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摔跤比赛

作者:扎迪.史密斯




  “哦,那得看看是什么样的比赛场地。”
  “说,是什么?”
  “好吧,”约瑟夫说,“什么。”然后又鬼鬼祟祟地笑了笑。这不是个好笑话,但的确是个笑话,并且这是一个好的征兆。亚历克斯大笑起来,这似乎使约瑟夫感到放松了许多。他开始说话了。“我有一个英国政治家的折卡,一个外国显贵的折卡,还有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的选手、发明家、电视名人、天气预报员、诺贝尔奖金获得者、作家、鳞翅园昆虫学家、别的昆虫学家、电影演员、科学家、刺客以及被行刺者、歌唱家(流行歌曲)以及作曲家们的折卡。”
  鲁宾法恩伸出他的手。“等一下,等一下,难道有人邀请你谈你自己的生活故事或别的什么了吗?”
  李 · 吉恩啪地一声将鲁宾法恩的手打了下来。只有在过去,你才可以打别人家的孩子。
  “好,好——哪个电影明星?”
  “嘉里 · 格兰特。”
  “还有谁?”
  “还有埃塞尔 · 默尔曼。”
  “谁要二流的?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谁更好?”
  “马克 · 哈米尔?”
  这使鲁宾法恩住了口。
  “演员们并不是我收藏的最强项。”现在约瑟夫开始谨慎地跟李 · 吉恩说话了,“大多数演员,当你给他们写信时,他们只寄给你一些由秘书代写的或盖个印鉴的,要不就是用那种能模仿签名笔迹的自动笔写的玩意儿。亲笔签名是非常难弄到的。”
  李 · 吉恩听不明白这个孩子在说些什么。
  “打哈欠了,”鲁宾法恩打着哈欠说。
  “并且它们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样值钱。”
  “你想赚钱?”亚当问道,眼睛瞪得溜圆。对亚当来说,如果不满16岁就能赚钱,那简直就和神差不多了。
  “噢,是的,”这个男孩子说道,“亲笔签名是非常值钱的。”
  亚历克斯:“Philwho?”
  “这个词是专为亲笔签名收集者所创造的。”约瑟夫说。显然他这样说不是为了炫耀,然而,这仍然很难让人因此而原谅他。鲁宾法恩也决不会那么做。他说约瑟夫的每一个收藏只值四泡尿。他还要用这四泡尿继续跟他打赌说,他的收藏其实还不值这四泡尿。看出他们是毫无恶意之后, 约瑟夫才继续解释说, 他有阿尔伯特 · 爱因斯坦的价值三千英镑的亲笔签名。
  这句话使鲁宾法恩闭上了嘴。
  亚历克斯:“真的吗?爱因斯坦?”
  “我的叔叔托拜厄斯在美国遇见了他,当然是真的遇见了他,所以得到了这个亲笔签名。他还非常好心地在签名的底下写上了他那举世闻名的公式。这才是最值钱的。你看,我心满意足。我是决不会卖掉它的,我宁愿卖掉自己的胳膊也不会卖掉它。”
  “爱因斯坦-施迈斯坦,”鲁宾法恩说道,“这场比赛什么时候开始?”
  但是亚历克斯想知道为什么不将一个价值三千英镑的东西卖掉。
  “因为它是我最珍贵的卡片。”
  “它属于什么?”李 · 吉恩问道,因为你不得不将这个男孩所有的东西都拖曳出来。
  “我的犹太文物。”
  “你的什么?”
  “我的一些与犹太文化有关的卡片。”
  “我们是犹太人!”亚当尖声地说道。他说话的声音是那样愉悦,快有三年他没这么说过话了。
  但是亚历克斯不想转移话题:“那里究竟有什么,犹太文物的卡片里?”
  “没有什么。”但他并不是真的说没什么,他的意思是,让亚历克斯的父亲带着他到这儿来,立刻将它弄清楚。但是李 · 吉恩完全没有领会它。
  “过来,约瑟夫,别害羞。只有一个亲笔签名做不成一个册子,不是吗?”
  “他让你们厌烦了吧?”
  李 · 吉恩站起身想让克莱因过去,最后却不得不和孩子们一道站在椅子上让克莱因和他那个肥肚子过去。
  “不,其实根本不是,我们正在谈论约瑟夫的收藏品——犹太文物。我对它很感兴趣。你瞧,我儿子就是犹太人。”
  克莱因舔着他的冰激凌微笑着,丝毫没有高兴或心情愉快的迹象。李 · 吉恩担心地意识到他无意间向这个男人透露了一些情况——到底是些什么情况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些情况会惹得他制作一个弹药向这孩子扔去。
  “噢,他的犹太文物。我说的对吗?你所有晚上都在摆弄着的,在黑暗中,约瑟夫,毁坏着你的眼睛的东西吗?我想他的那点儿玩意不都是些小孩子乱涂的、让人恶心的废物嘛?一些无聊的东西,只有男孩子喜欢。但是不,约瑟夫是多有兴趣啊。他完成不了他的家庭作业,但是他却有时间摆弄他的犹太文物。哦,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每天你都在学着新东西。哦、哦。”
  约瑟夫已经缩回到自己的椅子里,隐身在父亲的后面。但是对于六个沉默而痛苦的男人说来,整个大厅太嚣闹了。正在播放的是撩人的音乐,在电视里已经听过的评论现在又在整个大厅里回响。确实,两位权威评论员正坐在他们那一小条凳子上,对着麦克风在评论着。两位评论员的头发都已早谢,残余的几根从头的一边撩搭到另一边,又在不经意间突然掉下来,搭在眼前。
  李 · 吉恩谨慎地向前探了探身子,他无比感伤。约瑟夫将一件珍藏的东西扔给亚历克斯,亚历克斯又将它扔给了李 · 吉恩。然而非但未保护好它,还将这只大猩猩摔碎在了他们的面前。这是刚发生的事吗?
  与此同时,两个摔跤手都出场了,那儿即刻变成了地狱之都。获胜者站在右方,接受着为他而起的巨大欢呼声。那位失败者站在左方,领受着观众们的嘘声。在观众们的头顶上方还悬挂着几个电视监视器,时而,许许多多身着各色衣服的人群在镜头前匆匆而过。人们兴奋地观看着、指点着、呐喊着。镜头前也即刻反映出他们观看、指点、呐喊的影像,就像镜面的反射一样。就他所知,李 · 吉恩从未被摄进电影镜头。他非常愿意被拍摄进去。
  铃声响起。
  
  去年11月,当李 · 吉恩的怀疑被证实,并且被确诊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病了,像一个普通的人而不是像医生一样地病了。起初,他以医生的态度和眼光来看待它,研究人体放射扫描图,冷静地观察脑脊髓液流动的阻碍物,和因此对脑部产生的压力,用手指着那块白色的肿块。当治疗方案被提出来时,他还不耐烦地咂吧着嘴。但是几天之后,这件事便像一个可怕的、凡人皆恐惧的事实一般刺痛了他。到了夜深人静之时,他便因死亡迫近的恐怖而吓得细细地尖声喊叫。萨拉还以为是猫在叫呢。他双手使劲攫住羽绒被,将他的膝盖紧紧地抵住他的背。仿佛只要紧紧地和她拥抱在一起,借助她那令人妒嫉的健康,她就可以把他留在这儿似的。为了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他告诉她说“心里不适”,然后将目光转向墙壁,看着墙角那儿由外面路过的汽车车灯射进来的弧线形的灯光,一会儿爬上窗口,划过天花板,然后又从他俩的身上划过,缩了回去,仿佛像一系列环绕的圈。萨拉转身又睡去了。他瞪着眼看着这来回的车灯光有二十来分钟,可他仍感到焦虑不安,于是翻身起来,迈着沉重的脚步,穿过走廊向亚历克斯的房间走去。他匆匆地扫了一眼儿子的房间,又向厨房走去。到了厨房,他找到两片熟鸡肉,把它夹在一块没有奶油的面包里,即所谓三明治。他打开电视,站在厨房中央设法做了三分钟BB(电台的智力测试题)。然后他哭了。嘴里的三明治噎住了他哭泣的声音,喉头传来像动物一般的呜咽声。死亡的打击是一种无以形容的打击,压得他是如此的沉重,以致于他跌坐在椅子上。他不得不使劲抓住餐桌沿,才使自己不致于倒下去。他只有36岁哪。
  第二天早晨,他开始考虑他的治疗方案。作为一个可怜的病人,他回想着那些名医的话。他自己同样也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医生,也曾经对另一些可怜的病人们说过话。但在他的心里,这些话都带上了丑恶扭曲的注脚。每一个附录都由一个“但是”组成。他能够经受住六星期的放射疗法的“但是”,他能够经受住切除肿瘤的手术的“但是”。李 · 吉恩读着病历,他知道在摔跤比赛中,在发生在每一个松果体母细胞瘤内部的或许与可能之中,可能已经十次赢了九次。这是有可能的。在潜伏了如此长的一段时期之后,肿瘤有可能不再发展。但李 · 吉恩是一个优秀得足以知道这个东西是最可能置他于死地的东西的医生。时间炸弹每分每秒都在滴滴答答地走着。从前他用来鼓励他的病人的话语现在全都带着强力,报复性地将那些陈词滥调又扔回给了他自己。有一次他发现自己只身站在喧闹的街头,他感到一阵恐惧,被过去惯有的直觉吓得直发呆。他将要死去,他的死将不会使眼前这个喧闹的世界发生任何变化。但是他仍然将要死去。他是如此年轻!一切怎么可能是这样呢?
  几年前,萨拉将她那次惟一的怀孕称为“不可能停下的火车”。那种隐藏在某个人身体内部的感受只有女人才能体会得到。但现在它来了。他的死亡始终向前行进着,巨大的车轮咔嚓咔嚓地向前,根本不管有人还站在铁轨上。它来了,必然发生、让人无处遁形、令人难以置信。它是如此之近,又是如此之遥远——人们言谈中提及的死神难道就是这样的吗——李 · 吉恩发现他的死具有两重性,即在同一时刻它无处不在又随处可见。他将要死去,然而,当亚历克斯要他抬起衣柜帮自己找丢失的玻璃弹球时,他轻易地做到了,毫不勉强。他将要死去,然而,当本地街区提出要选举值班人一职时,他又极其想得到这个职位,并且还为此参加了竞选。尽管他的死神始终隐身在那儿觊觎并等待着他,可他只在某个时刻才能感受到它,只在这时他才陷入恐怖之中。当他在看“爱情故事”或“冠军争夺赛”等节目时,他又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在商业性午茶的中途,在用腹语说话的黑猩猩那狂野的手势中,他又明显地感受到了它。这时他便不得不冲进洗衣房,躲在那儿啜泣,冲着一个棕色的纸袋不断地呼吸着,直到情绪逐渐平静下来。他的死亡就像一团落在手背上的柔软轻盈的绒毛,哪怕在最坚定的握手中它也能够令人毫无察觉地飘过,哪怕最微弱的一丝风儿吹过,也能使每一根毫发颤栗。
  
  铃声响起!我们该走了!每一个来这儿的人都立刻明白了赌局已毫无意义。正如一个智者曾经说过的那样,摔跤不是什么运动,那只是一种公开展示。你再也不可能对它下赌注,正如你在看《俄狄浦斯王》,对它的结果不能再下赌注一样。当然,比格 · 戴迪将会赢!怎么可能还会有别的结果!看看他!穿着一身红色的紧身衣,脸色比以往更红润,头发也更加的雪白,他也更加有名了。并不是说巨人海斯塔克斯就会输——他也会赢,只要他拼尽全力。他越是表现得奇形怪状,观众便越喜欢。当他用违规的报复手法将比格 · 戴迪追击到赛场的栏索边,成功地擒住他时,当他在哨音响起后、在裁判的身后成功地回避了一个前勾拳猛击时(尽管有半数观众都看得十分地清楚),他们还是欢欣地奚落着他。当他举起他的双臂,高声吼叫着,像野兽一样把头甩向后方时,整个阿尔伯特大厅都震惊颤抖了。巨人海斯塔克斯从各方面说都是心术不正、鬼鬼祟祟、不光明正大的。比格 · 戴迪是诚实和坚强的,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当裁判搀扶着比格 · 戴迪,摇晃着头向前排伸出双手请求观众注意他的头被不公平地践踏时,巨人海斯塔克斯也偷偷地走到同一排,挥舞着他的拳头:公平!你们都在谈论公平?我就是这个世界的镜子。整个世界都是卑鄙的!人们都是残忍的,死神将要召回所有的人!我是丑恶的,但我却是可怕的真理。拳头仍在不停地挥舞着,每一记拳头都无比的沉重。比格 · 戴迪不仅空拳出击,他的拳头简直比暴风雨的雨点还要骤急。巨人海斯塔克斯不仅仅是被打得跪倒在地,而且是被彻底击垮倒地了。这不是拳击,在掩藏痛苦时并没有什么英雄品质。看着我!看看我忍受的!用巨人海斯塔克斯的上半身来说话。难道说良好的品质就可以战胜邪恶的力量吗?比格 · 戴迪用脚将巨人海斯塔克斯绊倒、并擒住了他,那位身着白衬衣的矮小精干的裁判跳上台开始数数。但这并不完全可以说是正义战胜邪恶的时刻,当然不能这么说。因为每个人毕竟花了4.39英镑的门票。
  于是他们便摇摇摆摆地退回到自己的角落,拍打着他们的大肚子。突然间他们又向对方冲去。巨人海斯塔克斯向比格 · 戴迪的胁腹部猛烈攻击,将他绊倒之后用脚踩住他的脸。“双脚”(“看!”鲁宾法恩和亚当几乎异口同声说道)。为了回击,比格 · 戴迪在裁判数到倒数第二时“从地下翻起身”站了起来,甩着头,仿佛刚刚喝醉了酒一般,他好像在说:“那家伙真沉啊。”
  当然很可笑,但很真实。他们来这儿并不是为了表达真实的情感,也不是像电视中的人物一样将本能掩饰起来——他们在这儿就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技能,所有的孩子们都明白这一点。任何一个傻瓜也能讲故事,但有多少人能演绎一个故事呢?这个下午,两个粗笨的人在这儿展示公平。善良的格里 · 鲍恩(M排42座)不可能从赛场上为他儿子的意外事故获得补偿金;仁慈的杰克(楼座T112座),无论他是否选择对那些坏蛋提出抗议,他也不可能回到学校;深情款款的劳恩(楼座P10座),看来无论他如何更换服装或增加他的收藏记录,抑或注重他的个人卫生,他也不可能重新找回他心爱的姑娘。满心父爱的李 · 吉恩(K排73座)同样也难逃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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