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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尾酒会

作者:大城立裕




  大城立裕(Oshiro Tatsuhiro,1925— ),日本小说家、文艺评论家。生于冲绳县中头郡中城村,毕业于冲绳第二中学,后到上海东亚同文书院读预科,在苏州迎来了日本战败之日,不久因学校关闭而回到冲绳。冲绳在二战后处于美国的管辖之下,直到1972年才归还日本。大城在美军占领下的琉球政府任经济计划科长、通商科长,冲绳复归日本后任冲绳史料编辑所所长、县立博物馆长,1986年退休,共当了近40年的公务员。他在公职之余从事创作,1967年以小说《鸡尾酒会》(《文艺春秋》1967年9月号载)获第57届芥川奖,是第一位获得此项日本文学最高奖的冲绳人。此后他还发表了《小说·琉球处置》、《大城戏剧集》、《冲绳历史散步》、《寻找光源》、《从太阳的尽头》(1993年获平林泰子奖)、《能发光的荒野》、《卖恋爱的房子》、《十字架和风水井》等小说、戏剧、随笔,全部作品共70部,获得的官方荣誉有1991年的琉球时间奖、1992年的政府紫绶勋章、1996年的政府四等旭日小勋章和1998年的冲绳新报奖。时至今日,大城立裕依然经常有力作发表,其创作活力之长久令人惊叹。
  大城立裕是当代冲绳文学的开创者,日本最负盛名的文艺评论家池泽夏树称他是“在所有意义上都代表战后冲绳的作家”、“从一开始就背负着冲绳的作家”。他的主要创作都以冲绳的历史文化为背景展开,其中尤以被称为“(冲绳)战争和文化三部曲”的《从太阳的尽头》、《能发光的荒野》、《卖恋爱的房子》最为著名,这三部长篇小说以三位冲绳妇女为主人公,时间跨度从二战末的冲绳战役结束一直写到现在,被誉为表现充满波澜的冲绳平民生活、窥探到他们精神之深渊的杰作。近年来,冲绳文学的活跃与日本本土的创作(即大和民族的创作)的不景气形成鲜明的对比,又吉荣喜、木取真俊、小滨清志、崎山多美等冲绳出生的新一代作家相继获得芥川奖,大城立裕多年来为冲绳文学作出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他的文学地位和影响也日益得到彰显。
  大城立裕创作活动的另一支柱是对于不同文化的接触的深切关心。由于冲绳独特的历史地理因素,中国文化、东南亚文化、日本本土文化、冲绳带有神秘色彩的土俗文化以及二战后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文化一直在这个群岛相互碰撞着,而从1957年发表第一篇“像个独立作家写的”小说《二世》以来,在半个世纪的文学历程中,大城立裕也始终以作家的目光关注着这个文化碰撞、交流、融合的过程,分析探究着其中的利弊得失。他的成名作《鸡尾酒会》写一个与美国人、中国人、本土日本人都有交往的冲绳人,在女儿被美国军人诱奸后为是否进行控告而陷入矛盾心理,既象征性地表现了当时夹在日本本土与美国之间的冲绳的痛苦,也深刻地揭露了在不平等的所谓国际交流和文化融合过程中必然伴有的污秽之点。
  编者
  
  前 章
  
  我对警卫说了米勒先生的名字以及门牌号,警卫打电话确认以后,告诉我从大门走进去的路。“一直走,没事吧?”我还是问了一下。“没事,”警卫面无表情地回答。也没问“为什么要问这”,全然是一副对枯燥乏味已习以为常的神态。
  进入大门,铺得很漂亮的道路分成两条,直通向住宅区,进入住宅区后又分为若干条小路,把这块被冲绳居民称作“基地住宅”或“家属部队”的住宅区连结起来。道路的设计堪称别出心裁,区内没有直道,尽是弯弯曲曲的小道。为此,十年前我曾在这里倒了大霉。也是像今天这样一个闷热的下午,但不像现在有要访问的熟人。我在这附近办完了事,在回去途中来到这大门前时,顿生一念。幸乎不幸?岗亭里还没有警卫。我想从这家属部队中间向东穿过去,这个大院的东面应该是和R银行的S街分行相连接的……我从少年时代起就喜欢凭借方向闯路,说起来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探险癖好吧。我从门岗那儿溜了进去,沿着道路走了起来。然而,大概是走了二十五分钟左右,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算。按照我原来的估计,若沿一条直线穿过去的话,也就是十五分钟,走走逛逛的话,最多二十分钟。但是,走了三十分钟,也不见东面一个铁丝网围墙。我在同样的道路上来回转圈。无论哪幢房子都是一个形状,只有偶尔出现的树丛略有不同。根据晒着的衣服的颜色和款式,我明白自己又回到老路上了。那些外国人或女佣见到我,脸上也看不出有惊讶的表情。迷路时,我突然感到了恐怖。尽管我拼命地安慰自己:这是在自己居住的城市里,自己是当地的居民。然而无济于事。我拦住一个女佣问路,她表情淡漠地给我指了路。她那平静的神态,使我感到,她仿佛是来自于距离我很远的他方之人。结果,总算在东头找到了一扇后门,从那儿走了出去。回到家里,把这件事告诉了妻子,妻子曾在军人洗衣公司工作过,听了后吃惊地说:“我们公司里曾有人去那里办事,却被当作小偷带到了宪兵队,带着证件也没用。”
  自那以后快十年了,我独自闯路的癖好多少也收敛了一些。特别是基地一带,不得不格外小心。独身可无所谓,然而“还得为孩子想想啊,”妻子说。还是小心为好,如果是战前的话,在冲绳岛上,无论想去哪儿都是安全的。但是如今世道不一样了。在那里干活的女佣是怎样的呢?警卫拿着枪,不害怕吗?报上有时登着外国人的孩子扔石头砸公共汽车窗子、玩气枪等等消息。那些孩子在街上,空着两只手走在冲绳人中间时,是否会感到害怕呢?例如还有,那个在我家里租了一间屋子养着一个女人,叫作罗伯特·哈里斯的大兵,每周都要来住两天,在这尽是冲绳人的街上,他不曾有一刻感到过恐惧吗?
  但是今天,我心情不错。我是应了米勒先生的邀请,如果被谁抓住的话,只要说出米勒先生的名字、电话、门牌号就没事了。米勒先生是一个热情的家伙,他信步来到我工作的政府机关,说,想邀请我参加“鸡-尾-酒会”,酒会听明白了,鸡尾没听明白。他送上请帖,上面画有鸡,这才明白了意为 Cock Tail。有趣的是,我有幸跟美国人米勒先生学习中文。米勒先生说:“我邀请了孙先生和小川先生,以及我的其他朋友,约十四五人。”孙先生是中国人,小川先生是N县人。我们四人组成了一个中文研究小组。说是研究,只不过是聚在一起说说中国话而已,大家不怎么说英语。说英语对我、小川和孙先生是个学习的机会,为什么只说中文呢?也许因为是米勒先生发起的聚会吧。但不管怎么说,不可否认的是,在这尽是日本人和美国人的地方,这个说中文小组将我们亲密地组合在一起了。我们每月都要在军队俱乐部里,以米勒先生的名义聚会一次。
  我忘了问了,参加今晚宴会的客人是否都与中文相关。然而,这并不重要。首先,可以见到热情美貌、体态丰满的米勒太太(在俱乐部曾介绍过),同时还可以喝到美味的酒(这对像我这样的当地工薪阶层是不可想象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拥有了除说中文之外的这些乐趣,每月的军队俱乐部聚会也是如此。军队俱乐部用餐不纳税,所以特别的便宜。那里不是当地人谁都能进去的地方,我感到了自己的幸运。在住宅群中穿行着,我忘记了闷热,心里乐滋滋的。
  “迟到者三杯!”小川迎住我说。我到达的时候,客人基本上都到齐了。
  “迟到者三杯,中文怎么说?”这位一流报社的年轻特派记者说。
  “后来者上座。”我举起杯子说。
  “不对。那是‘后来的鸟居先’。”
  “不。”我反驳道,“后来者上座,一般日语是这么翻译的。但是,我也认为这不对。还是‘迟到者三杯’意思更接近些。”
  “怎么了?”孙先生笑容可掬地端着杯子走了过来。杯子里盛着妇女喝的黑刺李金酒,杯光荡漾,泛着透明的红色,却不见酒减少。这位头脑敏捷的律师,虽说是中国人,但不怎么能喝酒。
  “后来者上座,英语怎么说?”因为孙先生不会日语,只能这么问他。
  “英语?”孙先生颤动了一下那宽大额头下淡淡的眉毛,环视一下四周,说,“在西方,尚无可称之为上座的。”
  不知是幽默还是因为不知道打马虎眼,总之,他的话引出了我们的一片笑声。
  “话题很有趣吗?”一位个头和我差不多的外国人走了过来,留着对称的科尔曼八字胡。米勒先生一下子窜到他的旁边。
  “这位是莫根先生,陆军后勤部的工程师,家就靠近这东面。”米勒先生用英语介绍道。
  “不说中文吗?”莫根先生开玩笑地说。高个子的米勒先生仿佛在窥视着那科尔曼胡须,略微弯下腰,说道:“这是为了证明我的介绍不含阴谋。”
  “幸会幸会,如米勒先生所介绍。”莫根先生举起杯子和我碰杯。这时,女主人米勒太太端上菜来。
  “来点火鸡怎么样?”米勒太太穿着黑色连衣裙,前胸袒露,现出雪白的肌肤,光彩照人。大家忙着夹起菜来。
  “你们在冲绳组织一个说中文小组,的确很有现实意义。”科尔曼胡须故作姿态地说。又来了,我想,冲绳在明治维新之前是中国的领地,这样的想法支配了许多日本人和美国人。我嘴里塞满了火鸡。莫根逮住小川,单刀直入地问道:
  “您是日本报社的,您认为冲绳归属日本,是否有其必然性?”
  “是否有必然性,不知道。但是可以断言:有必要性。”做记者的小川似乎已习以为常,不为所动。
  “为什么?”
  “因为像现在这样实行的占领体制,我们不认为是自然的。”
  “这点明白。”科尔曼胡须表示赞同道,“那么,独立也是可以考虑的。”
  “你读过十九世纪的书吧?有本书里写道,冲绳一直到十九世纪都是独立的。”记者笑着说。“对不起”,然后他到台前斟酒去了。
  “我读过十九世纪的书。”科尔曼胡须看着我和孙先生,也不等小川回来,说道,“但是已证明, 在二十世纪这理论也是站得住脚的。你们读过乔治 · H · 卡尔博士写的《琉球历史》一书吧。”
  我觉得,他真是个好唠嗑的人。岛津氏十七世纪侵略琉球以来是如何榨取琉球的,还有即使在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官僚机构是如何对冲绳县另眼相看的,这些,当地的美国人从卡尔的书中已经知道了,官方的公报也多次这么写着。
  “那本书……”我踌躇了一下。那本书似乎是出于美国政府政策的需要而写的……这句话毕竟不太好说。“那本书……造就了许多美国人的冲绳观。”
  “是的。一般认为,那是错误的冲绳观。”小川喝着重新斟满的酒,笑嘻嘻地看着我。
  “说一个我曾经历过的事吧。”我采取了迂回的策略,“战争刚结束时,我在上海郊外的一个军需品接收处担任翻译。作为日本军方代表,对方的中国将领对我都十分和气,我们之间的私人交往也非常好。有一次,他们中的一个人问我,你若是琉球人,和我们不是一家子吗?为什么给日本军队做翻译……”
  也不知什么原因,科尔曼胡须一个劲地点着头。米勒先生笑着回头看看孙先生。孙先生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我。
  “我回答说,是的,如果按照你们的理论,就会产生这样的疑问。在中国,认为自古以来琉球是中国的领土。然而,根据我们所受的教育,琉球原本是日本的领土。所以,人的观念最终都是受教育灌输而来的,到底哪个是真理,唯有上帝才知道……”
  “狡猾,狡猾。”莫根先生张开大嘴笑道,“这可以说是琉球人从历史中获得的经验之谈吧。”
  这次轮到我笑了。笑完之后,我的目光立刻落到了碟子上,接连不断地夹着火腿、蔬菜色拉、煮鸡蛋往嘴里塞。这时,再和莫根重复同样的话题就会不耐烦了。
  科尔曼胡须似乎获得了满足,晃着手中的玻璃杯走开了。
  “孩子们好吧?”米勒先生试图用中文将话题变得柔和一些。
  “说孩子们,其实只有一个女儿。”我回答说,又笑了起来。
  我上高中的女儿喜欢英语,正在上夜间英语会话班,米勒太太是那里的一个教师。这也使我们之间的关系又近了一步。
  “啊,对,对。不过,少了些。”米勒先生的脸上露出认真的神态,“我是没指望了。我有三个孩子,完全还可以再生一个。”
  “这事可以听一下您夫人的意见吗?”
  “当然可以。她说,她了解过英语班学生的家庭,自己总算是达到了平均数,但无论如何希望超过平均水平。”
  “在美国是如何评价的呢?”
  “毕竟还是孩子多的幸福。”
  “看上去是幸福。但是,那是在丰厚的物资条件下,抚养和教育顺利的情况下。”
  “啊,冲绳人动辄就将生活困难挂在嘴边上。”米勒说着,然后将视线转向小川,“因为生活困难而将老人扔到山里的习惯,是你家乡的事吧。”
  “你说的是扔老太的传说吧。我想,这也不仅仅是我们县的事,大致日本全国都有。”他的回答十分含糊,“冲绳也一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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