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大雁哪里去了?

作者:蔡蓬溪




  
  (二)
  
  在鸟类分类学中,大雁属雁形目,雁形目成员全世界有一百六十一种之多,我国五十一种,占近三分之一,野鸭与天鹅都是大雁的近亲。我们知道,大雁的种群随季节迁徙与其他候鸟的迁徙一样,总是在同一个道路上飞行(雁道),进化史加予它们的生存经验或已保留到基因中(它们的飞行道路依靠自身磁场与地球磁场的感应定位)。为了保护自己,雁群休息时有专门站岗的守夜雁?穴雁奴?雪,殊不知这种智慧只能防范偷猎的野兽,却不能防范偷猎的人。猎人偷袭大雁时,总要故意使雁奴遭众雁的怨恨,先制造小的声响让它报警,众雁纷纷飞起,发现并没有敌情,就埋怨它的误报;猎雁者再次虚张声势,雁奴又报,众雁见仍无敌情,就纷纷啄弄雁奴。如此几番,守夜雁不知道自己为何总出错,想不到是猎人的诡计,它在受了众雁的反复埋怨后便不得不放弃自己的职责,振翅飞离雁群,猎雁者方才下手。
  猎人的小聪明还不至于对大雁的种群造成毁灭性危害,人类的大聪明对大雁乃至整个生物圈的危害才是致命的。机械力、电力代替人力使人类成为地球上最强大的霸主,人迹罕至的地方越来越少,人类的活动把孵化鸟蛋的芦苇湿地变成了农田,鸟类的天堂湿地变为耕地固然使人类更大数量的繁衍,同时把飞禽走兽驱逐得无家可归。
  上世纪七十年代有部电影短片(那时露天电影在正片前先放一新闻短片),记录白洋淀人是如何猎杀大雁的:月夜中几只木船在芦苇里缓行,猎雁者把船用芦苇伪装好,船头露出枪管,悄然驶入雁群,站岗的大雁不曾发现这隐秘的行动,大雁实在不知道那从猿人进化出来的一支早已经超越了它们在与天敌斗争中发扬的智慧,伪装的船只最近距离地接近在芦苇中酣睡的大雁,砰轰之声,四大发明之一的火药摧动沙砾飞向雁群,月光下的罪恶顷刻发生又结束,生产队的猎人们满怀欢喜地收获他们的“劳动成果”——大屠杀后战场上鸿雁的尸体,满载野味而归的木船吃水很深。
  启发了自由精神的飞鸿最终却逐渐毁灭在自由精神者的手里,人类作为自由者忘记了那自由精神的启蒙老师的恩惠,而物质主义地把它们视作飞肉,自由者的俄狄浦斯情结使他们的自由宿命般地昭示在不可违逆的神谕中,他们以自己的智慧来满足自己垂涎欲滴的饕餮欲当然比动物本能的食欲来得凶猛,因此对生物食链的破坏具有毁灭性,但其后果对他们自己同样是灾难性的,就像海盗船的海盗们被迷魂后拼命挖掘自己的船底以寻找宝藏一样,海水将从那个被寄予宝藏希望的漏洞喷薄出死亡。
  人类“改造自然的生产斗争”使天空消失了那在地球上存在了数千万年的景象〔4〕,与人类经济加速发展平行,自然界的生物加速灭绝。从宇宙发展史看地球发展史,生物从地球上纷纷消失或预示着地球正处在衰败的段落中,这个衰败的段落以人类的经济持续增长为标志,二十与二十一世纪的人类见证了自己所处的衰败历史的转折点。让大雁重现天空也许比任何一项科学发明都难,过去的无法挽回,未来的不可预知,历史的不可逆性使敏感的人充满忧愁,人类的聪明正在使自己走一条可能是违背自己愿望的道路。个体的人面对整体的人类行为都有一种无力回天之感,对于野禽翔集郊野的美好时代,除了缅怀,就是无可奈何的悲哀了。当地球上的大型动物只有人类自己,只能从古书上看到各种稀奇的动物,他们会作何感想呢?波德莱尔的《信天翁》里描写水手们对那空中英雄的戏弄,可波德莱尔没有描写风暴是如何戏弄沉船前的水手们的。地球尽管在我们眼里是巨大的,但在宇宙中它显然不是永不沉没的航船,聪明者对不聪明者的戏弄是否也会有一天临到聪明者自己头上,我们人类很聪明,但显然还不如上帝聪明。
  古人对未来曾充满憧憬,正如今人对未来也幻想联翩;今人也时常向往古代,就像古人也向往更古的时代。有关世界是从美好堕落为粗俗还是从野蛮进化为文明,在古埃及人、古希腊哲人和中国的先秦诸子有不同意见,哲学所谓美好或粗俗的标准多注重在人性方面,而就人类的大部分成员来说,他们所向往的未来的美好大部分在物质的方面,因为生存问题是人类首先考虑的第一要著。以我自己为例,上小学时自然课本里有一幅画曾使我羡慕原始人的好生活,画面上原始人正把一头鹿用火烧烤,原始人用双手把着鹿角,仿佛正在闻着鹿肉的清香。我当时想,原始人的生活真不错,每天打猎、吃肉,而我所生活的乡村,温饱尚且难求,何谈肉食。后来上初中,上课时在课桌下偷读一本插图本的史前史小册子,才知道原始人的寿命很短,原因于他们生活艰辛,又没有发明医院。
  可是既然人类已被上帝赋予了智慧,为了生存,他们就迟早有一天会发明医院的。智慧使人类不断探索自然,其探索的道路是否早已经命中注定了?医院需要器械,所以需要工厂以造钢材,需要车磨铣刨制造机械的车间;医院需要药品,就需要生产医药的工厂;医院使人的成活率越来越高,地球的人口也就以幂级增长,城市高楼就像雨后春笋般生长,生活垃圾因此堆积如山。如此,工厂里的黄黑的污水把古人荒寒的郊野驱向更远的地区,黑烟、垃圾产生的有毒气体如所罗门王封在海底瓶子里的魔鬼被渔夫打捞后释放出来,狰狞的面孔膨胀蔓延,吞噬生灵,让雁道上的大雁从天而落,羽毛腐烂在地里——这一切如此“自然而然”,如此符合“逻辑”。
  大雁在天空中消失了,但据说在北京郊区的某些地方还是能看到大雁的,我去过怀柔县的雁栖湖,这里曾是成群的大雁的栖息地,可我却没有看到大雁的踪影,看到的是人们乘坐飞快的游艇嬉戏,我注意到水上的生物似只有蜻蜓,还有很少的鸭子在水里游泳,人工饲养的鸭子在游艇的波浪里起伏,全没有游人的兴奋。在进化链上,鸭子的智慧早被人类大大地超越了,而人类的物质主义使他们把生物们作为审美对象的吸引力拗不过人类对它们的食欲,野鸭已经很少见了。
  管桦有一首歌词写道:“湖边的芦苇中,藏着成群的野鸭。”歌词的情景令人神往,荒草甸子的湖泊湿地一眼望不到边际,各种禽鸟在这里安家,无边的芦苇、成群的野鸭,多么令人向往的生机之美呀。但管桦接下来的句子却不敢恭维了:“伐木工人请出一棵棵大树,去建造楼房,去建造矿山和工厂”。在无边的芦苇和成群的野鸭的意境中,伐木、矿山、工厂——未免大煞风景。但检讨我的心理却并没有什么高尚感,我向往无边的芦苇中成群的野鸭,可同样不能拒绝生活方便的诱惑,出门需要自行车、汽车,制造车辆没有矿山、工厂行吗?房子、写字台所需的木材没有伐木工人的砍伐行吗?我们生活行为与心理之间、欲求与审美之间,仔细想来,实在是有太多悖谬。人们渴望现代化生活条件,若能拥有原始人的无污染的水源空气当然更好,不过欲求的满足既然不能得兼,矛盾的解决便以欲求的大小决胜,结果舒适的现代化生活就以牺牲自然生态平衡为代价,因前者更迫切。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保定读书,到白洋淀游玩尚见少许芦雁和野鸭起落,渔民说芦苇深处可捡到野蛋;今年四月我回保定,问起白洋淀还有大雁否,答的人直摇头,说白洋淀最近(2006年春)发生了历史上最为严重的污染,淀里的鱼几乎死光了,何言大雁,原因是周围的化纤、造纸厂把白洋淀当成了排污池。闻之凄然,归而日记曰:“呜呼,自然育万有,万有孕人伦,自然者,人之古母也;而人不知反哺而反加害之,人伦之祸以祸自然而祸及自身者,命矣夫?”写完了看着我的笔记本出神,暗思说不定此笔记本的纸张就产自白洋淀(起码有一定概率),从经济学的需求决定生产理论来说,我自己的需求是社会总需求的一分子,故与生态灾难不是毫无关系的,尽管我所写的内容正相反对——这之间的背谬在许多人的行为中时刻发生着,异己的力量恰恰来自于许多人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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