥家总是路过一个村庄,叫胡庄,胡庄的当街就有一眼这样的辘轳井。往后走遍中国,一看见辘轳井就想起那个种满石榴树的小胡庄。
  还有一种井架式扎得极大,用一根大吊车一样的长而粗的木杆架在井旁,长杆可以转动,杆的一头会正转到井上方。在这样的井打水很像做一种大幅度的体育运动。先把桶绑到杆头上,再跑到长杆的另一头,像转机关枪一样把桶转到井口上,然后松手,松握住穿在杆头的一根长索,看着长杆在桶的压力下向井的一头倾斜,桶就到了井里。等水桶一满,再用力拉索,使长杆系桶的一头翘上来,水桶就自然吊出来了。这种打水运动煞是壮观,非妇女儿童所能及,身小力薄的人望而却步。但这种吊井也许就是村子里最吸引孩子们的设施了。即使我小时候这种吊井也少见,哪村有这样的吊井哪村就被孩子们称为“吊井庄”。
  较先进的吃水井要算是车水井了。上面安着一架水车,一推就可以把水推上来,眼看着薄薄的水流急促地流过水斗,打着流涡,在太阳的照射下透出一种金黄色的水亮。当然机井是机械化的了,可以安抽水机;但机井多打在田间,离村子远,完全是大田作业的工具,已不像村子里的井那样有诗意和风情了。每天早上,勤快的男人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挑水,挑着满满的两桶水还抄着手轻松地走路,扁担在肩上忽忽悠悠,碰见人还随口打着招呼。女人们挑水则要沉重得多,一手搭在肩头的扁担上,一手急促而大幅度地摆动,脚步一溜风地向前走。每天早上,点点滴滴的水迹自井旁东西南北地通向家家户户。
  现在各家各户都能自己打一眼小压井了,就在自家的庭院中,要吃水时候往井里灌点引水,几下就能压出清洌的新水了。总吃新水的人们是幸福的。
  责编杨新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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