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大雁哪里去了?

作者:蔡蓬溪




  (一)
  
  大雁飞行时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是歌谣的描述,上小学的女儿问我,为什么从来没有看到过歌里唱的大雁呢?——是啊,春天是大雁飞来的季节,七九河开,八九雁来,可是,河开了,雁没来,多少年没来了?好多年了。静夜中读《里尔克诗集》,想到与女儿的对话,忽觉惆怅,笔下遂为大雁的哀歌:
  
  在童年的记忆里,飞翔着一群群大雁。
  绵延着悠长的阵列,遨游于瓦蓝的天空。
  “鸣雁唉唉,冬去春来”,祖母的童谣,伴着大雁飞来。
  倏忽之间,祖母已逝多年,秋天仰望天空,不见了南飞的大雁。
  苍穹寂寥,鸿影不再,大雁哪里去了,为何你一去不返?
  
  《吕氏春秋》说:孟春之月候雁北,仲秋之月候雁来〔1〕。大雁从高高的天空传来略带凄凉的“唉,唉”声,四十岁以上的人大概都听到过,仅就文字的记录而言,鸿雁高翔悲鸣于天际已持续了数千年,而今忽然沉落终断,世界发生了什么?而奇异的是,匆忙的世人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大雁从天空中的消失。有时凝神思之,似有神谶存焉,古人祈盼河清海晏,即使未现,不过失吉,非凶;而今鸿雁寂寥苍穹,该不会有什么大劫波正在世界中悄然地酝酿吧,为躲避内心恐怖,吾人似只有祈祷与自省了。祈祷的方式之一可以是像古代抄经手那样抄录佛经,以“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心经》句),自省的方法则可以是把问题转换为写作可供阅读的散淡文本。
  每读王勃的《藤王阁序》“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一句,便想到童年的我秋天站在原野中看那高翔的雁群与闻那凄凉的雁鸣,而这又每与荒凉的野洼、水边随风摇曳的芦苇联系起来,以致我觉得这就是《诗经》里描写的野外情景。大雁在天空飞翔的景象,或者在人类进化史中眼睛明亮那一刻起就发现了,先民逐渐领悟了大雁和季节的关系,他们以大雁的来去定义春秋的轮回。大雁不只是报季的使者,传说曾作为信使穿越山高水长的空间,当它携带寄意别情的诗篇飞向苍淼的云天,在诗人的内心便隐喻了高远的志向;之外更是美的象征。《诗经·邶风·匏有苦叶》云:“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说的是一个女子在秋天的河水边期盼着爱侣迎娶自己,正是黎明太阳东升的时候,她听见成群的大雁的鸣叫,女子希望美妙的佳期是在河水未被冰封之前;雁群的鸣叫声就与内心的美好心绪综合为一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是东方自然主义天堂般的境界。
  若通观数百万年的人类进化史,我们与数千年前的先民其实是属于“同时代”,但正是在近千年来人类文明加速度发展,使“同时代”的我们和他们本来差别很小的情愫迅速地拉大了距离,最直接的表现莫过于绘画与诗文的古今之别了。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中国艺术的最高境界每在山水画中体现,而山水画中一个被宋元以来文人画家常画的景象,便是平远山水中一抹浅黛的山下,烟波浩淼的湖面上,芦苇边一叶独行的扁舟,扁舟上的隐士悠闲地垂钓,而画面上部大面积的空白所显示的,是天空中一行渺远的芦雁。
  最早用绘画艺术表现大雁形象的是古埃及人〔2〕,在公元前两千六百年古埃及第四王朝一个名叫梅杜姆的墓室内,就画了六只野鹅(即大雁),画面中野鹅步态安详,形神皆肖,甚至能辨其雌雄。中国宋元以来画芦雁的画家很多,如北宋的崔白、赵佶,元张中,明林良、汪肇都是画野禽、芦雁的高手;清人以画芦雁出名的画家当属边寿民,我曾见高其佩、八大山人所绘芦雁也别有情致。
  遗憾的是今日中国的山河大地,那一行秋雁渐渐地消逝了,古人笔下那荒寒的境界也就失了点睛的一笔。现代人身处喧嚣的旅游景点,那种古人出门即见的荒山野水、飞禽走兽,成了无法企及的梦想。今日画家下笔即为悦目的艳丽,而少悠远的韵味,今人之不如古人,不全是技法的不精,而主要是心境的变迁。今人丧失了与大自然亲近的能力,表现在他们的心灵与自然的关系之“主”与“客”的分立,而非古人天我的“合一”?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雪。大自然因人类的活动而大大变化了,自然中既没了冷僻荒凉的地域,画家也就少了冷僻荒凉的心绪。无论任何名山大川,作为天空点睛之笔的雁阵一旦被高压线或旅游缆车取代,则“心”顿失“远”,“地”立即不“偏”了。
  没有天空中高翔的大雁和草丛中嬉戏的走兽野禽,大自然的生机之美在今人和古人之间也就有了巨大的差别:“天”与“人”似乎都不再是当初的二者了。古人诗文中那种神秘、荒寒、悠远而苍莽的意境,来自于他们乘着缓慢的舟车艰难旅行的体验,人烟的稀少、舟车在大自然中的渺小,使古人眼里的自然有无尽的神秘,这种神秘浸染到他们的生活与诗文中,所表现出的是人对“天”的无限敬畏。当初苏东坡在贬谪的途中每日行走不过数十里,时光和行程都同样缓慢,内心推敲着文章的字句,耳闻秋水断桥边的鹤唳溪喧,目送白云千里飞鸿远逝,想像胞弟接到家兄手书的喜悦。而信息时代的现代人,“鸿雁传书”的比喻意义都大半忘却(写亲笔信的人越来越少),也就不在意雁阵从天空中的消失了。
  人们忘记了,自然原本不是外在于自己的“客观”风景(更不是实用的矿藏),而是与人类脐带相连的、孕育人类的母亲—子宫;而人一旦作为生物人(脱离动物)之后,在人类心灵觉醒的历史中,自然又以她丰富的意象启蒙人类的心智。而鸿雁的“实际用途”就远不止于工具性的“陆机黄耳”(更非如字典中的“毛可用,肉可食”);一如华亭鹤唳、上蔡苍鹰所隐喻的对生命的渴望,天际鸿影所蕴涵的意义更多是精神性的,作为自由精神的形而上启蒙者,鸿雁、鸿鹄(天鹅)意象使人类的视野从大地上升到天空延展到宇宙(而牛羊的视野没有离开草地,虎狼的视野没有离开奔跑着麋鹿的原野,它们都没有发现鸿鸟的意象,它们“心灵”中也就没有自由的概念)。“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于太玄”(嵇康《赠秀才入军》)。嵇康欲把先秦哲人的世界呼唤到眼前,其比兴“游于太玄”之自由境界的自然符号是“归鸿”——南归的鸿雁。哲学史家说中国哲学没有“自由”概念,是不对的,每一个发现鸿雁与鸿鹄之诗性的民族都不同程度地发现了“自由”,或曰鸿鸟的诗性总是启发人类对自由的理解,“逍遥”的“自由”意义在庄子是以大鱼鲲变幻的大鸟鹏“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来比喻的,鹏“其翼若垂天之云”或是庄子从对晚霞中雁阵高翔云端排列如巨翅的超现实主义想像而来,是精神自由理想的外化形象,也暗合了生物从远古鱼类到爬行类到哺乳类到人类的演化历程,以及与此平行的自由精神在心灵中的成长——从“物”到达“心”(远古人类祖先如牛羊狼犬动物一样有物—肉的自由,而无现代人心—灵的自由),有如鲲鹏从海洋到达天空。
  考证手持汉节被困异国泽畔牧羊的苏武是否把帛书系在雁足上试图与汉帝交通并不重要,《汉书·苏武传》记录的苏武思念故国、渴望自由心灵的真实性才是重要的,因此那只被诗人想像的鸿雁因其承载的历史性心灵以及以其所演义的诗剧浸润到后辈的幽思,苏武悲凉的真情以鸿雁的诗性—神性到达我们,使我们在闭目中仿佛看见了汉代的大地和天空。〔3〕中国的大地之比美洲、非洲乃至欧洲大地显得古老而文明,是因为中国山河大地的诗性—神性被先民很早地发现和吟咏,如“雁门关”、“回雁峰”文字镶嵌在砖石结构的城墙的匾额上、或刻在摩崖巨石上,书法汉字内在的精神性的美和人文意义,使观者即刻感受到了其蕴涵于山川大地的历史性和诗性;而地名如“衡阳”对于读书人就非是单纯的地名,而有太多诗意的韵味,“衡阳雁去”的自然景象在小诗人也可以脱口而出,如唐吴融《望嵩山》句“不觉衡阳遮雁过,如何钟阜斗龙盘”。大雁春秋两次大规模迁徙,绕衡山之南回雁峰而过(北雁至回雁峰不再南飞),长烟落日中谁能“无留意”呢。但“工业文明”对“文明”含义的扭曲使大地的诗性—神性日益丧失,没有“雁”的“雁门关”、“回雁峰”、“雁栖湖”的历史性因缺乏现时性而模糊了它们的诗意,更多时候呈现的是缺乏诗意的高速公路上无美感的简化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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