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三十年回首话胡风

作者:姜 弘




  当年,胡风跟着周恩来,继续先前被中央肯定的鲁迅方向,以启蒙促进救亡。1938年武汉撤退时,政治部三厅安排胡风去新四军中任宣传部长,或到延安鲁艺当教授。胡风拒绝了这两个不错的去处,却执意要去重庆,继续办那个既无后台又无资金,正处于困难之中的《七月》杂志,因为他想为“五四”新文学保留一个可以延续发展的阵地。他的这一选择只得到了一个人的支持,就是吴奚如。吴奚如身后就是周恩来,当时吴奚如是周恩来的政治秘书。去年出版的《胡风家书》里对此有具体的记述。从那以后,胡风一直受到周恩来的关注和支持,包括经济上的支持(办《七月》、《希望》所需经费)。那一时期,在大后方的很大一部分进步文化人,和胡风一样,在周恩来的领导和影响下,一直坚持“五四”启蒙传统。国民党中宣部企图用“国家至上”、“民族至上”压倒启蒙,实际上却办不到。
  延安的情况就大不相同了,许多文化人到了延安,其中就有萧军、丁玲、罗烽、艾青,还有王实味。许多知识青年也是受“五四”精神和鲁迅的影响,去延安寻找民主自由的。整风以后情况就变了。从王实味的受难,丁玲、萧军、罗峰、艾青等的受批判,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正是“救亡压倒启蒙”、“革命压倒启蒙”。从周扬身上可以看得更清楚:周扬是在上海受了批评,于失意中去延安的,到延安后不久,就受到了重用。在延安期间,周扬完成了从“国防文学”到“工农兵方向”的过渡,也就是把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中国化,帮助构建“工农兵方向”。这个理论体系的核心是“结合”,即知识分子与工农相结合,也就是知识分子的身份和地位的转换:从启蒙主体的精神界战士,变成被改造的对象。这当然也反映出对以农民为主体的人民大众的看法和态度——工农的灵魂比知识分子的灵魂干净。于是,从梁启超的“新民说”到鲁迅改造国民性的思想,当然都要被否定,至少是被淡化、搁置。这实际上就是郭沫若的“留声机”论和“党喇叭”说的新版本。
  在1939~1940年间,文化界又发生了一场大论争——关于“民族形式”问题的论争,所涉及的范围和参加的人数,都接近上次“两个口号”之争,其在历史上的地位也更重要,所以李泽厚把它列为现代思想史的重要关节。这次论争的焦点,是怎样看待“五四”传统的问题。胡风的《论民族形式问题》,就是对这次论证的评述。论争是毛泽东关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和重视“民族形式”的号召引起的。这里顺便提一句,那个极端推崇“民间形式”而大贬“五四”传统的向林冰,就是后来在“文革”中被抬出来参与“批孔”的赵纪彬。——这中间,只有胡风的观点和态度最鲜明也最坚决,不但对民族传统、民间形式持批评态度,而且在保卫“五四”传统的同时,肯定其资产阶级属性,说“以市民为盟主的中国人民大众的‘五四’文学革命运动,正是市民社会突起了以后的、累积了几百年的、世界进步文艺传统底一个新拓的支流”,而且在谈到“民间形式”的落后性时,他还谈到了农民的落后性,说“农民的觉醒,如果不接受民主主义的领导,就不会走上民族解放的大路,自己解放的大路;因为农民意识本身,是看不清历史也看不清自己的”。在这里,他还用了“农民主义”、“民粹主义死尸”这样的字句。
  四十二年后的1982年,在谈到民粹主义问题时,胡风感慨地说:当时只是凭感觉,感觉到了问题的存在,绝没有想到后来竟会发展到如此严重程度,所以当时只是提出问题,从文艺上提出问题。从对农民的看法,谈到他学习马克思主义的经历。他说他对农民的看法来自马克思、恩格斯,也来自鲁迅。他从鲁迅那里懂得了怎样学习马克思主义,有两点:一是要读原著,免得受骗;二是要深知中国的实际,免得掏空。鲁迅对农民的看法和马克思、恩格斯一致,更是切合中国实际。他认为他当年在《论民族形式问题》一书中提出的那些看法,既符合马克思主义也符合鲁迅的教导。后来的历史事实充分证明他的看法的正确。他说关键是“大众化”的性质和方向问题,当年口号之争中提出“大众文学”,意义和目的都在坚持新文学的启蒙主义精神,不想后来的“大众化”愈来愈偏离了这一方向,变成了“新帮闲”、“新国粹派”。
  他所说的“新帮闲”,显然指那种一味强调“喜闻乐见”的新方向、新理论;“新国粹派”则指那些迷恋民间旧形式和吹捧传统的人。
  可见,“民族形式”问题论争的关键,依然是对待“五四”和对待鲁迅的不同看法和态度。胡风代表的是大后方进步文艺界的相当一部分人,以当时的说法可称为“地下派”;周扬当时已经是解放区的“文艺总管”,当然是“延安派”的代表。这两派确实有着不同的“五四观”和“鲁迅观”。在胡风这一边,看法并不统一,但在一个中心问题上认识是一致的,那就是确认“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运动的启蒙主义性质,承认这场运动是西方人文主义思潮影响下的、以人的解放为中心的启蒙运动。马克思主义也好,现实主义、浪漫主义也好,全都属于这股潮流、这种性质。周扬所代表的是上世纪下半期的流行观点,是按照后来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理论回过头去解释“五四”的,要点有二:一是时代的划分;二是性质的确定。把“五四”划定在1919年5月以后,把这场运动的性质确定为反帝反封建的文化革命,而且是受了俄国十月革命的影响,属于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一部分,是无产阶级领导的。这里无须细说,也是两点:一、这样一刀切去了1915到1918这几年,陈独秀的“科学与人权”;胡适的“文学改良”和“易卜生主义”;鲁迅的“救救孩子”和医治国民性弱点,以及周作人的“思想革命”和“人的文学”等等,就全都没有了着落。二、正是这些话题和思想,在当时代表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思想主流,后来则成为“五四”传统、“五四”精神的源泉,哺育着一代又一代青年。这里面确实找不到十月革命的影响,也没有“马列主义”,因为那都还没有产生。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倒是有的,但与列宁去世后斯大林提出“列宁主义”这一名目后才有的“马列主义”大不相同。仅从这两点,就可以看出两种“五四观”的区别及其真假是非。
  说到对鲁迅的看法和态度,就觉得既可悲又可笑。前面已经说到一些,半个多世纪以来,在思想文化领域,这是每次论争都要涉及的兵家必争之地,早就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鲁迅观”。两派都打鲁迅的旗号,都尊鲁迅为导师,都以鲁迅的文字为攻守的武器,而真正的看法和态度,则是大相径庭乃至刚好相反。以往半个多世纪乃至今日的中国问题,中国的苦难,大都可以从这里得到解释或找到求解的途径。——在这里,让我先说几件理论以外的历史细节,按时间顺序:1949年在北京,有人向郭沫若提及“如果鲁迅还活着……”这个老话题,郭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就根据他的表现,安排适当的工作。”后来,1957年在上海,就有了许多人都知道的另一个回答:“要么识大体,不说话;要么进了班房,还要写。”再后来,到了1966年,我所在的城市的一所学校成立了一个“批鲁迅”战斗队,要批判鲁迅的作品,批他丑化、诬蔑、攻击劳动人民的罪行;不过,还没开始就明白过来,转向了。还有一个历史细节,也是1949年在北京,在一次有江青在场的会议上,谈到文艺工作的方向,胡风提出,文艺工作只能以鲁迅的方向为方向……。对照我们经历过的历史,对照胡风的那份《历史是最好的见证人》,很清楚,那几十年的思想斗争和文化冲突,确实集中体现在鲁迅身上。
  在上世纪下半期最权威的鲁迅论里,在那高度评价中就包含着同样的意思:说“鲁迅笔法”过时了,说鲁迅写了农民的落后愚昧,是他不了解农民的革命性等等,同样是不愿听批评,不接受鲁迅那种富于批判意识的自省精神。在“五四”爱国运动的高潮中,鲁迅呼唤:“不知自省而只知责人的民族,祸哉、祸哉!”后来当日本侵略势力步步逼进的时候,他又说:“中国倘不彻底地改革,运命总还是日本长久,这是我所相信的。”这种深刻的自省来自对祖国对人民的深挚的爱。当年覆盖在他身上的“民族魂”,指的就是这种精神。鲁迅所说的“自省”、“改革”,主要在精神、文化方面。而国粹主义、民粹主义,正是这种自省和改革的最大障碍。胡风提到鲁迅所说的“新帮闲”、“新国粹派”,指的正是这种势力;所谓“新”,是指所谓“人民”、“革命”这些新包装。后来,在鲁迅本人都被说成是“人民大众的牛”——把“俯首甘为孺子牛”中的“孺子”解释为“人民大众”,于是瞿秋白眼中的“诤友”,就变成了忠顺听话的“牛”了,哪还有批判、启蒙可言?所以后来连鲁迅提出的“新帮闲”、“新国粹派”这些名目也被人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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