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鸡尾酒会

作者:大城立裕




  孙氏迈着敏捷的步伐。
  我这会儿由着孙氏的性子。我记住了米勒家的门牌号,不可能再像十年前那样迷路,至少没有十年前的不安。我和孙氏并肩走着,心里很踏实,就好像怀里揣着身份证一样。无数的星星在天空中美丽地闪烁着。也许南方的什么地方刮起了台风,天气十分闷热。上层气流急速地奔跑着,那眨巴着眼睛的星星似乎也失去了平日的沉稳。
  “都说冲绳的夜空很美,中国的怎样呢?”
  我不由得忘记了莫根先生的不幸。两人的步伐,俨然是在散步。
  “你不是去过中国吗?”孙氏含着笑问道。
  “我已经忘了。”事实上,二十年前的那个江南的自然景色,已从我的记忆中消失殆尽了。
  “故乡,总是留在美好的记忆之中的。然而,说起我记忆中的中国自然风景,从出生地的上海,到南京、湖南、江西、广西,跑来跑去的,脑子里的印象早就变得乱糟糟的了。”
  我知道,孙氏说的跑来跑去的,无非指的是被日本军队追赶的时候。的确,像那样的到处奔波,脑子里当然不会对自然风光留下印象,这是事实。
  “但是……”我转换了话题,“就这样走来走去的会有什么结果呢?”
  “我们一家一家的问吧。其他人似乎顺着别的路找去了。”
  “好吧,也只有这样了。”我附和着。在我心里,十年前的不安又复苏了。深更半夜的,虽说是光明正大的事,但是一个冲绳人和一个中国人,结伴到美国人的住宅,一家一家地询问有没有迷路的美国孩子——这似乎总让人感到心里不踏实。第一件麻烦事,就是必须介绍自己。但是, “就说是莫根先生的朋友。”孙氏笑着这么说。“对呀”,我也不禁苦笑了起来。结果还很顺利,我总算放下心来。有幸的是,一说是莫根先生的朋友,家家都非常配合,说是已经接到电话了,但家里人都不清楚,而且都非常的热情。其中,有的太太还问,你们二位都是冲绳人吗?回答说有一个是中国人,“是嘛”,她们露出惊讶的样子,显得非常的和蔼。
  “没想到,大家都很热情啊。”我感慨地说,“像这样,在异国他乡组建起一个村庄,大家生活在一起,由此而产生了患难与共的连带命运感。让人感慨啊。”
  “是啊。”孙氏略微停顿了一下,“最坏的结果是孩子被人拐走了。”
  “拐走?”我反问了一句,“是被冲绳人吗?”
  “并非一定是冲绳人,不好的外国人也有。”孙氏好像安慰我似的说。但我心中的疑虑并没有消失。不过,这时恐怕也应该对自己的马虎予以自责,我的脑子里从没有想到过诱拐,也许这正表明了自己对这件事的淡漠态度。特意出来帮着寻找,却和一家一家访问过去的美国人所表示出的关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与其说是为莫根后代的丢失感到不安,不如说更多的是担心自己眼下在这个住宅区的安全。
  “我回想起一件事,是二十二年前的事情,”孙氏说。这时,我们来到了住宅区边上的铁丝网前。铁丝网有三米多高,对面是近年来急速发展起来的街市灯光,和这里一墙之隔,却犹如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我带着家眷来到了离重庆不远的一个叫作W的镇上。有我的妻子、四岁的长子,和二岁的次子,第三个孩子还没出世。这时,国民党政府已经迁移到了重庆,被称作抗日分子的人大多也在重庆过起了新生活。而我的妻子因为生病动不了。我深深地感觉到被逃跑政府所遗弃的生活是如何的一种不安。不,我也不是对政府有什么依赖。那时,我不光是被自己的政府所遗忘,还受到敌方日本军队的追赶。最后,我不得不在日本军占领下的W镇暂时安顿下来。我骗到了良民证,打算瞅空再逃出去,但始终没找到机会。有一天,我四岁的儿子不见了。在家附近和其他孩子一起玩,到傍晚该回家时没回来,才知道他不见了。我到处寻找着。当时正是战争时期,街上黑黑的,加上我是一个外来人,人生地不熟。寻找过程中,极有可能被哪个密探告发,我心里很不安。而且这种不安感同样也存在于对方。彼此都是同胞,在敌人的统治下,却相互猜疑,这是多么冷酷的事实。我和这种冷酷搏斗着,寻找着我的儿子。结果,儿子被保护在日本宪兵队里。去接回来时,受到了各种各样的盘问,总算顺利过了关。我沿着街往家走时,禁不住自问道,这是在我们自己的国家吗?那成排的屋檐下住着的是自己的同胞吗?”
  勾起孙氏这段回忆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也许,那一个一个的镜头刚好和眼前相对应。或者,实际上是大相径庭的。首先,所问的人家的反应就不一样。而且,更重要的是,不见了的孩子,一边是占领者的骨肉,而另一边是拿着伪良民证的儿子。日本宪兵队到底是保护孩子?还是诱拐?如果是冲绳人诱拐了莫根的孩子,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诱拐占领者孩子的冲绳人,男人或女人,他们又是怎么想的呢?
  ——孙氏沉默着,我也沉默着。
  “啊,你们在这儿。孩子找到了。”突然传过来的声音。是那位看上去很善良的墨西哥青年。“没事,据说只是被回去休假一天的女佣带回家了,也没打个招呼。”
  墨西哥人脸上浮现着天真的笑容。
  “荒唐的诱拐。”我也不由得放声笑了起来。毫无疑问我从未见过那个女佣,有可能是个小姑娘。不打招呼就将主人家的孩子带回家,这种莽撞行为让人生气,但怒火刚上来就化为了烟云,同时想为那女佣的善良行为放声讴歌。
  “冲绳人终究是不会诱拐美国人的孩子的。”
  “是啊,那种事是难以想象的。”
  孙氏和我就好像长久出门在外又回家了似的,两人爽朗地说笑着,回到了米勒先生的家。
  鸡尾酒会又开始了。似乎不论什么话题都围绕着那件事展开。一部分人围绕小姑娘的动机议论着。毫无疑问,也有指责的,但这时,马上就会有人出来作善意的辩护。于是,指责者也就改口了。有趣的是,先前仅仅我们四人——我和孙、小川、米勒围成一小组,而现在,我们和其他的欧洲人也交谈起来。大家嚷嚷着说,刚好这里开始第二次聚会。
  “您也放心了吧。”那个相貌善良的小伙子对我说。接着,他自我介绍说,自己叫林坎,军队剧场的照明师,母亲是墨西哥人,诞生在国际亲善的环境中,林坎的名字也与之十分相称等等。如同他的外表一样,是一个很健谈的人。“在自己国家里,外国客人的孩子不见了,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我微笑着点着头。除了他那“客人”的表达引人注意外,我唯有对他的善意表示认可。
  “啊,说真的,”旁边的一个人插进来。是一个经营汽车进口生意的公司经理,自我介绍说叫“芬克”。“事情结束之后,想起来的确让人感受颇深。我很难想象,对美国大人暂且不说,会有对美国小孩做坏事的冲绳人。在我的公司里,也有劳资纠纷,但是结果,组织起工会的冲绳的公司职员们,都是非常老实的善良人。”
  也许是恭维话,但听起来感觉不错。他说话的表情,给人以安心感和亲近感。
  “的确如此,”是小川,他悄悄地在我耳边说,“半年前,曾到过K岛。住在一家客店,傍晚,从二楼往下观望。一位好像是驻岛通信部队的军人的太太抱着孩子在散步。这时,正在乘凉的四五个岛上年轻人上前打招呼,接过孩子轮流抱着。若在冲绳本岛,那样的事,美国人是否让做,或者冲绳的年轻人是否会做,不得而知。但是,在那小岛上似乎是完全可能的。看了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心感。”
  小川的话既不是说大道理,也难得要领,但至少是表示了他的想法吧。
  米勒太太笑眯眯地走过来。是因为那事件的缘故吧,或者是因为喝了点酒,脸颊有些红,越发显得美丽。我眼前突然浮现起在英语会话课间她和作为学生的冲绳大人闲聊起孩子时的情景,然后开始穿凿臆测,那些学生中的男人们,在感受到她那丰满的肉体时,是否会产生罪恶的念头。
  
  后 章
  
  那是一个闷热的夜晚,也许你正在不耐烦地寻找着莫根先生的儿子,在家属部队的铁丝网里侧,听着孙氏说过去的故事。这时,在M岬,发生了你女儿的事。
  你从鸡尾酒会带着微微醉意回到家时,女儿已经上床睡了。妻子带着紧张的神情迎接你,将女儿脱下的衣服给你看,到处都是擦脏以及撕破的痕迹,仅此就足以使你明白了,出了大事了。
  你惶恐万分,连珠炮似地询问事情的经过。对女儿施以暴力的是租借了家里一间里屋的罗伯特 · 哈里斯。事情发生在三小时之前,也就是你通过家属部队的门卫,安心地、坦然地在区内走着,寻找着米勒先生家的门牌号的时候。而你的女儿从朋友家里回来,走在街上时,被罗伯特接到了车子上。一个是房客,一个是房东女儿,两人无拘无束地走进街上的餐馆,一起吃了晚饭,然后到M岬乘凉。当然,在这闷热的傍晚,去M岬乘凉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但是,M岬离开镇有十多里,即使离最近的村庄也有两公里。那天晚上,也没有其他乘凉客人。就在这时,发生了突然的不幸事件。
  你心里想,幸好没有直接从女儿嘴里听到这残忍的事实。但是,整整一个晚上,你都无法相信这是真的。首先,罗伯特有一个情人,他为了那情人在这里借了一间房间,一个星期有一半的时间来这里住宿。为此,他和你的家人也很亲近,常常在一起聊天。想起这些,实在令人难以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诚然,战败以来,在这世上常发生这样的事,但是,这很难和一个有着亲密交往的外国人联系起来。情人十多天前离岛回了自己的家,回来第二天来到这租借的屋子里。你告诉了她这件事,说了,但没有提任何要求。你和妻子的脑子里还没想到过上诉、咒骂,或者索赔等等,仅仅是不动声色地以平静的语调将事情告诉了她。情人一开始睁大惊讶的眼睛听着,在你们说完之后,呆呆地一声不响坐在那儿,突然,她颤抖着声音大声叫道:“我是牺牲品呀!”然后,开始忙乱地整理东西,第二天便搬走了。也许是到自己的朋友那儿去了,也没留下任何话,说明是否打算与罗伯特分手,他来了之后该如何转告等等。总而言之,你感觉到,你的生活和她的生活完全是两码事。这时,你对事件的实感,还有愤怒,都爆发了出来。你决定要上诉,那是在第三天的晚上。
  但是,女儿强烈反对上诉,没说什么理由。一开始,你以为是因为害羞。关于羞耻之心,你也不是不明白。但是,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的话,和那个罗伯特,还有那个情人之间,未了结的牵连将被掩饰下来;而且,在自己的周围,那个自己无能为力的丑恶世界将一直存在,这终究是你难以忍受的。你努力说服女儿。可是女儿说,不是那原因。你追问着,女儿几次似乎想要说,但终于没有说出来。真正明白其中原因还是在第二天。
  第二天,一个外国人带着一个侨民翻译来到家里,带走了你的女儿。这才明白,女儿在M岬,在被罗伯特施加暴力后,将他从崖上推下,使他受了重伤。本来,这是罗伯特侵犯了女儿。但是,自称是CID① 派来的人说,女儿以伤害美军要员的嫌疑而被逮捕了。被害者罗伯特现在正躺在医院里。还说女儿将被起诉。你慌忙想要说明,这是正当防卫。但是,无济于事。对方说,这是两码事,你可以找其他途径起诉。说完就带走了女儿。问对方,起诉是在CID吗?回答说是在琉球政府警察署。
  家里只有你和妻子二人,黑暗中笼罩着沉闷的空气,你和妻子一天都没有吃饭。妻子想起来哭一阵子,哭累了,又两眼直直地盯视着什么,样子十分可怕。你在脑子里拼命地想象着女儿被带走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在当地,刑事案件调查由琉球警察署和美军的CID两个机构担任。大家都知道,军队方面由CID负责。但是,所谓CID的案件调查,是怎样进行的,你丝毫不明白。本来,即使是冲绳警察的案件调查,你也从没有到现场看过,但不管怎么说,应该和在小说或电影里看到的日本的警察是一样的。可对你来说,贴近的还是日本的警察和警察署,你对他们是熟悉的。CID、还有CIC②,你一无所知。那些本部、司令部是怎么一回事、在什么地方, 和朋友一起喝茶闲聊时谈起过, 但结果还是不得而知。办公室是什么样子呢?有拘留所吗?——女儿被带走后,你开始尝试着在头脑里细细地描绘那里的样子。然而,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想象似乎受到了一股顽固的外来力量的阻碍。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将女儿带走的人和普通的人又没什么两样。他们会怎样询问女儿呢?这无从知道的问题又一次侵扰着你的脑海。如果命令监护人出庭的话,心里还是有主心骨的。但是,没人来叫你。也罢,只要在询问中,对女儿的正当防卫予以认可就行,或者至少允许女儿作那样的辩解——你为办起诉手续到市警察署去。
  “啊,真可怜。”一位看上去颇有谋略的中年警官说,“那么,本人呢?”
  已经被带到CID去了,你飞快地说明着。焦躁不安的你,这时不管如何费口舌都要想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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