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三十年回首话胡风

作者:姜 弘




  读了胡风的《历史是最好的见证人》,再一次重读鲁迅答徐懋庸的长信,一切都清晰起来,不仅可以看到口号背后的真正思想分歧,而且可以看出这种思想分歧的实质和历史根源。胡风主要谈了两个方面的历史事实:一是周扬们是怎样对待鲁迅的;二是鲁迅和他本人的观点及态度。他用大量事实证明,周扬、夏衍、郭沫若、任白戈等人之对待鲁迅,不是尊重不尊重的问题,而是敌视、攻击、谩骂。与周扬们的这种态度相反,当时的中共中央领导人张闻天和周恩来对鲁迅是信任、尊重和支持的,冯雪峰就是按照他们的指示处理口号问题的。在胡风看来,“两个口号”之争的焦点就是怎样对待鲁迅的问题,鲁迅是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的代表和象征,因而这也就是怎样对待“五四”传统的问题。在胡风心目中,鲁迅、五四、共产主义是紧密相连、相通的。因此,他坚信自己的正确,是与鲁迅和党中央站在一起,站在历史的正确一方;而左联领导人周扬等,则是站在错误的一方。
  这里需要简单提一下鲁迅与左联的关系。鲁迅的加入左联,既不像左派所说是“思想转变”的结果,也不像有的人说的是“投降”、“上当”。事实很清楚,是国民党的屠刀和共产党的统战双方合力的结果;还有世界资本主义危机和苏联建设成就这一大的历史背景的影响。但是,鲁迅并没有放弃个人的独立人格,依然用批判的目光审视一切,包括他加入的这个新的群体。一开始,他对冯乃超起草的那个极左纲领就持保留态度,接着在左联成立大会的演讲中批评左的倾向,以后又不断发表批左的文章。在致章廷谦的信里,鲁迅把他对左联的看法表述得很清楚,他说十年来在文学事业上不断帮助青年们而不断失败、受欺,因为“但愿有英俊出于中国之心终于未死,所以此次又应青年之请……加入了左翼作家联盟,于会场中一览了荟萃于上海的革命作家,然而以我看,皆茄花色,于是不佞势又不得不有做梯子之险,但还怕他们未必能爬梯子也,哀哉!”
  后来的事实验证了鲁迅的预见,从1930年到1936年,在整个左联时期,鲁迅与那些来自创造社、太阳社的革命作家的关系并不融洽,从貌合神离到彻底决裂。这中间,他那“盟主”的身份也只在一部分人中得到承认。左翼十年是从论争开始又在论争中结束的,“革命文学”论争带来了左联的成立,“两个口号”论争伴随着左联解散。而且,两次论争都是围剿鲁迅,而两次制止论争为鲁迅解围的,都是中共中央领导人。特别应该注意的是,这两次高层领导的直接干预都是支持鲁迅反左。这里还应该补充一点,中间还有一次,1932年与“第三种人”发生论争时,张闻天发表重要文章《文艺战线上的关门主义》,也是纠左的。由此可见,整个左翼文艺运动是在中共高层领导不断纠左的过程中发展壮大的。这一点也不奇怪,当时的中共领导人是李立三、周恩来、张闻天以及潘汉年等,他们都是直接参加过“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真正的新型知识分子,张闻天和周恩来还有过文艺创作实践因而真懂新文艺,所以才会那样珍视“五四”传统,那样尊重鲁迅。试想,如果当年不是他们出来纠左,由着郭沫若、周扬们去指挥,能有三十年代上海左翼文艺运动的那些成就吗?
  胡风提供了一段有力又有趣的历史见证:当时,郭沫若正在日本东京,是周扬派任白戈赶到东京,向他传达组织的有关精神,郭沫若立即表示拥护“国防文学”,愿意做“党的喇叭”,为“国防文学”呐喊。前一次提出著名的“留声机”论,说革命作家应该做革命的、阶级的“留声机”;这一次则甘愿充当“党的喇叭”,其思想立场和精神状态前后一贯,并无变化。显然,鲁迅与郭沫若的这两次呐喊大不相同,“精神界战士”是自己发出自己的声音,“留声机”和“喇叭”则是由别人操纵发出别人的声音。可见,论争的真正分歧,分歧的根本,还是在人,人的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在文学上,就是要不要回到“文以载道”的老路上去。“留声机”论、“党喇叭”说,以及后来的“为政治服务”方针,都不过是新的“文以载道”,载“革命”、“阶级”、“抗日”之道,代革命的圣贤立言。张闻天和周恩来当然懂得这一切,自然会站在鲁迅一边;后来郭沫若、周扬也不得不转向,表面上认错。
  其实,鲁迅的万言长信并不难懂,他所主张、所坚持的,就是“五四”思想革命和文学革命的启蒙主义原则精神。主要是两个方面:一不赞成把“国防文学”当作文学口号;二不能容忍左联内部那种专制作风和行帮习气。他认为,把“国防文学”当作文学口号,会影响创作自由,妨碍作家在作品中揭露现实社会的黑暗,从而取消新文学的启蒙作用。至于左联内部那种专制作风和行帮习气,更是与“五四”精神完全相反的传统旧货色——“拉大旗作为虎皮,包着自己去吓唬别人,小不如意,就以势(!)定人罪名,而且重得可怕的横暴者”——“元帅”、“指导家”、“奴隶总管”等等,就都是民主革命和新文化运动所要扫荡的对象。
  就在这次论争还在进行的当时,鲁迅写了一则杂感:
  
  用笔和舌,将沦为异族的奴隶之苦告诉大家,自然是不错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都得着这样的结论:那么,到底还不如我们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隶好。(《半夏小集》)
  
  不做奴隶!——这是鲁迅的心声,是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的又一声呐喊,与开始的那声“救救孩子”遥相呼应。他要求国人不做异族的奴隶,也不做自己人的奴隶。可以把这看成是鲁迅留給国人的政治文化遗嘱。
  胡风接受并一再阐发这一遗嘱。鲁迅逝世一周年时,他在《关于鲁迅精神的二三基点》一文的末尾,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鲁迅一生是为了祖国的解放,祖国人民底自由平等而战斗了过来的。但他无时无刻不在“解放”这个目标旁边同时放着叫做“进步”的目标。在他,没有为进步的努力,解放是不能够达到的。在神圣的民族战争期的今天,鲁迅的信念是明白地证实了,他所攻击的黑暗和愚昧是怎样地浪费了民族力量,怎样地阻碍抗战怒潮底更广大发展。
  
  在以后的几年里,他多次重复这段话,意思很明白:“解放”——击退外来的侵略势力,“进步”——消除内部的黑暗愚昧,这不就是“救亡”与“启蒙”吗?可见,鲁迅和胡风所重视所坚持的,正是“五四”的启蒙主义传统;“两个口号”之争的根本分歧,就在这里。从那时开始,中国思想史、文化史上的种种冲突,都与此紧密相关。从那时开始,胡风就坚定不移地跟着鲁迅,为坚持“五四”启蒙主义传统而战斗。鲁迅逝世以后,他接过这面启蒙主义大旗继续前进,一直到进了牢房。——不是有一说,鲁迅如果还活着,依旧那样写文章说难听话,那就让他进牢房里去写。事实是,鲁迅不在了,胡风代他进了牢房,因为胡风一直在为启蒙而呐喊,从重庆到北京,包括《三十万言书》,他的所有著作几乎都是在呼唤启蒙,要求“进步”——消除黑暗愚昧。不妨翻看一下写于五十多年前的《三十万言书》中的“作为参考的建议”,那不就是一些超前的“文艺体制改革”的设想吗?
  几十年过去了,胡风在牢里反思历史,寻找十年浩劫的思想历史根源,他说:根源在文艺上,就是鲁迅道路与反鲁迅道路的斗争,也就是坚持“五四”启蒙方向与反“五四”启蒙方向的斗争。可见,他比我们都早地意识到了“回归五四”的历史启示。从这里着眼,难道不应该让他在中国现代思想史上占一席之地吗?
  
  三
  
  “两个口号”论争是中国现代思想史、文化史上的重要转折,那以前,是在上海,确实是鲁迅、胡风、中共高层领导,一起在纠左中推进左翼文艺运动,基本上坚持了“五四”启蒙主义方向。那以后,随着形势的发展,情况有了变化:胡风等人随着周恩来到了重庆,和文化上的自由派、保守派共处于山城,那是个多元的复杂的文化环境。周扬和徐懋庸到了延安,那里没有自由派和保守派,更没有极右的国民党御用文人,有的全是左翼,左翼中的两派——原来的雪峰派(鲁迅派)与周扬派。这样,山沟里的延安与山城重庆,就形成了一种“双峰对峙,二水分流”的思想文化格局,两方面的最大区别,就是怎样看待“解放”与“进步”也就是“救亡"与“启蒙”的关系。
  

[1] [3] [4]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