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鲁迅的一个世纪

作者:朱 正




  一
  
  鲁迅作为一个著作者第一次出现在读者的眼前,是在1903年,二十世纪刚刚开始,到今天是一百多年了。这年6月,日本东京出版的《浙江潮》杂志第五期上刊出的《斯巴达之魂》,作者署名自树,这是鲁迅公开发表文章的开始。
  义和团之乱引起了八国联军的入侵。1901年9月,清廷接受了谢罪、惩办祸首、赔款等等屈辱的条件,签订了《辛丑条约》,接着各国联军开始撤退。可是俄国却拒不从东三省撤兵。几经交涉,到1902年4月8日,中俄才签订东三省撤兵条约,规定俄军于十八个月内分三期撤退。到了1903年4月8日,俄军应该退出沈阳、牛庄、营口、辽阳和吉林,可是不退,俄国反而向中国提出七项新要求,这就激起了中国人的愤怒。4月27日,上海张园开拒俄大会,反对俄国对东三省的新要求。4月30日京师大学堂学生大会,拒绝俄国要求。愤怒的情绪扩大到了国外的留学生中间,4月30日,东京中国学生拒俄义勇队成立。5月2日拒俄义勇队改名为学生军。鲁迅的好友许寿裳就参加了这一活动。拒俄义勇队成立,即函电各方,在致北洋大臣袁世凯函中说:“昔波斯王择耳士以十万之众,图吞希腊,而留尼达士亲率丁壮数百扼险拒守,突阵死战,全军歼焉,至今德摩比勒之役,荣名震于列国,泰西三尺之童无不知之。夫以区区半岛之希腊,犹有义不辱国之士,可以吾数百万万里之帝国而无之乎!”鲁迅的这篇《斯巴达之魂》,写的就正是这次德摩比勒(今译温泉关)之役。文章气势磅礴,该刊编者许寿裳说,“文中叙将士死战的勇敢,少妇斥责生还者的严厉,使千载以下的读者如见其人”。可以认为鲁迅是以这篇文章参加拒俄运动,他的写作活动从一开始就是怀着救国的、爱国的目的。这种态度,一直贯穿着他整个一生的文学活动。
  鲁迅在日本留学。他看到,刚刚经过明治维新的日本,同晚清的衰败之象,对比太强烈了,这更加深了他的忧国之心。在将两国比较的时候,他还采取了一个独特的视角:国民性。在他晚年的一封信中说:“日本国民性,的确很好,但最大的天惠,是未受蒙古之侵入;我们生于大陆,早营农业,遂历受游牧民族之害,历史上满是血痕,却竟支撑以至今日,其实是伟大的。但我们还要揭发自己的缺点,这是意在复兴,在改善。”(①410)许寿裳在《怀亡友鲁迅》一文中回忆说:“鲁迅在弘文时,课余喜欢看哲学文学的书。他对我常常谈到三个相连的问题:一,怎样才是理想的人性?二,中国国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他是为了探索救国的道路,为了改变国家的命运思考这些题目。
  正是这些思考决定了他对人生道路的选择。“知道了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送学的事实”(①438),使他一度学医;后来受到刺激,“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第一要着,是在改变国人的精神,从而选定文学作为自己毕生的事业。
  在这些年里,他读得多,也想得多。因此,他于1907年至1908年在《河南》杂志上发表的文章,就不只是反映出一种爱国的激情,还有他自己的不少思考了。
  刊登在《河南》月刊第五号(1908年6月)上的《科学史教篇》,扼要地介绍了外国科学技术发展的历史。值得注意的是,在生产活动、应用技术跟理论科学的关系问题上,文章不但指出了“实业之蒙益于科学者固多,而科学得实业之助者亦非鲜”(①33)。这种两者“相互为援”的关系之外,更指出了“至十八世纪中叶,英法德意诸国科学之士辈出,质学生学地学之进步,灿然可观,唯所以福社会者若何,则论者尚难于置对。迨酝酿既久,实益乃昭,当同世纪末叶,其效忽大著”(①32),以见理论科学的研究并不总是可以立竿见影地应用于实际生活中,强调了理论科学研究的重要性,尽管一时还看不出它有什么用处。
  这篇文章论证了科学在推动社会进步、提高人类生活品质方面的巨大作用,但是它同时提醒读者,不能因为强调科学的重要性而忽视了其他方面的精神生活。人们既需要牛顿,也需要莎士比亚;不但需要波义耳这样的科学家,也需要拉斐尔这样的画家;既要有哲学家康德,也要有音乐家贝多芬;既要有达尔文,也要有卡莱尔这样的史学家。
  《摩罗诗力说》介绍了以拜伦为代表的被人称为“恶魔派”的诗人。后来,鲁迅在《杂忆》一文中说:“那时拜伦之所以比较的为中国人所知,别一原因,就是他的助希腊独立。时当清的末年,在一部分中国青年的心中,革命思潮正盛,凡有叫喊复仇和反抗的,便容易惹起感应。那时我所记得的人,还有波兰的复仇诗人密茨凯维支,匈牙利的爱国诗人裴多菲”(①233~234),后面这两位,在《摩罗诗力说》里也都作了详细介绍。此外,还介绍了挪威的易卜生、英国的雪莱、俄国的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等等。
  鲁迅在介绍了这些他所喜爱的、引起他心的共鸣的作家之后,想起了中国。他问道:“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有作至诚之声,致吾人于善美刚健者乎?有作温煦之声,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悲哀的是,他接着答道:“家国荒矣,而赋最末哀歌,以诉天下贻后人之耶利米,且未之有也。非彼不生,即生而贼于众,居其一或兼其二,则中国遂以萧条。”(①102)文章里没有说的是,它的作者,已经决定自己来担当精神界之战士的使命了。
  鲁迅在《河南》上发表的文章,《文化偏至论》和《破恶声论》这两篇最可注意,它显出了作者对中国现状的深思。那时,中国必须变革,可以说是已经成了关心国家命运的知识分子的共识。在东京的中国人,从政治上的亡命客到留学生,有主张民主革命的,也有主张君主立宪的,活动很多。鲁迅自己参加了留学生的一些活动,观察了不少号称爱国志士的人物,了解到了他们的主张和作为,于是在这两篇文章里对这些作出了自己的评价。
  出国留学,目的是给中国图富强。到外国学些什么才好呢?鲁迅看到的是:“后有学于殊域者,近不知中国之情,远复不察欧美之实,以所拾尘芥,罗列人前,谓钩爪锯牙,为国家首事”(①45~46),“眩至显之实利,摹至肤之方术”(①29),“试按其实,乃并方术且非所喻,灵府荒秽,徒炫耀耳食以罔当时”,“掣维新之衣,用蔽其自私之体”(⑧27)。
  鲁迅以为,学外国,重要的还不是那些应用技术之类。“然欧美之强,莫不以是炫天下者,则根柢在人,而此特现象之末,本原深而难见,荣华昭而易识也。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张个性而张精神。假不如是,槁丧且不俟夫一世”(①58),提出了“立人”这个首要目标。具体的纲领,鲁迅提出:“诚若为今立计,所当稽求既往,相度方来,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①47)假如能够做到这一点,“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人生意义,致之深邃,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人国既建,乃始雄厉无前,屹然独见于天下,更何有于肤浅凡庸之事物哉?”(①57)应该指出的是:他在这里说的“世界之思潮”,主要是指尼采的学说。许寿裳在《亡友鲁迅印象记》中就说过,他在弘文学院就爱读尼采的书了。明白了这时鲁迅所受尼采的影响,就可以知道他这些文章里写的“少数”和“多数”,并不只是个数量的概念,而是尼采所说的“超人”以及与之对立的庸众。他是把希望寄托在超人身上:“今之所贵所望,在有不和众嚣,独具我见之士,洞瞩幽隐,评骘文明,弗与妄惑者同其是非,唯向所信是诣,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毁之而不加沮,有从者则任其来,假其投以笑骂,使之孤立于世,亦无慑也。则庶几烛幽暗以天光,发国人之内曜,人各有己,不随风波,而中国亦以立。”(⑧27)“与其抑英哲以就凡庸,曷若置众人而希英哲?这多数之说,缪不中经,个性之尊,所当张大。”(①54)显然,这英哲就是尼采说的“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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