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鲁迅的一个世纪

作者:朱 正




  
  二
  
  1911年的革命推翻了清王朝。鲁迅成了中华民国政府教育部的官员。十多年之后,他在一封信中说:“说起民元的事来,那时确是光明得多,当时我也在南京教育部,觉得中国将来很有希望。自然,那时恶劣分子固然也有的,然而他总失败。一到二年二次革命失败之后,即渐渐坏下去,坏而又坏,遂成了现在的情形。其实这不是新添的坏,乃是涂饰的新漆剥落已尽,于是旧相又显了出来。使奴才主持家政,那里会有好样子。最初的革命是排满,容易做到的,其次的改革是要国民改革自己的坏根性,于是就不肯了。所以此后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否则,无论是专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虽换,货色照旧,全不行的。”(⑾469~470)
  这样,又回到国民性的问题上去了。这时他给《猛进》周刊编者徐炳昶的信中说得更加痛切:“看看报章上的论坛,‘反改革’的空气浓厚透顶了,满车的‘祖传’,‘老例’,‘国粹’等等,都想来堆在道路上,将所有的人家完全活埋下去。‘强聒不舍’,也许是一个药方罢,但据我所见,则有些人——甚至于竟是青年——的论调,简直和‘戊戌政变’时候的反对改革者的论调一模一样。你想,二十七年了,还是这样,岂不可怕。大约国民如此,是决不会有好的政府的;好的政府,或者反而容易倒。也不会有好议员的;现在常有人骂议员说他们收贿,无特操,趋炎附势,自私自利,但大多数的国民,岂非正是如此的么?这类的议员,其实确是国民的代表。我想,现在的办法,首先还得用那几年以前《新青年》上已经说过的‘思想革命’。还是这一句话,虽然未免可悲,但我以为除此没有别的法。”(③22~23)
  他想到的唯一的办法,是循着《新青年》开创的路走下去。陈独秀1916年创刊的《新青年》(第一卷名《青年杂志》),旗帜就是民主和科学。1918年9月鲁迅开始在上面发表文章,“虽然不是最主要的作者”〔1〕,但就倾向来说,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我的作品在《新青年》上,步调是和大家大概一致的”(④468),“记得当时的《新青年》是正在四面受敌之中,我所对付的不过一小部分”(①307)。
  在《新青年》杂志上,陈独秀、钱玄同、吴虞等人的文章,对中国文化传统特别是儒家思想持激烈的批判态度。鲁迅为了批判专制主义文化的传统旧的伦理观念,反对保存“国粹”,也写了好些文章。他说:
  
  什么叫“国粹”?照字面看来,必是一国独有,他国所无的事物了。换一句话,便是特别的东西。但特别未必定是好,何以应该保存?
  倘说:中国的国粹,特别而且好;又何以现在糟到如此情形,新派摇头,旧派也叹气。
  我的一位朋友说得好:“要我们保存国粹,也须国粹能保存我们。”
  保存我们,的确是第一义。只要问他有无保存我们的力量,不管他是否国粹。(①321~322)
  
  试看中国的社会里,吃人,劫掠,残杀,人身买卖,生殖器崇拜,灵学,一夫多妻,凡有所谓国粹,没一件不与蛮人的文化(?)恰合。拖大辫,吸鸦片,也正与土人的奇形怪状的编发及吃印度麻一样。至于缠足,更要算在土人的装饰法中,第一等的新发明了。(①343)
  
  反对了保存国粹,就要引进外国的观念:
  
  即使所崇拜的仍然是新偶像,也总比中国陈旧的好。与其崇拜孔丘关羽,还不如崇拜达尔文易卜生;与其牺牲于瘟将军五道神,还不如牺牲于Apollo。(①349)
  
  主张保存“国粹”的人对于引进“西学”,一种态度是抵制和排斥。鲁迅描写说:“从前的排斥外来学术和思想,大抵专靠皇帝;自六朝至唐宋,凡攻击佛教的人,往往说他不拜君父,近乎造反。现在没有皇帝了,却寻出一个‘道德’的大帽子,看他何等厉害。”(①316)即以“道德”的名义来抵制“西化”或曰现代化。
  另一种态度要开明一些,主张将“西学”和“国粹”调和起来。鲁迅描写说:“闻所未闻的外国人到了,交手几回,渐知道‘子曰诗云’似乎无用,于是乎要维新。维新以后,中国富强了,用这学来的新,打出外来的新,关上大门,再来守旧。……‘西哲’的本领虽然要学,‘子曰诗云’也更要昌明。换句话说,便是学了外国本领,保存中国旧习。本领要新,思想要旧。要新本领旧思想的新人物,驼了旧本领旧思想的旧人物,请他发挥多年经验的老本领。一言以蔽之:前几年谓之‘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几年谓之‘因时制宜,折中至当’。”(①352)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当然不失为一种主张。若问:这种主张能不能行得通呢?能不能够“早上打拱,晚上握手;上午‘声光化电’,下午‘子曰诗云’呢?”鲁迅回答说:“‘西哲’易卜生益以为不能,以为不可。所以借了Brand的嘴说:‘All or nothing!’”(①353)
  这些不过是举一点例。在鲁迅的文章里这一类意见还可以摘引出许多来。我们还记得,批胡适的时候,批过他的“全盘西化论”,批胡风的时候,批过他的“民族虚无主义”。那么,怎样来评价鲁迅的这些意见呢?依我看,这些意见不多不少就是“全盘西化论”。不要以为这只是他在《新青年》时代的观点,到了1934年他还说,“即使并非中国所固有的罢,只要是优点,我们也应该学习。”(⑥84)这可是毛泽东说的他已经“有了马克思主义世界观”的“后期的杂文”〔2〕。应该看到,固有文化的保守性或者说惰性是很大的,即使以全盘西化为目标,努力接受外国的先进文化,旧文化的惰性也会对接受的幅度加以强有力的限制,并不会失掉固有文化的特征。鲁迅说过:“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没有更激烈的主张,他们总连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④14)把话说得极端一点,绝对一点,在事实上也有他的必要吧。
  时间过去几十年之后,回过头来看就一切都明白了。要不要保存“国粹”,要不要现代化(即“西化”的同义语),这问题早已由生活给出了答案。我们对鲁迅以及当年许多为此做了努力的人们满怀崇敬和感激之情。经过他们的努力,“国粹”一词,是早已没有人再说了。不过近年又出现了一个类似的新词,叫做“亚洲价值”论。这是“国粹”(“中国之粹”)的放大,性质却是相同,提出来也是为了抵制世界先进思潮,预料它最终也将同五四时期喧嚣一时的国粹论同其命运吧。
  
  三
  
  1917年列宁领导的布尔什维克党在俄国夺取了政权。为了摆脱孤立的处境,于1919年建立了第三国际。第三国际即派人到各国去组建共产党。1921年维金斯基来到中国,找到了陈独秀、李大钊这些激进的知识分子,建立了中国共产党。共产党同国民党合作,推动了国民革命运动。
  这些历史上的大事件,在发生的当时,鲁迅似乎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反应。他还是在书斋里写他的《彷徨》,写他的《野草》,办他的《莽原》。晚年,他在答苏联国际文学社问中,说他当初“对于十月革命还有些冷淡,并且怀疑”(⑥19),这是确实的。至于新成立的中国共产党,它的领袖人物陈独秀、李大钊,是《新青年》的同仁,鲁迅了解他们,知道他们都是为了中国的改革和进步而努力的人物,虽然他并没有参与他们的活动,可是同情他们的事业。他1926年9月从厦门寄给广州许广平的一封信中说:“此地北伐顺利的消息也甚多,极快人意。”(⑾546)可以看出他的态度来。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从1928年初开始,创造社、太阳社对鲁迅发动了猛烈的批判。创造社中人好些是共产党员,太阳社几乎全是共产党员。冯乃超、李初梨、钱杏邨、彭康、潘汉年、弱水(潘梓年)、石厚生(成仿吾)都写了文章。骂得最出格的是杜荃(郭沫若)的《文艺战士的封建余孽》,说鲁迅“他是资本主义以前的一个封建余孽。资本主义对于社会主义是反革命,封建余孽对于社会主义是二重的反革命。鲁迅是二重的反革命的人物。以前说鲁迅是新旧过渡期的游移分子,说他是人道主义者,这是完全错了。他是一位不得志的法西斯谛!”“不消说他是根本不了解辩证法的唯物论”。说鲁迅和陈西滢、高长虹的论战是“猩猩和猩猩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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