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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

作者:林贤治




  余秋雨明显夸大了文化的价值,把文人当作"人文"的代表,尽量加以美化。《流放者的土地》沥述清朝流放犯在边地留下的文化福泽,赞美他们"内心的高贵";《千年庭院》写书院讲学的朱熹,如何以振兴教育为念,"恢复人性,改变素质",冶炼"文化人格"。文化知识的传播功不可没,但是,在这中间,官方意识形态对人性人格的消蚀和破坏,知识传授者其实也是说教者的奴化心理,则根本不曾引起余秋雨的注意。文中引朱熹的话说:"若不读书,便不知如何而能修身,如何而能齐家、治国。"为统治者服务,为国家服务,这种人生价值观念是作者所认同的。在余秋雨的书中,知识者充满着对权力的渴慕,为事业计,不惜迎合与周旋;自然也得保留一点自尊,即所谓"文化人格",说穿了不过"面子"而已。在《风雨天一阁》一文中,余秋雨把藏书楼天一阁的历史看作是"民族断残零落的精神史",盛赞创建人范钦--官至兵部右侍郎--的"基于文化良知的健全人格",以及借以支撑的一种"冷漠、严峻"的意志力。相反,文中对另一位藏书家丰坊,则批评说是"太激动,太天真,太脱世,太不考虑前后左右,太随心所欲","不懂人情世故","太纯粹","缺少旋转力",故而事业无成。余秋雨从文化史中读得出来,文化人的命运总是任人摆布,不能自主的。"文章憎命达,文人似乎注定要与苦旅连在一起。""中国文人的孤独不是一种脾性,而是一种无奈。"在渴望自主和依附均不可得的时候,为了结束精神苦旅,余秋雨欣赏历代受挫败的文人的种种解脱法。一是精神胜利,以文化的永恒也即"三不朽"的"立言"为资本,保持对实际胜利者的傲视,再就是取法老庄及佛教,力求超脱,淡泊和静定。据余秋雨的书说,苏东坡就是这样"突围"的。但是,对于世俗的利益,余秋雨是颇为看重的;从《庐山》的一段引文中,我们可以看出所谓文人在他心目中的真正地位是什么。面对庐山先为政治家所独霸后为中外大官人、大商贾所共占的事实,他愤愤不平地问道:"难道,庐山和文人就此失去了缘分?庐山没有了文人本来也不太要紧,却少了一种韵味,少了一种风情,就像一所庙宇没有晨钟暮鼓,就像一位少女没有流盼的眼神。没有文人,山水也在,却不会有山水的诗情画意,不会有山水的人文意义。"又说:"天底下的名山名水大多是文人鼓吹出来的,但鼓吹得过于响亮了就会迟早引来世俗的拥挤,把文人所吟咏的景致和情怀扰乱,于是山水与文人原先的对应关系不见了,文人也就不再拥有此山此水。看来,这是文人难于逃脱的悲哀。"这是一种醋意。
  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种儒道互补的处世原则,原也是对大儒,即多少具有独立人格的大知识分子而言的。余秋雨,作为一般文人,我们自然不必以"兼济"之志相要求;他常常写到退隐,但也绝非"独善",因为这是需要具备自省的能力的。他认为,退隐"与显赫对峙","与官场对峙";而"最佳的隐潜方式"则是:"躲进江南小镇之中"。这是一种颇为独到的眼光,他说:"山林间的隐蔽还保留和标榜着一种孤傲,而孤傲的隐蔽终究是不诚恳的;小镇街市间的隐蔽不仅不必故意地折磨和摧残生命,反而可以把日子过得十分舒适,让生命熨贴在既清静又方便的角落,几乎能够把自身由外到里溶化掉,因此也就成了隐蔽的最高形态。"他不满于苏州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也都因为具有"小"的格局,是"中国文化宁谧的后院"。关于苏州,他没有盛赞"圣朝气象"的种种,着眼的是其中的"轻柔悠扬,潇洒倜傥,放浪不驯,艳情漫漫"。唐伯虎是此间的著名人物,称得上"非官方文化"的代表,余秋雨称之为"躲在桃花丛中做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大约是把他当作处于仕途不畅阶段的文士的一个样板的罢?鲁迅曾经说过,中国的隐士是最接近官僚的。余秋雨抱同情于文人的"隐蔽",虽谓是不得已,但也不失为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用他的话就叫"人生范式":在保全生--现代相对应的语词就是"安全感"--的基础上,如何以最稳妥的方式实现自己的价值,既可避免官场的纷扰和险恶,又能获得一切,"精神"与"体魄"兼全,"深邃"和"青春"同在,无衣食之虞,而有园林美女之乐,最终还可以让历史"把他的名字记下"。
  余秋雨的才子气,在《吴江船》中有着最为恶俗的表现。文章以文革为背景,写大学生派出的战斗组,由工宣队率领,在农场进行"斗批改"的情形。当时,"提思想、排疑点、理线索、定重点",有好几个"小集团"被清查出来,在公布的名单中,有一个据说罪行最严重的女学生投湖自杀了。文字很有诗意:"她的衣衫被撕开了,赤裸裸地仰卧在岸草之间,月光把她照得浑身银白,她真正成了太湖的女儿。"接着写摇船运送遗体,夜经垂虹桥,这时,作者就引了宋代诗人姜夔与他所爱的姑娘小红坐船的记游诗:"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如此把悲剧喜剧化,情趣化,以美掩盖罪恶和痛苦,简直到了没有人气的地步!
  一个对身为"御用文人"的历史讳莫如深的人,一个对他人的苦难如同隔岸观火,毫无恻隐之心的人,一个对自己的美艳生活津津乐道的人,一个对大众传媒深感兴趣,积极进行自我炒作的人,有什么可能具有所谓的"历史沧桑感"和"人生沧桑感"呢?余秋雨散文中的所有材料及其粘合剂,其实都是从死人那里借来的,是以一种呆板的书面语言,程式化的结构,对古代知识分子轶事的拼凑和复制。没有自己的真声音,只有一副柯勒律治说的"假嗓子"。最明显的是《道士塔》对道士的描绘,通篇是臆想虚夸的废话;又如,《遥远的绝响》写稽康临刑时的几个"他想起",以实为虚,真中见假,给人以十分拙劣的编造的感觉。作为历史知识的大众普及读本,余秋雨的散文,思想是腐朽的,情调是没落的,风格是远不成熟的。什么《智能的梦魇》《遗憾的真实》《褪色的疑问》,甚至连题目也是不通的。这样一个从学院的后门里出现的作家,居然被其他作家批评家出版家簇拥起来,视为"大人先生"。及至出版《霜冷长河》,完全卸掉了惯穿的古代袍服,毕露现代才子的形相,扭捏作态,招摇过市,竟也还赢得众多看客。除了证明普遍的知识的贫困,灵魂的空洞,趣味的低下,还能证明什么呢?
  余秋雨个别篇什,如《老屋窗口》《酒公墓》,不为大家所注意,倒算得文情俱佳。这样的作品,大约因为牵涉私人记忆,尤其与童年相关,那种天然的淳朴,使他不敢,或竟至忘了造作与夸张的罢。
  
  在中国作家中,张承志无疑是色彩独异的一位。一,他具有作为语言艺术家的多方面的品质:敏感,激情,想象力,神秘,偏执,辽阔。这种天赋是罕有的。二,在可塑性极强的青年时代,作为"知青",有条件接近草原和牧民,从而获得一种大地感,底层意识,诚实和淳朴。三,历史学专业训练,扩大了胸襟,视野,气魄,尤其是生命的深度。四,出身于少数民族,皈依古老的伊斯兰教,使他一直生活在精神领域,生活在信仰,拒绝和斗争之中。他把这种斗争叫做"抵抗",植根很深,对付各个方面,而且贯穿始终。这是一个极富于生命原质的骚动不安的作家。他坚持以灵魂写作,理性并不如"正常人"的健全,有时几近于疯狂,完全迷失走向。但是,即使在这个时候,我们仍然可以从中发现某些同大地有关的成分,红罂粟一般的令人颤栗的美。
  草原的知青生活对张承志来说极其重要,构成其生命和文学的底色。他说:"草原是我全部文学生涯的诱因和温床","草原是养育了我一切特征的一种母亲"。这种强调,一点都不过分。他不但从草原中获得文学素材,创作的欲望和灵感,写出了出色的草原诗篇,更重要的是从此获得了一种精神的依靠,一种力量,一种信息,一种几乎用来评价所有事物的标准。草原是至高无上的。黄土高原是它的延伸,或者可以说,它们本来就毗连在一起的,因为那里有着同样的人文色彩。他说:"只和朴素的黄土高原上的民众在一起,和他们在一起占据着我们的水平,这一点使我心碎,人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动人的事业了:让尊严和高贵,让学术和文学属于褴褛的底层,让知识的命运与人民的命运牢牢地在一起。"正是凭着这底层对他的精神滋养,使他的灵魂壮大到可以独往独来,反体制,反主流,可以同一直浮在上层而接近权力与荣誉的中国知识界决裂,并有了嘲笑的权利。他写道:"当我认识的刀剥着《清史稿》、剥着Dollonue传教团记录、剥着Y·Fraicher著作的纠缠深深切入之后,我就永远地否认了统治者的改革和盛世--我不同于你,喜欢系红领带的暴露派作家。在你们欢庆创作自由吹嘘文学迎来黄金时代时,我已经在西海固的赤裸荒山里反叛入伙,我从那时便宣誓反对一切体制。"写到西海固,他那么一往情深,说:"我在西海固放浪,满眼是灼人眼目的伤痍风景……我永远地恋着那一个个专出牺牲者、被捕者、起义者的家庭。"但是,从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开始,张承志就没有对自己的"知青"身份和受命接受"再教育"的集体行动作出必要的、深入的思考;他保持了从"红卫兵"而来的优越感,保持了对"群众"--这个语词在"文革"十分流行--的膜拜,对"群众运动"的天然合理性的认同。在红卫兵运动结束以后,他并没有受挫感,依然以"天--可以读作领袖和群众--之骄子"自居,把自由看作是已然拥有之物,而不是相反,不是最稀有最匮乏的东西,所以才会说:"无论我们曾有过怎样触目惊心的创伤,怎样被打乱了生活的步伐和秩序,怎样不得不时至今日还感叹青春;我仍然认为,我们是得天独厚的一代,我们是幸福的人。"关于"幸福",他在另文解释说,是因为从知青经历中获得了"两种无价之宝:自由而酷烈的环境与人民的养育。"他说:"我们这一代年轻作家由于历史的安排,都有过一段深入而艰辛的底层体验。由于这一点而造成的我们的人民意识和自由意识,也许是我们建立自己的文学审美和判断的重要基础。"知青是一个群体,这里的"底层体验"其实是一种群体性体验,而不是纯粹的个人生活的体验,从内容到形式,如果不能由前者转变为后者,情况可以很不相同。何况,这里还存在着一个前体验的问题,体验主体的素质,境遇问题,等等,我们都必须面对。作为一个观念,"自由"是离不开"权利"的,正如"人民"离不开"国家"一样。如果我们对国家的政治文化体制以及个人在其中的具体存在缺乏理解,就根本无从把握"人民"和"自由"的真正涵义,没有能力在不断发生的众多的事件和问题中间,追及不自由的因素和反人民的内容。张承志明显地是受了障蔽的。当他感觉着置身于"人民"中间时,不是把自己看待为底层的普通的一分子,没有感受到作为"此在"的有限性和渺小性;他总是把个体同群体合起来,或者悬置于底层之上,充当底层的代言人,小领袖,甚至救世主。他说:"十世纪时,伟大的神秘主人诗人哈拉智在陶醉中感受了信仰的真谛,于是他高喊:我是真主!--今天,背倚着数十万贫苦强悍的哲合忍耶回民,背倚着渴望正义和美的中国青年,在这种陶醉中,我也想高喊:我是诗人!"所谓"幸福",所谓"陶醉",都是因为他把自己置于某种"巅峰"位置所得的"巅峰体验",他发现了自由的终结,正义和美的终结。一切伟大的事物通往他这里就是终结。
  而这些,都是同红卫兵的经历有关的。张承志用日文出版过一部叫作《红卫兵时代》的书,自诩为关于早期红卫兵运动的正确的总结之作,而且坚信,未来的年轻人将在作为红卫兵的他们这一代的熏陶下成长。可以认为,这是一本布道的书。他在书中写道:"我毕竟为六十年代--那大时代呼喊了一声。我毕竟为毛泽东--那位中国史上很可能是最后一位巨人的孤独者提出了一份理解。我毕竟为红卫兵--说到底这是我创造的一个词汇,为红卫兵运动中的青春和叛逆性质,坚决地实行了赞颂。"他对红卫兵运动一直持极高的评价,实际上,这也意味着对他个人的思想道路的肯定:"应该说,不是法国五月革命的参加者,不是美国反战运动的嬉皮士,是我们--我们这一部分坚决地与官僚体制决裂了的,在穷乡僻壤、在底层民众中一直寻找真理的中国红卫兵--才是伟大的六十年代的象征。"从对张承志的影响来说,文革提供了两个支点:一是崇拜,二是造反。从成吉思汗到毛泽东,这些以暴力斗争和征服著称的伟人,都是张承志崇拜的偶像。当"英雄的时代"业已结束,他便独上英雄路,荒芜间继续那震古砾今的伟业。文革崇拜其实是个人崇拜,英雄崇拜,一神教崇拜。因此,文革也有被称作"造神"运动或"现代宗教"运动的。在张承志那里的许多字眼,如"清洁","神圣","伟大","崇高"之类,都导源于此;后来对伊斯兰教的皈依,同样导源于此。
  文革早期流行的口号"造反有理",原出于领袖的号召,所以造反与崇拜是不可分割的。作为争取拥有"红卫兵"一词的发明权的人,张承志至今仍然十分神往于当年的狂热。他曾经写到把狼牙山当作圣地朝拜的往事,为了"模仿英雄",先后两次登临,"心中充满豪迈的感受"。这是暴力崇拜,牺牲崇拜,甚至可以说为崇拜而崇拜。张承志把这种崇拜精神称做"洁的精神"。他特别向往史记里的刺客,称是"古代的洁的精神"。他标榜自己的"反体制"斗争,其实都是本着这种精神进行的。殊不知,这"体制"建立的历史也就是神的主宰的历史。在文革中,一种政治投入--紧跟红司令造反--已然使张承志和他的红卫兵战友产生了"听话的身体"。既是造反的、叛逆的身体,又是被控制、被征服的身体。这时,人的身体全然陷入了某种权力关系和统治关系的网络之中。红卫兵运动适时而顺利的结束,从某种意义上说,也都是因为这身体,支持了体制的恢复和秩序的重建的缘故。这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一个庞大的游侠群。鲁迅曾经论述说,流氓是从游侠--古时候的刺客即属侠之流--变迁过来的。因为他们反对的是奸臣,不是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鲁迅说:侠是"犯",不是"叛","不过闹点小乱子而已"。张承志说"反体制",无疑是夸大之辞,只是出于自恋,抹杀了许多盲从的事实,将暴力涂了英雄的油彩,使之化为一种莫名的"强硬的反叛之美"而已。
  王蒙有"少布情结",张承志则有"红卫兵情结"。比起前者,后者距离官方相对较远一些,有一种游侠精神,其实也就是流氓精神,也可以叫作"侠气"或"流氓气"。鲁迅不只一次例举《水浒》的人物李逵,说"李逵劫法场时,抡起板斧来排头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所以又称"水浒气"。张承志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文坛的独行侠,身上是分明有着一股"水浒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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