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鸡尾酒会
作者:大城立裕
“那么,”小川说, “因为您的太太曾遭遇到日本兵如此的侮辱,所以您对这次的事件也说算了,是吗?”
“双方的责任,是不能采取像账目清算的方式一样彼此相抵消的。”
孙氏用柔和的眼光看着小川,但小川全然不顾,继续说着:“您是胆小鬼。我要说中国……”
“现实看上去好像是这样。诚然,您想把中国和日本的关系与美国和冲绳的关系相对照,以显示真实的一面。您对那时日本在中国的所作所为,表示了批判的态度。但是,就我看来,您的理解是非常抽象的。您若要更为具体地理解相互之间的关系,您应回顾一下您自己在中国时的生活,那时您所见到或听到的中国人和日本人的交往事实。三月二十日那天,您去蒙古旅行了。我希望您能回忆一下,当时,蒙古人是以怎样的态度迎接你们的?驻扎在那里的日本兵和蒙古人民的关系又是怎样的?”
“那时因为还是中学生,了解得没有那么深。但是蒙古人对我们的确非常热情。至少是对我们。”
“是发自内心的热情吗?”
“那不知道。”
你想起了一段往事。那不是三月二十日,而是那以前八个月左右的事。是你自己在军队里接受训练的时候。在夏季烈日炎炎之下进行行军训练,你掉队了。当时远远地被甩在队伍后面的,除了你,还有一个同伴。大陆的夏日十分酷热,常常有队员在行军中就那样穿着鞋将脚浸在路旁的水田里。你和那个战友拼命地赶,却怎么也赶不上队伍,这时反而觉得很轻松。在战线的最后方,没有任何危险感。途中,看到了一家人家,两人口很渴,而水壶里一滴水也没有了,你们便径自进了这家老百姓的家里要水喝。是一对四十岁左右的夫妇,他们接受了你们的乞求,立刻在茶碗里倒了些什么,端到了你们的面前,一看是碗凉高粱粥。这真是一个伟大的施舍。他们一定在心里说,胆小鬼、东洋鬼子,而脸上却故意浮现出了充满热情的微笑,在这笑脸面前,你感到了自卑。你们将高粱粥喝得干干净净的,说了声“谢谢”,走出了这家人家,那对夫妇看着你们离去的背影,还会悄悄地说些什么呢?
“但是,我……”小川想要说什么,但被拦住了。
“也许你想说,没做坏事。但是,您是不是在对您眼里的日本人对中国人的态度表示批判的同时,又以淡漠的第三者的姿态自居呢?”
“这与您目前在这里,在冲绳,所采取的态度是一样的。”
“是的。我感到可耻。我在想,我什么时候必须忏悔。但是,尽管如此,我必须要追究你们的责任。您……”孙氏转向了你,“您当上了军官,训练着士兵,但您的部下对中国人是怎样的?您清楚吗?”
“还是没有勇气。”小川叫道,“转移话题,想回避眼前的问题。”
“是的。”孙氏眼里含满了泪水,“但是,你们理应考虑的却没有考虑,这也是事实。当然,我也没说我是正确的。”
你沉默着。你为什么保持沉默呢?是你缺乏自信吗?你缺乏驳倒孙氏的信心吗?你想起了你曾经历的一段往事。你部下的一个士兵抢夺了一个生意人的东西,当时,你出于义愤,和他断了交。但是,后来被中队长批了一顿,你却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那件事也许是发生在三月二十日——但是,因此,你就不能向孙氏申辩了吗?眼下,你面对的问题究竟是什么呢?不是控告女儿所遭受的屈辱吗?并不因为孙氏追问你过去的罪行,你就失去了为你自己声张的权利——但是,你继续沉默着。孙氏的话音不停地在你的耳边回响。这时,“你女儿的事即使控告,也无胜诉希望。”你感到另一个声音在强硬地向你宣告。不知什么时候,孤立无助之感几乎束缚住了你。“不,这二者之间没有联系。”你劝诫着自己。但继而,你对那个声音开始摇头,逐渐地越摇越强烈。
“在那里,”孙氏指着远方,“你们看,有两个人正走着。一个是美国人,一个是冲绳人。两人之间隔着相当的距离,但好像是同伴。相互交谈着什么,这里听不见,总让人感到两人之间存在着距离。我们之间的关系,恰好就像那样。”
三个人站了起来。
小川走着,好像耳语似地对你说:“不要悲伤。彼和此,二者要分开。”
但是,听着小川的话,你想起了他在宴会上说到的郭沫若的《波》。“在郭沫若的小说《波》里有这么一段。当中日交战正激烈的时候,听到敌人的——也就是日本人的飞机的轰炸声,母亲扼死了自己正在哭的孩子。”
当时,你说:“冲绳人也是这样。”
你还想起了,在这后面你想要说而没说出来的话:“日本兵有时也是这么做的。日本兵在同一条战壕里,把冲绳人的婴儿用刺刀捅死了。”
但是,在也许和日本兵有牵连关系的小川面前,你再次地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女儿回家了。你和孙氏、小川分手后回到家里,暂时待在家里哪儿也没去,妻子正准备做晚饭。这时,女儿走进了家门,一看到你们,一下子笑了起来。你从没有见过女儿那样的表情,你大吃了一惊。你仿佛有一种预感,那真的是一切都已无法挽回的表情。但是,在接下来的瞬间,更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你注意到,尽管受到两天的盘问,女儿的脸色,还有服装,却和离家时一点没变。女儿被带走后,对女儿将受到怎样的一种盘问,你因无法想象而感到恐怖,夜不能寐,进而又发现了与米勒先生、孙氏之间存在着的做梦也没想到的隔阂。现在女儿总算回来了,但是,你与其说是放心了,眼下更迫切的是想知道,她这三天是怎么过来的。
但是,听了女儿的回答,你们夫妇更惊讶了。女儿说,那天晚上被盘问到很晚,然后当场就被放了回来。后面应该是将案情移交到警察署。她在被释放后没有回家,而是住到了朋友的家里。是原来的同班同学,因数月之前举家迁到科扎市而转校到了那里。女儿很流畅地将经过说了一遍。因为不想回家,虽说从没有在外住宿过,但第一次出现了想离开家的念头,感到无法忍受父母那始终紧盯着自己的充满悲伤的眼神。女儿平静地说着,你揣测着女儿的心底,感到很痛苦。你怀疑女儿的辩白。在科扎市的那个朋友,不会是个不良伙伴吧。而且,说害怕看到父母悲伤的眼神,好像又有些过于顶真。但是不认真的话,恐怕又不会坦率地承认是在科扎市。对米勒先生、孙氏,你难以相信,而现在,你似乎觉得,你的女儿也和他们一样使你难以相信了。这使你感到烦躁不安。你把这两天的事告诉了女儿:求了米勒先生和孙氏,请他们帮忙,要让罗伯特站在证人席上,同时还要起诉他。
这时,女儿脸上的笑容、悲伤一下子都消失了,叫着说:“那样的事,不必了,不必了。”
第二天,你陪着女儿去市警察署。上次见到的那个中年警官问了女儿一些情况,你则在隔壁的房间等候着。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问话结束了。警官对你说,女儿可以回家,后面是办案件移交手续,辩护律师请好了吗?等等。最后又问,起诉的事怎么样啊?你看看女儿,女儿低着头。你向警官深深地低下头,说,再考虑考虑。
你的腰板好像一下子软了下来,打电话对孙氏和小川说了情况。孙氏还是重复着他的看法。不起诉了,好啊。并说,在法院裁判方面,会尽力帮忙的。而小川说,看来事情的结果也就是这样吧,不过,这样不也挺好吗。他的回答含含糊糊的,但附和着说,事情毕竟有着落了。
女儿开始上学了。还好,事情没人知道,只是等待着检察厅的调查和裁判。相信事情早晚会水落石出的,自己也决没有什么可以自责的。自信心多少给女儿和你增添了一些勇气。对米勒先生的愤怒以及不满也逐渐地淡薄了。以后,大约过了十天,米勒先生那儿来了通知,希望星期六的午餐,到俱乐部聚一聚。当小川在电话里转告时,毕竟还是犹豫了一下。也许米勒先生多少有些悔过之意,想安慰你一下吧。在小川的劝说下,决定还是出席。但有些担心,该如何和米勒先生打破这个僵局。然而去了后,也没什么。米勒太太也在,她一见面便说:“您的女儿又健康活泼地出现在教室里了,我也放心了。”对此,你只是含含糊糊地笑了笑。米勒先生又即刻转向了另外两位客人,向他们打着招呼。
的确,这次的聚会,距离上次的宴会并没有隔多少天,却好像隔了好久似的。正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在米勒夫妇和小川、孙氏四人之间开始了冲绳文化论的讨论。
“我妻子说,”米勒先生又转向了你,“对上次的话题中,最感兴趣的是冲绳文化论。于是,我马上特地再次参观了博物馆。”
他说话时的表情似乎努力要把那件事情忘记掉,你是否应该表示善意而接过他的话茬呢?也许应该如此,你踌躇了一下,但还是说:“这个问题即使在我们冲绳人之间争论,也很难得出结论。”
你随便地应付了一下,脑子里思索着:关于这个问题,人们各抒己见,一直争论了多少个世纪。这时,你想起了在高尔夫球场,孙氏指着远处正走着的二人说的话。
“啊,你们都在这儿啊。”
突然插进来的是乖巧的林坎先生。他一个一个地指着你们说:“这乃是最绝妙的国际亲善。”
喘口气的工夫,他紧接着又说:“啊,对了。上次莫根先生的儿子的事,大家都虚惊了一场。为那事,据说,莫根先生起诉了那个女佣。”
“什么?是真的吗?”
你将叉子“哐当”一声扔在了碟子里。
“当然是真的。我有朋友在CID。当然,被传唤到法庭,作了一番调查。总之,不是件让人舒心的事件。虽不能无事实根据地起诉人,但是如果真有诱拐的意思,也不能放任不管。”
你从米勒先生开始,轮番地看着三个人。这时,三人脸上都露出了难堪的神色,沉默不语。现在,惟有林坎沉浸在宴会的亲善氛围中。无疑,小川、孙氏、米勒夫妇,他们一定都马上想起了你的那件事。
你完全相信,如同小川所说,今天这突然的聚会,米勒先生是想要安慰你一下。
“那真是一个充满情趣的夜晚。我们感到非常愉快。然而,人生最终也不过如此。啊。那天我让我的伙伴空等了一场。今天宴会的特色是蒸烤鸭子,我最喜欢了。”
林坎转到舞台的对面去了。一个白人男子,从左往右整理着领带,从你的眼前走过。不远的对面的一张桌子旁,一对外国夫妇,正向看上去是一对夫妇的冲绳人打着招呼。这时冰淇淋来了,服务员开始给孩子们分发。这时,一个孩子闹着说,自己要的不是这个。跟在旁边的女佣用日语和服务员商量着。那个吵闹的孩子用食指一下一下不停地戳着女佣的手臂。
客人逐渐增加,桌子边快坐满了。你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莫根的孩子和女佣一起吃晚饭的情景,还有你的女儿和罗伯特·哈里斯一起坐在街上餐馆桌边的情景。
“冲绳和中国的交通究竟是从几世纪开始的呢?”米勒先生突然向你问道。
“您对这个问题很有兴趣吗?”你的语调突然明显地变得生硬起来。
“嗯,”米勒先生略微踌躇了一下,“本来就喜欢历史,乘这个机会也想对文化交流史作些研究。”
——还是不作的为好吧。
米勒 嗯?为什么?
——您说乘这个机会。我对这个机会的含意表示怀疑。
米勒 你……
——上次被您拒绝的事,我拜托孙先生了。
米勒 是吗。
——您说,孙先生正合适。但是,孙先生也无法充分提供帮助。
米勒 是吗。的确,您很值得同情,但事情也许就是这样。
——您真的认为那样是很自然的吗?
米勒 嗯?您说的那样,是什么呢?
——我见到他时,在他那里所受到的待遇。如果我受到了美国人的侮辱,您将抱怎样一种感情呢?
米勒 根据所受到的侮辱的性质,以及当时的情况。
(米勒先生直了一下腰。)
——我受外国人的侮辱,在战后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一九四五年九月。我八月份离开部队后留在了上海。一天,我走在一条行人较少的马路上,和迎面走过来的一个白人青年擦肩而过,这时,对方用拳头重重地打击我的腹部,因为我的手臂上戴着“日侨”的袖章。我当场痛得蹲了下来。我尝到了战败国的滋味。
孙 中国人在战后,对日本人也还是很热情的……
——是的。令人惊讶的是,从内地来的中国军队特别热情,因此有幸的是,战败国的滋味我们只尝了一半。正因如此,被那个外国人打击腹部时,我受到的精神创伤尤其之重。
米勒 那是美国人吗?
——不知道,上海住着各个国家的人。也许不是美国人。但是那时,我认为他是美国人。
米勒 且慢,我并不是不同情您所受到的创伤。但是,您的结论有些过于感情用事。是否美国人并不清楚,就认为是美国人,这是因为您知道战争是败给了美国人。这次的事件也是如此,您同样感情用事地类推到我的身上。我觉得这不像您的所为。