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摔跤比赛
作者:扎迪.史密斯
当他们从入口处的拱门下走过时,心中闪过一种非常不安的感觉。李 · 吉恩和他的儿子并不知道他们兴许要参与这次一年一度的守护神节日的纪念活动,但他俩都是以机敏地意识到这些巨大的雕刻的字——“科学与艺术”——与他们将要看到的一切之间的不和谐之处。
“哦,亚历克斯……我猜想那是一种艺术,”他的父亲说,以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美丽的运动,优雅的暴行,并且它也相当有科学性——挟住颈部、绊倒他。我想你需要极为精确地选择时机。”
亚历克斯皱起他的鼻子以示他的不满意。“哦?那么它是什么?自作聪明的人吗?”
李 · 吉恩停顿了一会儿,等着亚历克斯给他一个更高明的回答。
“两者都不是,它是电视。”
一旦他们置身其中,整个大厅便给了他们一种潜在性变革的感觉:娱乐性博览会、主题游乐园。孩子们发现他们处在大人的管辖之下,大人们发现他们自己无所不能。父亲们面呈倦忽与茫然之容,手里拿着孩子们递过来或掉在地上的东西,像一只垂头丧气的、曾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家犬似地跟在孩子们的后面。父亲们默然无语,而孩子们却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地交谈着。谈笑声回响在排排座椅之间,回响在整个大厅里,并时时突然传来阵阵的哄笑声。李 · 吉恩正在其中找着座位,后面跟着三个模样各异、像一条垂在身后的华丽围巾一样的孩子。
这真是件辛苦费力的事,但他终于让孩子们坐下来了。他刚准备喘口气,身边那位胖男人就转过身来,在他面前晃动着一张十英镑的钞票并大声嚷道:
“来点儿刺激的?”
李 · 吉恩不解,轻声地将他的话又嘟囔了一遍。他的英语几乎可以说是非常好的。但英语谚语中的小把戏,比方说“我一直在想念你,”“她永远是我的谜,”“堕落”,这样的俗语,对他说来是有些问题的。
这个胖男人满脸藐视。“噢,现在就开始吧,”他说。他将十英镑的钞票卷成一个长条,不停地在自己那张多肉的脸上上下刮动。“什么也不能让人激动,只有这个才有点儿意思。你想来点儿刺激的吗?”他长得很丑,棕红色的酒糟鼻子上还不时有青筋暴突出来。脸上长着一堆一堆的红疹子。嘴上是又浓又脏的胡须。除此之外,他还非常固执。
“小赌一把,”他又说道: “你应该明白——给它添点儿作料。”
李 · 吉恩飞快地解释说:“不,谢谢你。”他和他的儿子已经有了“那种激动人心的东西”,并且在自己的座位上做了一个漫不经心而又不会被人误解的中国式点头——他儿子正忙着自己的事,正和鲁宾法恩、亚当伏在座椅的扶手上朝众人的头上吐唾沫,否则这种姿态会让他皱眉头的。
这个胖男人皱起眉头,展开那张卷起的十英镑,将它硬塞进了裤子口袋——对他这种肥胖的大块头来说,这个动作是相当困难的。
“随你的便吧。”
李 · 吉恩感觉有些尴尬,但他却还是这么做了。他随己所欲,转回身看着舞台。他啃着右拇指的指甲盖,并立刻咬去了最前端。那一切意味着什么?它使他感到莫名的不安。他将注意力集中在一个满头白发、身穿慢跑装、用力拉着绳子沿舞台走的男人的身上。过了一会儿,李 · 吉恩无意中看见他那位邻座的厚嘴唇作出了一个可怕的冷笑的模样,并且猛然伸出手,用他那过大的嗓门说道:“克莱因,赫耳曼 · 克莱因。”然后模样丑陋地露齿而笑。李 · 吉恩客气地应酬着,但他的身体语言始终克制着,力图不引发交谈。但是这位克莱因是个粗野的人,在李 · 吉恩尚未对这件事发表任何看法前,他又猛然伸出手握住李 · 吉恩那双相对要小一号的手使劲摇着。李 · 吉恩完全不知所措。克莱因放开了他,喷着鼻息,将他肥胖的身体左右扭动着,叉开双腿,将两手交叉着放在肥肚皮上,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仿佛自己已暗中赢得了一场较量。
“所以!”克莱因说道,朝那几个鲁莽的孩子看去。他们正不顾危险地爬在楼座栏杆上,将脖子伸得老长以期看得更清楚。“你们从很远的地方来吗?我们从谢泼顿来。现在——哦!我们在这儿。噢、噢、噢,看看这儿的一切!你从哪儿来,坦德姆先生?”
李 · 吉恩将他的行程描述了一番。说实话,自打他们离开蒙特乔伊,这个旅行还不算太坏。尽管在重新讲述时他将它拉长了,也把它说得更辛苦了些。他已经发现这个英国人其实更喜欢这样:繁忙的交通、喇叭鸣声不断的公路、连环车祸等等。但是正如李 · 吉恩所说,他开始明白,这个叫克莱因的男人将不会遵循这条简单的、主导这次谈话的规则。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在英国的一个比赛活动中,一次谈话——从词源上这样理解——将这两个男人联系在了一起,与血缘无关。但是克莱因未做出回应。只是当李 · 吉恩发现他自己已经全然没有了气力,嘴里的舌头也变得笨拙而迟钝时,克莱因才突然变得再次活跃起来。
“像一场真正的比赛,你看呢,坦德姆?你从前来过这儿吗?摔跤就是这样一种运动,肉欲主义。别让任何傻瓜跟你说是别的什么。肌肉、肌力、汗流浃背、一群巨人!”
他将最后的那个词嚷得是那样的响,以致于李 · 吉恩未容得稍加思索便仓促赞同了。他的头为了表示赞同而摇摆得像只风铃一般。
“至于我自己,我在一家小小的花哨的礼品店工作。那儿有各种礼品、皮革制品、手袋、珠宝,都是为女士们准备的价格不菲的小奢侈品。嗯,事实便是这样。在这个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商品都是被女人买走的——你知道吗?是的,我的朋友,她们便是驱动着齿轮不断旋转的引擎。我父亲是一个屠夫,他绝不知道精明的钱都流到哪儿去了。但是让我告诉你,坦德姆,我知道。我在骑士桥①有一家小商店。没关系,这是小克莱因,”老克莱因说。自这个谈话开始以来,李 · 吉恩第一次看见一双穿着锃亮的皮鞋的小脚摇晃着悬挂在两个座位边。克莱因将他的手放在这个小男孩的背后,将孩子推向一个更佳的视角,以免他那个肥胖的肚子挡住孩子的视线。
“我的儿子,约瑟夫和这个……总之,这些就是我们为什么到这儿来的原因。小约瑟夫应该来看看大力神们。业余爱好太多,体育锻炼却不够。让这些男人成为他的榜样!依我看,约瑟夫简直太孱弱了。”
李 · 吉恩张嘴表示反对。“孱弱!他孱弱!一个小废……物!”克莱因用令人厌恶的假嗓子说着这番话,还不断眨巴着他那短而粗的眼睫毛。李 · 吉恩感到厌恶。他发现亚历克斯刚刚才看到克莱因,现在又缩回到他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要想成为一个大人物,”克莱因说,垂下他的双手,“你就需要去看、去体验、去接近伟大的东西,近朱者赤嘛!”
“是的,是的,我想是这个道理,”李 · 吉恩缓慢地说道。孩子娇嫩清瘦的脸颊上现出恐惧的神情。像那样的男孩天生就应拥有白皙的皮肤和金发碧眼,但约瑟夫却生就一副又黑又小的模样。他的头发黑得像印度人,一对大眼睛甚至比头发还要黑。他的一对耳朵尖突着。李 · 吉恩微笑地看着他,一只手放在自己儿子的膝盖上。
“约瑟夫,这是我的儿子亚历克斯。他和他的朋友们到这儿来。你们男孩子应该一个挨一个坐在一起,你们会发现彼此有许多共同之处。”
那孩子一副被吓坏的模样。
“我的意思,当然是,我想亚历克斯当然比你大不止一点儿。并且鲁……马克,当然也是。马克,别那么做,别吐痰,停下来。”
“多大?”老克莱因想知道。亚历克斯耸耸肩,告诉克莱因他12岁了。这有什么稀罕呢?可是克莱因听了这话却使劲地发笑,连眼泪都给笑得从多肉的眼角缝里挤了出来。他边笑还边带着一种看似痛苦的表情用手指戳了几下他儿子的肋部。
“哈!12岁!约瑟夫13岁!难道我没告诉你他是个小废物吗?他打从娘胎里蹦出来时便很小,一直到现在都从未长大过。当时我就对他妈说:‘我可以像撕烂一条鱼一样把他撕掉!送他回去!另换一个!’哈!你还想知道些什么?他每咬一口食物都要嚼二十下才咽下去,他以为这样自己便可以长得很大。这是他在一本书上看到的,真是太不可能了!哈——哈!嗨,你!”克莱因看见一个卖冰激凌的商贩正在楼下第二排。他使劲地朝前探着身子,以致于座位前的铁栅栏都快戳穿他的肥肚子了。“嗨,你待在下面!难道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吗?”他吃力地从他的座位上站起身来(这些椅子是为谁做的呢?难道它们是为袖珍人做的吗?)。他吃力地挤挤搡搡,好不容易才走到走廊尽头卖冰激凌的地方。约瑟夫灵活地从自己的座位上跳起来,坐到他父亲刚空出来的座位上。
“我爱收藏,”小约瑟夫用细小的声音飞快地说道,“小玩意儿,有时还收藏一些亲笔签名什么的。”看他的样子好像有许多的话要说,可是又没有时间说。“我收集一些我喜欢的东西,然后一直保留着它们,将它们存在相册里。我发现它们非常有价值。”
上帝呀!亚历克斯毫不掩饰地微笑着,但值得赞扬的是,鲁宾法恩并没有转身向着亚当。他只是将他的手指旋进自己的前额,或轻声地重复着最后的那句话。尽管这是《十五岁法则》中的标准做法,可他在自己的合法权益中,在所给定的标准准则内做得非常好。(非常值得赞扬)。他只是张了张嘴,然后重新又闭上。部分原因在于李 · 吉恩的表情似乎在说,不,今天不要。除此之外,即使对鲁宾法恩来说,一个真正小得像甲壳虫一样的东西,他也觉得没有必要去踩着玩。
“任何东西都可以收藏吗?”亚历克斯问道,试图尽他最大的努力,“或者,某种代表性的东西?”
约瑟夫让自己体面地坐在椅子当中,交叉着那双细细的腿,挺直脊梁。“有名的东西,”他说道,小心翼翼地将每个字都保持着同等的重音。“这就是我为什么到这儿来的原因。我喜欢摔跤,是个摔跤迷。”
李 · 吉恩以前见过这样的孩子。香港有些有钱人家的孩子会穿着一身拘谨的衣服被唤到大人们的饭桌前,与客人们讲一遍他们各种的兴趣,汇报他们的成绩和理想。约瑟夫就很像他们。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孩童的天性。
“我的收藏之一,”他说道:“便是欧洲摔跤手。不过现在又有了一个叫朋枝,所以得给收藏品改个名字了。”
“那很有趣,”李 · 吉恩说,“亚历克斯,那很有趣,不是吗?”当他说完这句话后,他们五个人便默然无语地干坐在那儿,这段沉默的时间似乎太长了。
“朋枝,他原来是做相扑的,”亚当说道,这句话终于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默,“他是日本人。”
约瑟夫满面感激。“是的,是日本人!他到约克郡已经六个月了,他不太喜欢这儿的食品。你瞧,因为这儿的食品味道显然太糟了。尽管他不再需要什么更多的食物了,因为他本人已经肥得像座小山了。他来自东京,我已经得到了一张他的签名相片。当然,如果我手上要是还有些别人的签名相片的话就更好了。我就能弄一本相册,把它叫做日本摔跤手。但是现在我手上只有他一人的签名相片,这真有点儿让人烦恼。”
“那么,你手上还有其他哪些见鬼的签名相片?”这就是鲁宾法恩。他每天都想打一架,不管是不是真想打,因为荷尔蒙在起着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