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三十年回首话胡风

作者:姜 弘




  正是这种现实主义精神,使得胡风能够在历史转折关头保持清醒,没有附和当时正在兴起的貌似激进而实为倒退的民粹主义思潮,这集中反映在他对知识分子和农民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的看法上。正是在这个涉及中国社会发展方向的关键问题上,突显出胡风与他的对手们之间的根本思想分歧。据巴金回忆,他曾问胡风为什么受批判,胡风的回答是“因为我替知识分子多说了几句话”。那是他正在写《论现实主义的路》的时候。有关知识分子和农民的地位和作用的论述,是这本书里最值得注意的地方。应该特别指出的是,在那个时候,即1948年秋天,胡风就已经把知识分子看成是劳动人民的一部分,并进行了全面分析。
  他那两个一再受批判的提法:“人民的生活要求里面潜伏着精神奴役的创伤”、“封建主义活在人民身上”,是对《论民族形式问题》里的有关看法的发展,实际上是丰富而又深刻的科学论断。如前所述,既体现了“五四”启蒙主义精神,也与马克思、恩格斯的看法一致,更与鲁迅的思想有直接关系。他这样谈论知识分子与农民及其关系,是希望中国有良知的作家能本着“五四”启蒙精神,摆脱“歌颂”、“暴露”教条绳索的束缚,如实地写出人民的生存状况和精神状态,促使他们觉醒,从精神奴役下突围出来,从“自在”进到“自为”,获得个性解放,获得自由,真正成为自己的主人。这不还是那个“解放”与“进步”的关系问题吗?
  这次论争发生在1945年抗战胜利前夕,胜利在望,不少人已经在梦中描摹和平建设的未来。已经熬过了十年内战又八年抗战,稍有良知和良心的人都不会想到再去打仗。就在这时,在重庆的胡风,和同在那里的周恩来身边的“才子集团”——乔冠华、陈家康、胡绳等,共同商量发起一轮新的启蒙运动,以接续受战争影响的五四以来的启蒙运动。就在这前后,延安方面派何其芳、刘白羽到重庆宣讲“工农兵方向”,双方撞车,于是有了这场论争。结果,“才子集团”连同周恩来都受到了严厉批评。可见,延安派、地下派早就存在,而且有隔膜。抗战胜利的巨大变动使得论争暂时搁置,到了1948年又一个胜利在望之际,才发起批判。在香港的乔冠华“反戈一击”批判胡风派的同时,还批判了沈从文、朱光潜、萧乾等;与此同时,北方的哈尔滨批判萧军——这是怎样的阵势啊!可胡风的《论现实主义的路》就是在这个时候对乔冠华们的回答、反击。多么不识时务,简直就是堂·吉诃德!可他面对的并不是风车,而是既有最新花叶又有几千年历史根须的强大的“意德沃洛基”。
  
  五
  
  从1936年到1940年到1948年,一个思想上的堂·吉诃德的战斗之路,这就是我心目中的胡风:一个中国的堂·吉诃德,一个苦斗了一生的启蒙斗士;一生都在从事启蒙工作,无论是写作,是编杂志,还是教书,全都是在启蒙,在为启蒙辩护。他的坎坷,他的悲剧,也全都由此而生。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悲剧,通过他这面镜子,可以照见百年来中国启蒙运动的悲剧及其根源。
  这悲剧来自知识分子可悲的地位与处境,更来自中国政治文化的恶劣,游民意识浸透了政治,知识分子就时时处于“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的苦况。以往那些批判、那些运动,不都是如此吗?胡风在谈到他倒霉的原因时,一次又一次地肯定是因为替知识分子说话。我们这个社会往往习惯了贬损知识分子,而且是自己贬损自己,我们自己灵魂里就有游民意识。在以往那些年里,我们都把那些侮辱知识分子的丑话当作了马克思主义,真是荒唐。近来颇受人注意的普列汉诺夫就说过:“知识分子作为社会中最有学识的阶层的使命,是把教育、人道和先进的思想带到群众之中去。知识分子是民族的荣誉、良心和头脑。”
  近年来一直有人在呼唤“文艺复兴”,实际上是在呼唤启蒙——补“个性解放”之课,提高国人的素质。百年来前人不断在发出这样的声音:戊戌时王照要康有为先办教育;辛亥前严复劝孙中山先办教育;“五四”时期陈独秀也说要先献身于教育。不幸的是,不是不听,就是坚持不住,都热衷于政治。政治被军阀痞子玩弄于股掌之上,这才有了前前后后说不完的悲剧。也许,政治真的是灵魂,是纲,不抓不行。但也要看是什么政治。1946年沈从文在谈到副刊的衰落时,也谈到政治的作用,他建议重新界定政治,用“爱与合作”来重新解释“政治”二字。今天的“以人为本”、“和谐社会”好像有此意思,但愿如此。
  这是我照胡风这面镜子时所想到的。当然,胡风有他的不足和缺失,当年鲁迅就说过。事实上,他的理论和为人都有不足,理论上有不少那个时代的明显偏向,有自相矛盾的地方;文艺批评中也有偏激不当之处。这里所说的,主要是他的基本精神和人品,这些东西正是我们许多人所缺乏的。知识分子不一定都去启蒙,但应该保持知识分子的基本品格。胡风不能和鲁迅相比,但作为传人,应该说是合格的。最重要的,就是他一生为启蒙,为立人,而不是为权为利为名为位。如果他要争地位,1938年就当部长去了,何须等到1949年?说到这里,我想起了郁达夫,当年鲁迅逝世时,他沉痛地说:“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拜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话说得也许有些过激,用语不当,对照上面所引普列汉诺夫的话,那用意是明白的。我在这里引用这些话,绝不是把胡风与鲁迅相提并论为伟大人物,而是希望能以健康的心理、谦逊的态度去看待有品格有成就的前人,从精神上学识上多得到一些教益。
  当人们沉浸在“新帮闲”和“新国粹”的辉煌与笑声中的时候,我愿意回顾历史,从中寻找于今天有用的镜子。
  

[1] [2]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