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摔跤比赛
作者:扎迪.史密斯
在一个十字街口,他们都不言语了,一时间车里一片沉静。仿佛有人在车窗玻璃上啐了一口,他们都回过头去看着它流下来一样。蒙特乔伊和它那些矮墩墩的土气的住宅以及乏味的树木慢慢地向后退去了。这儿是他们生活的地方。任何住在蒙特乔伊的人都想在第一时间出去,星期六的交通状况便是证明。他们行使着作为房主的权力。李 · 吉恩还未忘记那个蓄着稀疏胡须、戴着丙烯酸纤维领带的抱负不凡的年轻人。当时他带领着他们一边穿过他们未来的房产,一边谈论着缩减的班机时刻表、墙裙护栏、最新颖的外观——结果证明只是极为完美的想象——到城里只需三十分钟的车程。
谁也没抱怨过。期望蒙特乔伊会发生任何变化的人——对它的单行道规则有过幻想的人——是不会住在蒙特乔伊的。蒙特乔伊的住户将他们的生活建立在妥协的立场之上。每天晚上他们平静地接受耳塞和偏头痛以及相关的肌肉不适的压力。他们在接受这所正位于国际机场航线下方的住房时便已经接受了这一切。这儿绝不是什么理想中的幸福之地,这儿只是他们买得起的、五十年代建造的住房。这儿有统一的供暖系统,有几所学校,是按标准模式建造的社区,是一个月票乘客居住的村落,位于伦敦城区最北端之顶点。这儿适合李 · 吉恩,因为泊车不成问题,而且他的诊所也一直在这儿。这儿还有相当多的犹太人,这使萨拉很满意。这儿也适合亚历克斯,因为他随便住哪儿都没意见。方圆几英里之内惟一的黑孩子亚当——或许是这个喧闹世界中惟一的黑人犹太教徒——本能地痛恨它。(如果他在字典中查找这个词,他会说:“是的,正是这个词,这儿正是我痛恨的地方——我的五脏六腑,连我的肠子,都在恨它。)至于鲁宾法恩——嗬,如果蒙特乔伊是一个人,他会揪住它的脑袋,把尿撒在它的眼睛里,把屎拉在它的喉咙里。
鲁宾法恩:“啊、啊、啊,该死的地狱,我真热死了。伙计,你不能关上暖气开关吗?我们到了吗?我们到了吗?我们到了吗?我们到了吗?我们到了吗?”
我不想杀了他。李 · 吉恩想道。他的头正痛得厉害。“我还没打算杀你。”他这么说,从汽车的后视镜里看着鲁宾法恩。
鲁宾法恩像鱼一样吸着腮帮子。“嗯——现在,让我们来看一看,噢,是的。嗯,好像你可以进入到,嗯,四千万年之前。”
一个非常精确的估计数——李 · 吉恩身高最多大约5.6英尺。鲁宾法恩是一个身躯粗壮、行动笨拙、异想天开的孩子。
“你从前个子小一些,”李 · 吉恩说道。
“是吗?”
“噢,是的。不是说现在没以前好看,注意——只是个头小一些。”
“被活埋在地下能存活时间最长的纪录创造者,”亚当说,“是佛罗里达州坦帕市的一个名叫罗德里格斯 · 杰苏斯 · 蒙蒂的男人,他被活埋在亚利桑那大沙漠长达46天,只通过一根非常长的麦管式装置呼吸。”
“你是在哪儿看见了这些?”鲁宾法恩愤怒地问道,“哪个频道?”
“根本不是在电视上看到的。是在一本书上。一本有关各项纪录的书上,我读了这本书。”
“那么,好,闭上你的嘴。”
李 · 吉恩把一只手从方向盘上移开,用食指和拇指揉着太阳穴部位的一小块皮肤。他以前经常让他的患者们将自己的中心疼痛部位想象成一个多彩泥球,不断地揉它,然后将它搓成一条细线,最后将它彻底折断。这种想象是非常有好处的。然而这实际是一个谎言。
李 · 吉恩斜眼看见两个六岁大的孩子透过旁边一辆车的满是雨痕的车窗在招手。看起来真像一幅感伤的小彩画。他尽力去回想身边这三个孩子像他们那么大时的模样。幼小、柔弱。但是,不,哪怕当时只有六岁,鲁宾法恩照样具备郊区人特有的霸道,那时候天天面对的都是大叫大嚷、鼻涕和因为饥饿而打斗。鲁宾法恩是那种为了看见母亲惊慌失措的模样就可以将自己身上的衣服点燃的孩子。
“我们停在这儿。”李 · 吉恩说着,突然在一家药店门前停了下来。“有什么意见吗?”
“你闻到了药味?”鲁宾法恩说道。
亚历克斯11岁时,李 · 吉恩的头痛症开始发作。索霍区的一位中国医生解释说,儿子阻塞了父亲的气脉。这位医生告诉李 · 吉恩说,他太爱自己的儿子了。那是一种具有母性特征而不是男子气概的方式。并且,李·吉恩的“母性色彩”是极浓的,因而阻塞了他自己的生命活力。这便是苦恼的根源。真是一派胡言。李 · 吉恩总是指责自己一向屈从于自己孩提时在北京养成的那种迷信心理。他绝不再去看中国医生了。“母性色彩?”每位住在蒙特乔伊的人都有头痛的毛病。飞机的噪音、污染和压力,蒙特乔伊可怕的三位一体的生活。一年来他不断告诉自己这不算什么——这个聪明的医生,行为举止有些像他的某个愚蠢的病人。没有各种检查,无休止的痛苦,得过且过。尽管这样,在他心里的某一处,他清楚,他一直都很清楚。
药房的铃声响起:叮—呤,叮—呤!
“这天气只有鸭子最喜欢!”站在柜台后面的姑娘说道。李 · 吉恩掸掸身上的雨珠,甩一甩往后梳的湿发。不知怎的,就在走进药店的那一刻,他的模样使她发笑了。他的模样还像个少女,黄头发梳成马尾一样的直挺挺的扇形,一个压在另一个的下面,就像李 · 吉恩在电影里见过的那样(肯定是在几年前)。在她的颈部有一块紫红色的、有着五个触角的胎痣,有些像男人的掌形。
“这哪是下雨,简直就是往下倒水!”李 · 吉恩挑起话头,自信地大步向柜台走去。他微微地分开双腿,将细瘦的双手放在柜台上。在他的英国寄宿学校附近的村庄里,李 · 吉恩学会了如何开始他特殊的谈话。在电视普及到千家万户之前,在存心引起别人注意的话语出现之前,人们已经熟知了这些说法,这些陈词滥调。
“当然,我的花园将会非常可爱,”他说。他在自家房后从不存在的地方凭空编造了一个目前哪怕是房地产市场也绝不可能有的花园。“上个月又来了一次相当干冷的寒流。”
可这位姑娘决定自己应该非常愤概。“哦,我决不会在意。可不管怎么说,上个礼拜的雨可真是下得太大了!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李 · 吉恩又是点头又是弯腰,以示他同样也不明白。不,不是有关这雨或这个世界和即将发生的某件事(谈到的某个问题),是一件事和另一件事本质的关系。他微笑着,不住地点头,耐心地等待姑娘处理好事情。她说得太多,但可能她已经在这儿站了好几个小时。多骨的臀部紧压住柜台,眼睛紧盯在门上。
现在又陷入一阵沉默,铃声又响了起来。亚历克斯走了进来,噔噔地穿过店堂,恰好站在他父亲的身后。
“口欧,你走了多久了?”他急切地问道,将目光从他父亲身上移开,惊异地看着姑娘颈部紫红色的掌形胎痣。
“一分钟。”
“六十头大象、五十九头大象、五十八头大象、五十七头大象、五十六头大象——”
“那么好吧,五分钟。你为什么不待在车里?”
“我想亚当在家可能有感情上的问题。他说亲吻时间最长的世界纪录保持者是美国威斯康星州首府麦迪逊的凯蒂和乔治 · 布鲁姆普顿。他们只在吃饭时暂停一下。那个——?”他抬手指着姑娘的颈部,但是他父亲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出来一日游的,”他解释道, “我的儿子和他的朋友们非常吵,男孩子就是男孩子,真叫人头疼。”
“我明白,”姑娘说道,“先生您要什么特别牌子的药?您知道,现在不同的药治疗不同的疼痛。譬如,服用治疗前额疼的药对其他部位的疼痛是没有作用的。”
“爸爸,”亚历克斯说道,用力拽着他,“没时间了。”
最后,他终于付给她一些钱,她拿给他一瓶普通的扑热息痛。李 · 吉恩拿到手便想打开。在街上,在雨中,他一直在使劲想把药瓶打开,尽管那个小瓶子里的东西不可能给他任何帮助,他的心里非常清楚这一点。
“噢,——难道不能到车里再说吗?”
“不,亚历克斯,我的头痛病现在又犯了,你先走,我现在似乎很不好受。”
“爸爸,我发誓我认为鲁宾法恩可能是一个——癫子?——一个类似偏执狂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在这种封闭的车子里,我真为我们的安全担心。”
“亚历克斯,注意点,别说这种讨厌的话!”
这些男孩子的年龄是15岁,15岁是一个开端。“你认为药店里的那个女孩有皮肤癌吗?”
“那只是个胎痣而已。”
他们钻进了汽车。
“但是他的脚,”就像人们对智力迟钝的人说话那样,鲁宾法恩非常缓慢地说道,“在他鞋子里的那个东西突然袭击了比格 · 戴迪的脸。懂吗?他的脸。鞋子。脸。鞋子。脸。懂了——吗?会说英语吗?你不能编造出一只鞋子居然突然袭击了脸。”
亚当,——他相信自己是对的,——开始了他只有上帝才能听得见的失败者的嘟囔:“嗯,我还是说……”
“该死,为了保护儿童,塞子安得这么紧,”亚历克斯的父亲喃喃地说道。
鲁宾法恩,车里最大的那个孩子,夺过那只扑热息痛药瓶,用极为蔑视又怜悯的神情将瓶塞打开,又把它递了回去。
他们都坐在停着的车里,李 · 吉恩忙着在车里找热水瓶,各人对著名的10分计量法都有着各自的理由。在那种情况下,10分代表着迈克尔 · 杰克逊这类人的名气,分别代表着某个喜欢那种用绿色装饰自己,并且头顶上突着两只长喙、手持奥拉琴弹奏着《杰迪归来》的黑种女人。“那么,以此为标准,摔跤手后人海斯塔克斯是多少分?”
“3分,”鲁宾法恩说。
“3.5分,”亚当说。
“2.1分,”亚历克斯说。
“别老这么逞强,亚历克斯。”
“不,瞧,有道理。每周六大约有一千万人在看《世界体育》,英国有五千六百万人,这个比例是18%,因此2.1分差不多。其实你可以说假如……闪开。”当鲁宾法恩缩回他的拳头时,亚历克斯抖了一下,向门边倚去。
李 · 吉恩调解似地插话道:“好了,好了……但是他的体重你是知道的,不是吗?”当他伸手挡回鲁宾法恩伸过来的堪称一流的一拳时,他问道:“你真的明白我们要看的是一场真正的比赛吗?你真的知道他有多么重吗?”
“爸爸,别废话了,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定好了的。动作可能是真的,或者确实是真的,但是结局已经定好了。人人都明白这一点。他到底多重没有什么关系,他是绝对赢不了的,不可能赢。”
“600英磅,他体重600英磅。现在,看看这钞票。”
他从衬衣口袋里抽出三张一英镑的钞票,放在仪表板上。“我将在这三张钞票上写上你们的名字,如果巨人海斯塔克斯输了的话,我将每人发一张。”
“那么如果他赢了的话,我们该给你什么呢?”鲁宾法恩问道。
“答应永远做一个好孩子。”
“噢,太好了。嗬嗬。”
亚历克斯的父亲一边咯咯笑着,一边非常缓慢非常郑重其事地在纸币上写着什么,仿佛他一直都待在一个讨厌的世界上似的。
某些事实表明,当维多利亚女王第一次遇见阿尔伯特时,她并没有神魂颠倒。那年她16岁。他是她的表哥,他们相处得相当好,但那并不是所谓的闪电般的激情迸发。然而三年后,他却突然让她产生了兴趣。那是一种二见钟情。那个时候她已经是女王了。很难说,如果他们意欲突然间坠入情网,为何维多利亚女王不像许多一见钟情的人那样,不是在第二次而是在第一次见到阿尔伯特时就爱上他。可以肯定的是,在第二次拜访之后,维多利亚在她的日记中是这样描述阿尔伯特的:“他极为英俊,他的眼睛是那样地摄人心魄,我的心已经完全被他俘获。”然后女王便向他求婚了。与我们想象的维多利亚女王的形象以及想当然地以为他们与新潮毫不沾边相比,这之后他们便生活在一起,有了九个孩子。这已经远远不止是新潮了。面对连生了九个孩子的事实,不得不让人想象一下维多利亚在卧室里的活力,那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实际上事实便是事实。另外还有一个事实是:在阿尔伯特去世之后,每天早晨维多利亚仍继续为他准备好剃须刀,将他的修面盆装上满满一盆热水,端到他们的卧室里去,仿佛他需要修面似的。在他去世以后的四十年里,她一直都穿着玄色的衣服。那时候她这么做只为了一个虚无的名字。有点像患了过度悲伤综合征。不过在19世纪晚期,大多数人还是愿意将其称之为爱情。“啊,她是多么地爱他啊!”他们相互这样说道。摇着他们的头,去科文特加登①买上两便士一袋的鲜花。现在被当作综合征的很多东西,在以前有着更为单纯的意义。那是一个更为纯朴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